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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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總是喜歡將生命與未來掛鉤,就好像盡頭永遠不會到來,大把的虛度光陰,得知時間所剩不多才追悔莫及,竹內春正是其中典型。
    他不喜歡醫院,因為這裏有他的過去。
    標有鈴木的病房中,一個白發老人安靜的躺在床上,窗外夜色正濃,她的胸口不見起伏,仿佛已經死去。
    竹內春走進房間就看見了一個拳頭大小,渾身綠油油的呈鬼火狀的幽靈懸浮在老人頭頂。
    幽靈繞著他轉了好幾圈,直到蒼老的聲音響起,它才安靜的停在床尾。
    “春。”仿佛習慣了孫子的不理睬,老人不利索的說,“窗外在下雪嗎”
    罕見的今天並沒有降雪。
    竹內春抬頭看了眼窗,“下了。”
    鈴木露出笑,一雙深凹的眼活似骷髏含著水光,“外婆這裏有個東西要給你……”
    她費力地從被褥裏探出手,癱在粗糲掌心中的是一根髒到發黑的紅繩。
    “要不要拿它做點什麽取決於你自己。”她仿佛深陷進了回憶,“原本是該給你媽媽的……是我對不起她。”
    “春,外麵的世界變化大嗎”
    半腳踏入土裏的老人家落起淚來總讓人於心不忍。
    “大。”
    竹內春輕聲說:“手機出了許多款式,還有汽車已經多到城市裝不下了,科技也發達,衣服更是時髦,您快點好起來就能親自去感受了。”
    鈴木隻笑,掌心努力往他麵前湊,“拿著吧。”
    “……是給我的”
    她沉默了瞬才道:“是給春的。”
    說完仿佛耗光了力氣,輕飄飄的下了驅逐令:“外婆想睡覺了。”
    -
    已是夜半,醫院不如白天明亮,拉上門時一個女人撞到了竹內春,對方匆匆道歉,顛著背上的小孩跑向走廊深處。
    忽然小孩回了頭。
    黑發,滿臉通紅,仿佛瀕危的動物虛弱的呼吸著,他的媽媽不停安慰:
    “憂太,再堅持一會馬上到了!”
    邁出的腿頓在原地,竹內春盯著已經看不見人影的廊道,徒然一陣空茫。
    憂太……
    是他想的那個乙骨憂太嗎
    為什麽會在這裏,而且那樣子才兩歲吧
    “統也不知道,要不您上去確認下”
    竹內春他哪肯啊!
    大半夜又是醫院簡直滲得慌,躊躇間就聽見係統說:“下雪了,宿主還是快回家吧。”
    他抬頭看,天空果真下起了大雪。
    日本的冬天冷得叫人淚流滿麵,迎著獵獵刀刃,他揣緊脖間的紅繩,在一片星火中一步步朝家的方向去。
    沒過兩天竹內春再一次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鈴木老人去世了。
    處理後事的重擔一聲不響落在了肩上,新年大家都忙著團聚慶祝,他沒有打擾夏油傑,憑著經驗一個人操辦了所有,下葬的時間定在年後,結完費用又收到一筆來自醫院的退款。
    落款備注著:秋田先生,預祝您新年塊樂,這是鈴木女士治療結算後剩餘的錢,深感歉意,您節哀順變。
    竹內春合計了下存款,發現可以衣食無憂很長一段時間。
    “要不搬個家吧”係統說。
    “我好擔心親親再遇見那種事情啊嗚嗚嗚!”
    要說不感動是假的,隻不過機械音再怎麽哭也還是毫無起伏的機械音,他頭疼不已的安慰起隻知道哭唧唧的係統。
    “絕對安全,絕對舒適!”
