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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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暫時往回倒退一段。
天邊的火燒雲已經燒完了。半個時辰前來到偏殿等待的傅友德四人,還是沒有見到朱元璋的影子。
傅友德感覺很奇怪,招來內侍問:“陛下可是在忙碌?”
他在委婉地問皇帝是不是已經忘記他們了。
內侍回答:“陛下和眾位皇子在太子靈堂前,請國公、侯爺安心等待。”
還能怎麽辦?等等唄!
再等一等之後,傅友德第一個扛不住。
他如今也是花甲之人了,不比年輕的時候精力旺盛,再加上昨天心思鬆懈,身體仿佛要將前麵沒得睡的覺都補回來,他光光坐在椅子上,眼睛就要閉上了。
他也不強撐:“陛下來時你們招呼我一聲。”
說罷,果斷將上了漿糊的雙眼一閉,不一會,鼾聲便在偏殿響起。
耿炳文和郭英本來是不困的,可架不住有人在他們耳邊酣然入睡啊!被勾起睡蟲的他們對視一眼,又看向李景隆。
不愧是年輕人,火力就是壯,這都多晚了,還有胃口在那邊喝茶吃點心。
兩位五六十歲的大將張口說:“曹國公,勞煩多看看,我們也歇一歇。”
李景隆一愣。他一口茶點咽下去,再抬頭一看,殿裏四個人,三個人都睡了,那鼾聲,真是此起彼伏,三重旋律,三種快樂……
……
“穎國公!”
“曹國公!”
“長興侯,武定侯!”
三位武將迷迷糊糊間,依稀感覺到了兵荒馬亂,兵荒馬亂中,自己的名字還被人匆忙叫喚。
營嘯了?敵人殺來了?他們心中一個激靈,齊齊睜開眼睛,去摸身旁兵器。
當然摸了個空。
此時正在宮裏,哪會有什麽營嘯,什麽敵人。
李景隆適時說明:“是內侍們在叫,陛下還沒過來。”知道大家都睡了,不知時間,他還貼心說明,“現在應該是戌正剛過。”
“這麽晚了?”郭英嘀咕。
“禁宮之內,隨意喧嘩,成何體統。”傅友德也不滿,“真是擾人睡眠!”
說著,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剛要整整衣服,偏殿的門便被大力推開,隻見幾個孔武有力的內侍衝入其中。
他們二話不說,來到傅友德幾人身前,道一聲“得罪了大人”,便背身把傅友德等人背起,再一個快過一個,衝出殿門,往前狂奔!
四人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再回神時,已經置身內侍背上。
眼望著周圍景象紛紛後退,耿炳文郭英大驚:“這是幹什麽?”
內侍們:“陛下著急見您們呐!”
傅友德說出所有人的心聲:“……也不至於急到這地步吧?”
中間裏,唯有李景隆,左看右看,覺得自己年輕力壯,便主動跳下內侍的背,跟在旁邊,大步跑起。
那內侍背上一輕,回頭一瞅,登時大喜,居然反手抓住李景隆的胳膊,說:“曹國公,勉之,勉之!”
說罷,與李景隆不管其餘,一溜向前,欲拔頭籌。
氣得餘下幾位老將,不免衝那雞賊的背影大罵“小兒”!
卻說李景隆稀裏糊塗,與那內侍率先一步,來到靈堂之上,一眼掃過,發現皇帝、諸皇子,皇孫都在,便不敢細看,匆匆下拜:
“臣李景隆……”
與他聲音相疊而起的是另一道年輕女音:
【靖難之戰套用如今的理論,可以大致分為戰略防禦,戰略相持,和戰略反擊三個部分。】
“閉嘴!”靈堂裏外,無數聲音相疊而起,全是嗬斥,其中朱元璋的嗬斥最為大聲,簡直可以說是雷霆震怒。
確實應該閉嘴。李景隆想。靈堂裏怎麽會有女人在堂而皇之的說話?聽上去也不像是太子妃的聲音啊。
他等著那說話的女人被內侍們帶出去,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靈堂裏有動靜,倒是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先時落在他身後的傅友德三人,俱都來了,正在他旁邊下拜。
但奇怪的是,他們居然都不出聲,皇帝也不出聲,隻將手擺一擺。那顯然那是示意老將們起來。
這時李景隆感覺有點不對勁了。
好像剛才嗬斥的聲音中,除了皇帝外,還有他熟悉的穎國公、長興侯、武定侯……
宮中女眷,外臣怎麽可以越殂代皰進行嗬斥?
