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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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第四十章

    若說元安是奴才, 那金達就是奴才的奴才, 伺候慣了,似乎再也直不起腰來, 不似元安, 出了宮就是全乎人兒,腰杆子一挺,若說是哪一家的王侯公子也沒人能有二話。

    金達將近來晉王府內動向事無巨細都向元安稟報,他講得仔細,元安卻聽得興趣缺缺,他低頭看著碧色水中茶葉上下浮動, 忽然間似乎能夠遙遙體會那一位坐於萬人之上, 看眾生芸芸醜態百出,任你掙紮、吵嚷、嘶吼, 卻注定逃不開他一雙翻雲覆雨手。

    那是倨傲、是滿足也同樣是寂寥……

    荒誕的是,他竟在此刻觸到他的寂寞。

    “太爺爺近來身子可好?奴才瞧您這幾日精神頭不大好,奴才知道您老人家是從來不用山參的, 不過這西洋來的參也差不離, 要不今兒奴才就送到您府上?”

    “不必。”他從記事起就在山中度過,漫長的等待,鮮血淋漓的雙手,數年苦楚隻為一株完好無損的長白參。

    人參的滋味他從未嚐過,這一生也不願去嚐。

    元安放下茶盞, 起身回宮。

    金達一路相送, 待車馬走遠, 他仍跪在路中,盡他的“孝心”。

    等元安從乾政殿出來,已是暮色四合之時,天上月,路旁霞,日夜交織,正是虎狼伏出的光景。

    跟隨他多年的小太監榮泰一溜煙跟上他,嘀咕著淑妃娘娘那有話要交代,元安揉一揉鼻梁,隻覺著一陣疲憊,卻也容不得他拒絕。

    見了麵,淑妃照舊哭著與他抱怨,皇上如今越發地看不上她,從前隔個十天半個月,好歹會為了小六來她宮裏走動走動,現如今隻管一門心思撲在那新來的狐狸精身上,哪裏還記得她姓誰名誰。

    元安原隻沉默聽著,到這兒卻沒來由地插上一句,“你我本就是無名無姓之人,那些熱鬧那些講究,你與我終究是不配。”

    他這話仿佛針尖一般紮痛了淑妃的心,她幾乎從椅上跳起來,扯一把尖利的嗓音喊著,“你少跟本宮說什麽配與不配的,你自己個兒窩囊,可別拉上我。我早看透了,隻要皇上,便就是讓皇後那個老貨將位子讓出來,也並非不可能之事。”

    元安道:“我早就警告過你,絕不可肖想後位,否則不但連今日的局麵都維持不住,恐怕連性命都難以保全。皇上是什麽性子?能容你我這般身份的東西在宮中放肆?”

    “我是什麽身份?我為他生子,伴他左右,到如今我在他眼裏還是當年那典賣的奴不成?”再揭瘡疤,她苦得心肺震顫。

    元安麵無表情,“是與不是,你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自欺欺人?”

    淑妃閉上眼,落下淚,“皇上是這世上第一等無情的人。”

    “那你便更不能聽任慧嬪攛掇,去動他心尖上的人。我再提醒你一遍,決不能仗著有小六便恣意妄為,你不要急,你要等。”

    “等什麽等?你怎知他不會殉了我!”

    “那就是的命!”他仰頭看朱紅立柱,目光冷得不似凡人,“你要認命,我也要認命,我們都要認命……”

    月上中天,夜幕下沉,南下的風卷起枯黃的葉,又是一汪冷得人心肝發疼的夜。

    寒風驟起,吹出旌旗獵獵。

    此次冬狩規模空前,前朝後宮但凡有些臉麵的皇親貴族都隨聖駕一並出發。

    行獵本就是男人的遊戲,女眷一早被安頓在暨陽宮,避過風吹日曬,但對於陸晟宮中那一大半兒關外女人,這安排卻無趣得緊,便就是連皇後都巴望著能雪地跑馬,親手獵上一兩隻狐狸野兔回來,沒料到都落了空,隻得窩在行宮裏守著炭火等晚上開宴。

    青青也在等。

    她坐在榻上,對澤蘭說:“我從前住在西邊兒。”

    澤蘭想也不想就答:“主子與奴婢說笑呢,那頭是裝前朝罪人的地兒,主子是侯爺家的小姐,怎會住在那兒?想來是去也不曾去過的。”

    青青恍然間點了點頭,喃喃道:“你說的不錯,我不曾住過。”

    行獵的隊伍在天黑時才回,陸晟照例在殿前設宴,趁著大勝之期,必然是要君臣同歡,不醉不休。

    遠遠傳來些絲竹聲,青青依稀能想象出前頭觥籌交錯,歌舞逍遙的熱鬧景象。澤蘭與雲苓一道收拾床鋪,小聲說著不知今日皇上會不會來,或是要召去前頭伺候,無論如何,她們都需做兩頭準備。

    青青正獨自翻書,雲苓清脆的嗓音打斷了屋內沉靜。

    “榮公公怎麽來了,是前頭有旨意?”

