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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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第四十五章

    晉王府的不速客肩膀高闊, 身子頎長, 走起路來左搖右晃, 遠遠看著竟像頭深山脫逃的熊瞎子, 驀地駭人。

    饒是陸震霆這類在關外見慣了的,也少不得摸著下巴在腦中暗罵, 北邊兒的死老頭們實在不讓人不省心,這信使都不知找一個樣貌普通的, 著實不是幹大事兒的料, 如不是走投無路, 他決計不與此等人合作。

    使者正信心滿滿談到舊都南北兩處駐軍原都是慶安老王爺麾下兵馬, 自陸晟登基改製之後,才分兵兩部,其中拆了不少肥缺,斷了許多人財路,上上下下多有不滿,要動手便就是振臂一呼之事。

    那使者說完,不忘撫掌大笑,用陸震霆熟悉的關外話說道:“橫豎都是你陸家天下,在舊都的人眼裏, 隻有王爺才是名正言順,上麵那個……使了心計,巧取豪奪, 算不上真英雄。”

    這話總算說道陸震霆心坎兒上, 他與使者抱拳道:“往年北上祭祖, 所攜人馬不過五六千,全靠沿途各地出兵布防,屆時若能讓他夜宿京華山,本王旗下三千精銳與老叔公裏應外合,必能一舉拿下。”

    他說完,眼露精光,仿佛已見得勝光景,陸晟似階下囚,滿目燈火當中跪地求饒。

    一時間,原本靜謐無聲的夜仿佛變作殺聲震天的修羅場,仇恨與欲*望將男人的血燒得滾燙,一個個握緊雙拳,眼裏隻看得見權欲滔天,富貴登門,全然看不見一路屍山血海,陰雲詭譎。

    當然,如他看得見他便不是陸震霆,也便活不到今時今日了。

    他們擊掌為誓,談笑間共謀天下。對陸震霆而言,除卻父汗駕崩的那一夜,他一生再未經曆過恐懼,此時此刻胸膛更被激憤脹滿,更不知何為後怕,何為恐懼,他看著深藍高闊的夜空,甚至期望那一天來得更快一些,好讓他手中刀刃能早一日刺破仇人胸膛。

    “烏拉——烏拉——”樹上寒鴉叫聲淒厲,一片雪花打碎了一場好夢。

    孫達送走了使者,再迎上來,對獨自立在庭院中的陸震霆說,“下雪了,王爺進屋去吧。”

    陸震霆仰頭看天,喃喃道:“下雪好,大雪封山,進不去,出不來,好上加好。”

    這場雪一下就是三天,陸晟也在淑妃宮裏留了三天三夜,外麵人都傳淑妃要東山再起,風言風語顛三倒四那麽一折騰,讓青青也徹底清淨起來,景仁宮大門緊閉,她連日困頓,風雪夜裏隻求一場好夢,誰也別來擾她。

    隻是淑妃的境遇遠不如外頭傳說的那般風光,她眼下正素衣披發,跪在陸晟腳邊嚶嚶垂淚,盼著郎君仍念一絲舊情,饒她一回。

    而陸晟此刻斜靠著塌上引枕,隨手撥弄著翠綠透亮的碧璽珠子,閉著眼聽太醫呈報六皇子病情,他一連三日未曾合眼,衣不解帶地照顧在小六身邊,此刻確實有些熬不住了,淑妃一哭,他便忍不住皺眉,半點好臉色都不肯給。

    太醫道:“殿下原是因夜裏受風,才至寒氣入體,鬱結不發,如今高熱已退,再吃幾帖藥,想必三五日便有好轉。”

    “嗯——”陸晟仍閉著眼,一抬手將太醫打發出去,再稍稍挪了挪位置,適才覺著肩膀僵硬,後頸也疼得厲害,“太醫的話你都聽見了?”

    淑妃先是一愣,下意識地偷眼瞄了瞄靜立在一旁的元安,沒得到元安回應,隻得顫顫巍巍點了點頭,“臣妾聽見了。”

    “那你這是為小六兒哭,還是替你自己哭呢?”

    陸晟這話說得慢慢悠悠,語氣不重,但熟悉他的人便曉得,他這是壓著火,耐著性子給對方留最後一條活路,可惜淑妃素來鈍木,從前她得寵,自然不必看人眼色,如今是再想學,卻也學不會了。

    “臣妾……臣妾為小六兒哭,也為自己哭……臣妾對陛下一片癡心可昭日月,臣妾隻想日夜陪伴陛下,侍奉陛下左右,臣妾……曾立下誓言,今生今世要為陛下當牛做馬,報答陛下,臣妾絕沒有壞心呀陛下……”

    “可惜了……”陸晟將碧璽珠子重新帶回腕上,睜開眼悵然道,“朕既不需要牛馬,也不需你作伴。你很清楚,朕多年來隻得一個小六兒,珍之重之,唯恐除了紕漏,但你恃寵生嬌,三番四次拿小六兒爭寵,他是朕唯一的兒子,朕不能讓你害了他。元安——”

    “奴才在。”

    陸晟最後再看一眼滿麵淚痕的淑妃,這一眼靜默悠長,誰也不知他是否想起長白山下驚鴻一瞥,又或是春夜苦讀,紅袖添香,然則這一眼過後,他眼底結冰,再看她已如陌生人,“淑妃是皇子生母,應有的體麵是不能少的,便叫她長居此處,不得踏出宮門一步,待過幾日,小六兒身子大好了,再交由皇後照料。”再看淑妃,“你放心,皇後深明大義,寬厚仁德,必會將皇子視若己出,勢必比他生母細心萬倍。”

    等陸晟起身走到內廳中央,淑妃似乎才回過神來,聽懂了判詞,往日嬌弱的身體也變得異常矯健,猛地撲向陸晟死死抱住他右腳,流了滿麵的淚,淌了滿腹的血,“爺,四爺,您當真不再見我了嗎?您忘了長白山下為您煮茶的茵茵嗎?您忘了茵茵有孕時您許過的諾嗎?您都忘了,過去的一切您都忘了嗎?”