除非……
他們剛才說的不是那女人,而是……自己?
李景隆一邊想著,一邊腰背用力,剛挺起一點,就發現其餘三人一動不動,還跪在原地。
他心中一驚,才蓄起來的力量一散,整個人又塌了回去。
怎麽回事。李景隆額頭微微冒汗,心中依稀升起了一些忐忑:怎麽今天自己和別人的步調如此不一致,這似乎不是個好的預兆。
他又偷偷瞥瞥左右,發現他們雖然跪著不起來,頭卻昂得高高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眼睛似乎都被前方的明光給染得亮了。
前方,明光?
李景隆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他抬起頭,朝前看去——
燦爛的光,也在他眼中綻開。
當雙眼徹底被前方的光幕照亮,李景隆的大腦,也終於接受了他所見到的東西。
“這,這,這,這豈非……是仙、仙跡……”
他以為自己喊得非常大聲,然而事實上,他響在靈堂裏的聲音,隻是支離破碎的囈語罷了。這小小的囈語,甚至沒有再被朱元璋嗬斥。
轉動的光幕,閃現出一幕幕騎兵奔馳於大漠,步兵橫渡於原野的畫麵,那些雄渾壯闊的畫麵,是被怎樣的描筆捕捉,繪製於這小小的方寸之間?
李景隆正看得目眩神迷,突然,那些壯闊的畫麵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地圖。
那是一張什麽樣的地圖啊。
色澤豔麗,邊界分明,水陸明確,那上麵還有他看不明白的刻度。但他敏感的意識到,這個刻度一定很重要,而且,一定很便捷!
粗重的喘息聲瞬間在靈堂內響起。
從皇帝到將軍,那種見獵心喜的震撼,恐怕不吝於要餓死的人見到米倉,要渴死的人見到甘泉吧。
李景隆同樣激動,可是不知為何,激動之餘,他心底甚至漫升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戰栗和恐懼。
正是這種雖然隻有一丁點,卻揮之不去的恐懼,讓他的思維分散了一些,注意到,正有個內侍,將一張紙條遞給身旁的穎國公。
正激動時被打擾,穎國公那黧黑的麵龐上,雙目一瞪,凶厲之氣撲麵而來,要是在軍帳之中,李景隆毫不懷疑,那位內侍已經人頭落地。可這些所有威赫,都終止於下個瞬間。
李景隆發現,穎國公隻朝那紙條看了一眼,便渾身一震,而後大掌曲握成拳,將那張紙條牢牢握在掌心之中,久久動也不動,好似變成了一塊石頭。
“穎國公。”內侍輕聲細氣地耳語,“若看完了,便傳下去吧。還得給曹國公、長興侯、武定侯看看。”
李景隆聽見了,所以他心頭的疑惑更重了。
那張紙條上到底寫了什麽?怎麽讓穎國公如此失態?
但很快,他就沒時間思量了,因為那道之前他聽見的清澈女音再度響起,正是從眼前那仙跡光幕中響起!
【其中,最後的戰略反擊階段,即,朱棣在建文四年初策動的那場千裏大奔襲,短短兩月由北平直插宿州,六個月就打下了南京。因其遠超當時兵法的戰略思維,和匪夷所思的巨大戰術成果,為朱允炆方的主帥李景隆留下了“大明戰神”的諢號,說他是靖難時朱棣派在朝廷的最大臥底。】
什麽?
什麽建文朝?什麽戰略反擊?什麽主帥?什麽大明戰神?這號還挺美……
可最重要的是,什麽臥底?
李景隆怔怔看著這一切。他掐了自己一下。
疼。
他明白了。
原來夢中也會疼啊。
沒人在意李景隆。
他們目不轉睛、專心致誌地看著光幕:
【李景隆在南京時確實開門獻城了。但以此散發開的什麽朱棣造反成功是靠南京城太監給他投遞消息,告知南京城防空虛你快來打的說法,簡直是荒謬之極。
要知道,朱棣閏三月打完宿州伏擊戰,五月才開拔泗州處理他爹給朱允炆留下的水軍們,六月進的南京城。隻要朱允炆有兵可調,從他收到宿州戰報起,也有三個月的反應時間,南京城早就可以圍的鐵桶一般。六個月前太監去和還身在北平的朱棣報告南京空虛,有什麽意義可言呢?