    榮泰道:“正是呢,特差了奴才來請貴主兒前頭伺候。”

    澤蘭這時也迎上去,“公公稍等片刻,等主子換身衣裳。”

    榮泰忙說:“不必了,前頭催的急,兩位姐姐把用得著得東西都收拾起來,奴才這廂先送貴主兒過去,省得上頭發起火來,咱幾個誰都擔待不起。”

    澤蘭仍在猶豫,青青卻已起了身,“不必麻煩,我隨公公先行一步就是。”

    今夜月圓,將雪白大地照得越發純粹。

    青青裹著厚重大氅坐在轎中,卻仍覺得冷,仿佛有風從領口鑽進骨頭裏,冷得人手指尖忍不住打顫。

    小轎在一間不起眼的庫房門口停下,下轎後榮泰在她身側壓低了聲音說:“前頭醉得厲害,貴主兒卻也耽誤不得,至多一炷香時間就得走。”

    “你放心。”

    她上前去,推開門,忽而一陣暖融融的酒氣撲麵而來,這間屋早就有人在等。

    他迫不及待,她冷眼旁觀,輸贏已定。

    殿前的熱鬧還未散,鬥酒的鬥酒,猜拳的猜拳,幾杯黃湯下肚,人人都多幾分膽,敢在皇帝跟前放肆。

    陸晟喝多了,由周英蓮扶到偏殿休息。

    屋內寂靜,偶然能聽見一兩句調笑聲,他也大約能猜出借酒裝瘋的是誰。

    他正頭疼,喊了兩聲周英蓮,等了一等,才有熱茶遞到手上,還伴著一片香風,不必睜眼也知來者為何。

    他就著一雙修長曼妙的手,喝過茶,潤過嗓才問:“你怎麽來了?”

    慧嬪柔聲道:“臣妾聽說皇上醉了,心裏不安,便想著過來看一看。”

    “聽說?聽誰說?”他半眯著眼,望著她,既危險卻又帶著極致的誘惑。

    她與大多數女人一樣,天生渴望被征服,被全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征服,乃至踐踏。

    她慢慢俯下身,跪坐在他麵前,一隻手扶在他膝頭,怯怯模樣惹人憐,“皇上這是要怪罪臣妾?”

    她的示弱,陸晟很是受用,他的臉上陰霾已散,略微浮起些許笑意來,“你一片癡心,朕又怎會因此怪罪於你,地上涼,快起來吧。”

    他向她伸出手,慧嬪便也從善如流,牽著他的手起身來做到他床邊,小鳥一般倚著他,小心翼翼替他按揉太陽穴,為他造一個天下英雄夢寐以求的溫柔鄉。

    他正沉沉欲睡,卻聽慧嬪輕聲開口,“這兒天真冷,嗬口氣都能成冰,也不知小十一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臣妾來時還恰巧遇上小十一的轎子,仿佛也正往這處來呢,隻是匆匆忙忙的,又在庫房停了會兒,興許是睹物思情罷。”

    陸晟閉著眼,懶懶道:“你既瞧見了她,怎不叫她一同過來?”

    慧嬪的手頓了頓,為難道:“臣妾見她走得焦急,似乎不想驚動旁人,又隱約聽人說,晉王也已離席,便更不敢上前了……”

    “不敢上前,卻有膽量到朕跟前來捕風捉影……”不知幾時,陸晟已睜開眼,狹長的眼眸當中裝滿了她的慌亂與猜忌,“容兒,你從前最是敏慧,如今卻越發叫朕看不透了……”

    事已至此,慧嬪把心一橫,跪在陸晟身前,“一切皆是臣妾親眼所見,皇上若不信,可差人前去查探,久別重逢,定有千言萬語,一時半會兒是講不完的!”

    “久別重逢……千言萬語……容兒好一張利嘴,開口盡是誅心之言。”陸晟麵無怒色,仿佛分毫不為所動,隻望著她頭頂珠花,感慨道,“你買通的是誰?周英蓮還是元安?”

    “臣妾不敢,臣妾所說句句屬實,此事茲事體大,一不小心便是穢亂宮廷之罪,即便是為了小十一的清白也應徹查清楚,臣妾逾越,但請陛下明鑒!”

    陸晟勾唇一笑,“淑妃那個蠢貨,真是不受教。”他伸出手,握住慧嬪下頜,扶起她的臉,淡然道:“看來趙家的女兒,留一個便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