    “唉……”陸晟長歎一聲,疲憊至極。他緩了緩,彎腰將淑妃扶起來,看著她沾滿淚痕的臉,心中毫無波瀾,“朕許你的,樣樣都已做到,隻是你,總歸是要懂事的。”

    他碰了碰她的臉,令她仍有回歸往日的錯覺,但下一刻他已然鬆開手,走得毫不留戀,隻留一扇緩慢合攏的門,將她的天與地情與怨都隔絕。

    雪又落,陸晟未上轎,孤身走在雪裏。

    元安領一隊侍衛太監在身後緊緊跟著,走到小花園時陸晟突然停下,轉過身來對著元安,“你心中可有怨恨?”

    “奴才不敢。”元安大驚,倉皇之間跪倒在地,“奴才今生今世、來生來世都隻有陛下一個主子,對陛下隻有感激之心,無從怨,更無從恨。”

    “感激?”怕不是沒有,隻是不敢罷了,但這話瑣碎又尖酸,於事無益,自然不會從陸晟口中說出,他隻略略笑一笑,一連說上兩句好,“好,很好。”便似天邊變幻無蹤的雲,轉過身又是不一樣的臉孔,令人參不透、看不明。

    元安在身後的小太監攙扶下戰戰兢兢爬起來,碎步跟上。

    新月如鉤,照亮雪地一片瑩白,靴子走在雪籽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遠處傳來更鼓聲,陸晟問:“什麽時辰了?”

    元安道:“回陛下,已是醜時。”

    “不早了……”陸晟眯著眼向前頭看了看,問,“前麵是景仁宮吧,走,上她那兒瞧瞧。”

    景仁宮的宮門早鎖了,元安把門敲開,裏頭迎來一個瘦高個兒的丫鬟,嚇白了臉,正要屈膝行禮,被陸晟攔了下來,徑自邁過門檻,邊走邊問,“你們主子歇著了?”

    澤蘭急忙跟上,“回陛下,一過戌時便睡了,貴主兒這段日子都睡得早,身子也懶得很,不愛動。”

    “噢?照例歇過午覺?”

    “歇過的,得睡上一兩個時辰才夠。”

    “嗬,她這怎跟個熊瞎子似的,還有窩冬這習性。”陸晟將大氅解了扔給澤蘭,自己個兒站在炭盆前頭把身上的衣裳烘熱和了,想起對麵床裏頭藏著一頭睡不醒的小熊就覺著樂嗬,搓了搓手便開始打發人,“行了,都下去吧,朕坐一坐便走。”

    澤蘭與元安相視一眼,低頭退開。

    等他挑開紗帳,裏頭的人卻已然醒了,正半坐在床上,拿一雙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瞧他,直直瞧到他心窩子裏。

    青青問:“四叔心裏有事?”

    這下倒是陸晟被問得愣了神,在她床邊坐下,才緩緩說:“無事,朕夜裏路過,順帶進來看看。”

    青青道:“四叔不願意說,那我便也不問,隻是六皇子如今可大好了?”

    陸晟道:“他已無礙,隻不過往後便要由皇後親自教導。”

    青青看了他許久,也不知為何忽然流下淚來,連自己也驚訝,陸晟抹掉她眼角淚水,失笑道:“你哭什麽?”

    青青悵然,“母子分離,總是讓人錐心。”

    他捏了捏她下頜,“你今日倒是多愁。”

    青青握住他手腕,輕聲道:“是這冬雪惹人愁。”

    她眼瞼低垂,似秋後蝴蝶,顫顫巍巍惹人憐愛,他情難自禁,一低頭吻住她柔軟多情的唇,子夜纏綿,仿佛一顆冰冷的心也被炭火溫暖,要將融化的滿腔柔情都用這個吻遞給她。

    陸晟輕輕撫弄她耳垂,隔了許久,忽而在最後一片雪落盡時開口說:“朕,並非無情之人。”

    這話大約不是說給她聽,卻也不自覺說給她。

    青青抬眼看他,問:“四叔是何意?”

    陸晟笑道:“並無他意,隨口說說而已。年後北上,你宮裏也要收拾起來,省的到時候手忙腳亂又給皇後添麻煩。”

    “知道了,我困得很,還得再睡,四叔請自便。”

    “膽大包天。”

    “卻也不是頭一回如此,四叔隻管記在賬上,來日再與我算吧。”她扯高了被子,這就要蒙頭大睡。

    隻剩陸晟隔著被子教訓她,“有你後悔的一日。”

    “隻要不是今日就行。”

    “嘴硬!朕不與你爭。明日大朝,朕還得回乾政殿去,你自好好休息,少睡些,當心把人都睡懶了。”

    青青含糊應著,似打發老嬤嬤一般將他打發走了。

    推開門,雪終於停了,天亮大約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