    “離新幹線近,一出小區就是商業街,基礎設施更不必說……”
    憑借中介巧舌如簧的嘴,竹內春稀裏糊塗簽下名字,最後鑰匙一把,一室一廳的住宅便歸他暫時所有。
    搬東西沒費多大力氣,幾個紙箱就搞定,竹內春提前喊過清潔工,這會兒隻需要把東西整理好就可以入住了。
    搬家的事他也沒給夏油傑說,導致對方找去時已經人去樓空。
    這年代沒有手機想找到一個人堪稱大海撈針,若不是有咒術,夏油傑隻怕開學才能見到人了。
    所以多少是有些生氣的。
    竹內春自知理虧,略有點尷尬地盯著他70上下瘋狂遊走的幸福值,最後豁出了老命——
    “親親老公。”
    你能相信平時麵無表情,接個吻都要好言相勸的人說出這話的可怕程度嗎!
    夏油傑無法想象,所以整個人石化了,他木訥的站在公寓門前,用懷疑的目光從頭到腳掃視對方。
    竹內春被盯得麵紅耳赤,怒道:“你那什麽眼神。”
    “……申請重說一遍,我沒聽清。”
    竹內春冷笑,他毫不猶豫的關門卻被夏油傑用腳飛快抵住,接著連人帶門的拽進懷裏。
    “我想你了。”夏油傑說。
    沒有什麽比這句話更讓人心軟了。
    萬幸公寓附近沒有人出入,他們就像所有情侶那樣在家門前攀著肩擁吻。
    多日不見親熱起來堪比烈火遇幹柴,可他們太小了,夏油傑匆匆進了浴室,隔了許久才出來。
    披著半長不短的濕發,自顧自地埋進正在看書的竹內春懷裏。
    “去吹頭發。”竹內春催他。
    “嗯嗯。”
    語氣相當敷衍,且得寸進尺的往他肚子上貼。
    竹內春咬牙切齒:“你是狗嗎”
    “汪汪。”
    最終竹內春手勁頗重的給人吹幹發,剛收好吹風機就被一件外套當頭裹住。
    “出去吃飯。”夏油傑拎著滿臉不情願的竹內春出了門。
    今天是跨年夜,街上十分熱鬧,夏油傑更奇怪,不看路反而一直在看他。
    ——他在看竹內春的眼睛如何被人間的琉璃光填充,仿佛這一刻,世界的美好觸手可得。
    一高一矮的身影混跡在人海中,一路牽手直到進了家拉麵店遇見了夏油傑的同學。
    是個女生,長得很可愛的那種。
    穿著豔紅的和服,長發挽鬢,搭配著絨球吊墜,一張臉粉撲撲的,似乎剛吃完飯的樣子。她站在離收銀台不遠的位置等朋友,卻沒想到會等來與人手牽手的夏油傑。
    嶄新的手袋掉在地上,夏油傑幫忙撿起,似乎有什麽話要說,他讓竹內春先找位置。
    竹內春哦了聲,跑去找了個有圍欄的地方認認真真點起晚飯。
    等從菜單中抬起頭,就發現那女生垂著腦袋在哭,她的朋友終於來了,圍著她嘰嘰喳喳說著話,忽然眼前一暗,夏油傑端著兩個水杯坐到了對麵。
    盯著對方手邊的杯子竹內春做賊般探出爪子,接著被啪地摁在原地。
    “喝熱的。”夏油傑眯眼示意,還分外幼稚的拿冰水在他麵前晃了晃。
    竹內春氣得不行,把手抽回,悶頭不理人。
    “一會去看煙火吧。”吃飯的空隙,夏油傑突然說。
    他來找自己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竹內春自熱氣騰騰的碗中抬頭,看見夏油傑在笑。
    笑得溫柔,眼中都是柔軟的光。
    忽然他伸手輕輕蹭掉竹內春嘴角的湯汁,支著下巴,頗為成熟的說了句,“怎麽老長不大呢。”
    你又比我大多少不對我明明比你大一歲!