究其本質,朱允炆的失敗就是非常簡單的兵都被朱棣打沒了,沒兵可守,大勢已去罷了。李景隆獻不獻城,到了這地步,也就是錦上添花的事情。二五仔是有點二五仔,但也不能就此說他全程在臥底送人頭,人家也是為朱允炆流過血出過力的。】
“荒唐!”這句話是朱元璋說出來的。
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斥了這麽一句。斥責的時候,目光便牢牢盯在朱允炆身上。
聽到直插宿州,他已經有些明白,為什麽朝廷會敗,如此冒險的奇襲,誰又能料到?兵者,詭道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
可是,他仍無法理解,即便是宿州敗了,從宿州至南京,沿途仍有不少可守之城,又臨近淮河,水運發達,糧草充沛,以那先前的口訣“存人失地,人地皆存”的法子,收縮戰線,集中兵力,緩緩圖之,如何能輸?
如何能輸盡整整百萬之眾?!
他盯著朱允炆已經許久了,朱允炆在他的目光中逐漸支撐不住,看著顫抖的孫子,他恍然回神。
唉,是啊,這孫子,不是將才,更非帥才啊。
他不再看孫子,轉而看前來這裏的四個將軍。如果在皇帝沒有明確下詔的情況下,這些將軍能領會到這種戰略思想嗎?
就算他們能夠領會,他們敢嗎?
朱元璋看著他們。
耿炳文,耿炳文不會的。他本身就是以擅守而出名,他寧願與城共存亡吧!
郭英會嗎?郭英怎麽敢!
李景隆呢?李景隆的父親李文忠已配享太廟,他是有背景有靠山的。朱元璋想,繼而他心底突然一梗。然後他就投降了……
他惱火地移開目光,將視線盯在最後的獨苗上。
穎國公傅友德。
他征戰天下的元老功臣,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未嚐一敗的大明軍神。
他看著自拿了紙條之後,就愣愣不做聲的傅友德,明白,他是懂得的,懂得這兩句話包含有多少神機妙算。
若我還在,他大約是敢的吧。朱元璋想。因為他知道,不退,就正印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啊。
他知道我不會怪他,還會讚他。
可是那時候,他也已經隨我而去了吧。否則怎麽輪得到李景隆小兒?
朱元璋心中忽然一痛,不禁黯然。
那些和他打天下的老兄弟們,一個個都去了!
是光幕的聲音,將朱元璋從失落中拉扯回來:
【相信很多老鐵們已經幻視出了不少既視感,以弱勝強,己方的兵越打越多,敵人的兵越打越少,又是以騎兵為主的運動戰,會戰地點聚焦在淮河附近,打仗之前主帥估計都沒想到那麽快就能贏——可最後都酣暢淋漓地贏了,以此勝利,一舉奪得天下。
縱觀軍事史,朱棣大約是第一個把運動戰和殲滅戰的理論實際應用於如此大規模戰役的古代軍事家了。這份無人出其右的前瞻性,足以讓他傲視同時代大明——東亞——乃是全世界的將領。】
話到這裏,光幕似乎停頓了下。
這就像是馬上要瀕死的人得到了一口喘息的氣,原本安靜的靈堂一時嗡嗡做聲,而朱元璋,也出了聲。
“友德?友德!”
“啊……陛下!”傅友德如夢初醒,他磐石一般的身體,終於複蘇過來,於複蘇中輕顫著,“臣失儀……臣是太過震驚……震驚之下,竟妄想將這珍寶竊為己有……”
當傅友德的聲音傳入李景隆耳中,當對方將拽得汗津津的手敞開,當李景隆看清那張紙條上第一段的十六個字的時候,熟悉的恐懼和戰栗卷土從來,將他從剛才那飄飄乎幻夢之地拖拽出來。
他終於厘清自己的恐懼和戰栗從何而來。
這樣的地圖,這樣的字句。
豈不是叫所有不通文墨的小卒們都能明白,怎麽行軍,怎麽打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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