    竹內春心裏嘟囔,後半程卻是紅著臉不敢再抬頭。
    一定是燈光、麵湯給熱的。
    一定是。
    等磨磨蹭蹭的到達山腳下,煙火大會已經開始了。
    伴隨冷風,竹內春被他拉進懷裏,寒意褪去,他在其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倚著,盯著漆黑夜空中璀璨的花火,暗歎了聲時間真快啊。
    “時間真快。”夏油傑的聲音在頭頂悶悶響起。
    “春。”
    竹內春抬起頭,天邊五顏六色的光如宇宙中的群星流淌在他白淨的麵龐上。
    夏油傑捏了捏他微涼的臉頰,笑著說:“明年見。”
    竹內春卻忘記了那時候的自己有沒有回應這個笑容,或者有沒有說一聲明年見。
    真相是他就是嫌懶,天冷不想動嘴,眨巴了圈眼睛,下一秒就被人抬著下巴吻住了嘴。那晚後夏油傑再沒出現過,竹內春沒太放在心上,直到學校恢複上課,他在教學樓底等他一起回家,可是等了好久,久到天色擦黑也沒等來人。
    夏油傑不見了,沒幾天竹內春在自己的書包裏摸到了死老鼠。
    也是難為他們了,這個季節還能找到老鼠來嚇唬人,竹內春在洗手間將手掌泡脫皮了才罷休。
    惡作劇變本加厲,常見的有圖釘、膠水、被撕壞泡發的課本。
    直到數學課,從前麵發下卷子,到他手裏卻是一張揉皺的,包裹著痰液的測試卷。
    馬上中考了,竹內春又一次交了白卷。
    他被罰站在教室外,寒風刮得嘶啞響,他在那片冷空中仰著頭睡著了,結果是被班主任逮著又訓了頓。
    兩周了,夏油傑依舊沒有出現。
    羞恥心作祟竹內春不敢上他家詢問,隻能去找對方相熟的朋友,哪怕得來的盡是奚落與冷漠,直到那個女生——跨年夜拉麵館遇見的女生。
    鬆島告訴他夏油傑提前畢業了。
    隔了很久竹內春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窗外的枝丫殘有融雪,天空陰霾,風是冷的,所以他的手腳也是冷的。
    在告別時鬆島突然喊住他,問:
    “你和夏油君……是在交往嗎”
    像是難以啟齒,她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出現了抵觸,竹內春看著她,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這天後有關秋田春是同性戀,和夏油傑在交往的消息徹底飛了出去。
    竹內春被孤立得徹底,但他兩耳不聞窗外事,甚至在一片雞毛的生活裏決定了報考東京。
    在係統的幫助下,他日夜都在啃書,有時候課文背糊塗了念出一聲夏油,僅一聲就夠他沉默好久。
    幸福值還在,說明人沒死。
    別的他不太願意去想。
    備考期間他遇見了有過一麵之緣的綠色幽靈。
    “想不想和本大爺一起成神”幽靈說,“老太婆到死都沒用上誓約,本大爺也是很忙的好不好!”
    得不到回答,幽靈一路跟著他回了家。
    之後又跟了幾日發現竹內春真的“看不見”自己後便不再折騰,成天自言自語,十句裏八句不離成神,兩句是在嘲笑竹內春笨。
    考試那天日本下了好大的雪,幽靈在家看劇,耳邊少了它的叨絮多少有點寂寞,特別是在看見不少家長捧著暖手袋在寒風中等待自家小孩的畫麵。
    竹內春跺了好久的腳才抓緊衣服衝進一片冰刃裏,渾身被刮得麻木,那點寂寞才煙消雲散。
    或許是被紛亂的雪花迷了眼,在聽見那聲久違的“春”時,竹內春竟有些難過。
    他抬頭,夏油傑穿著厚厚的羽絨在路邊衝他展開雙手。
    啊,原來有暖手袋的感覺是這樣的。
    書包滑下肩頭,竹內春飛跑過去,咚的一聲撲進他懷裏。
    “怎麽不去我家問”
    竹內春抿嘴,半響才憋出一句:“我怕。”
    此刻夏油傑的幸福值顯示為75。
    好長一段時間沒見,他的頭發又長了,還打了耳洞,陰灰的天色下耳垂通紅一片顯然是發炎了。
    這些變化都代表著經曆,他們都不動聲色刻意避開說起。
    直到夏油傑從衣兜裏摸出一個嶄新的手機,塞進他手裏,揚著笑說:
    “以後,咱們用這個聯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