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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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第四十七章

    青青初見他時, 他已是座上君王,時時刻刻勝券在握,絕不會有龐歡無措之時,然則當下,這個雙眼空洞, 麵露茫然的男人令她感到既陌生又心疼。

    她起身站定, 卻仍然將右手遞到他掌心, 貼著他粗糙的掌紋, 她似乎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內心的掙紮與痛苦, 喪子之痛突然襲來,幾乎讓他疼得喘不上氣。

    青青反手握住他,用了十分力道, 緊緊攥住他的手,蹲下身來看著他,沉沉道:“四叔, 四叔, 先喝杯茶,緩一緩……”

    陸晟在不自覺中亦握住她的手, 轉過臉來,空茫的眼終於有了焦距,定定看著她, 接了她遞過來的熱茶, 端到嘴邊卻又放下, 仿佛突然間醒來, 低聲自語一般說道:“朕要出去走一走……”便甩開她,毫無目的地向門外走去,周英蓮要追,卻被青青攔住,“你隻遠遠跟著,絕不要上前。”

    周英蓮急出了滿臉褶子,“外頭正下著大雪呢,陛下受了寒可怎麽好!”

    青青站在門前,遠遠望著已默然走出院外的陸晟,再向前追兩部,站在月牙門對麵,穿過門洞望見一襲蒼白而脆弱的背影,長歎一聲,“他大約巴不得能病一場……”

    她還在恍然中,身旁的周英蓮已然哭了,一邊抹淚一邊說:“奴才……奴才心疼皇上……香火本就艱難,六個皇子,三個落地便沒聲兒了,前頭兩個都沒活過三歲,原以為好不容易六皇子能立住了,誰曉得……老天爺啊,您可真是沒長眼,這都造的什麽孽,造的什麽孽喲……”

    他拍著大腿流著淚,不知不覺雪落了滿肩,鼻子也凍得通紅,青青側過臉看他,竟覺得滑稽,正想笑,忽而又感到悲從中來,無言可訴,等了許久也隻能垂下眼,淡淡道:“這事誰也替不了他,該他疼的,一分也少不了,做什麽都沒用。”

    她說完便施施然提著裙角步上階梯,叫澤蘭同雲苓兩個丫頭進來,把殘桌收拾幹淨,等寒夜罩上屋頂,也未等到陸晟的消息,她靠在窗邊翻書,遭遇到數月來頭一個無眠夜。

    一本遊記從頭翻到尾,竟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青青終是耐不住,叫來澤蘭,“你去跑一趟,問問周公公,聖上歇了沒有。”

    澤蘭應聲去了,青青肩上搭一件鴉青色披風站在廊下,今夜月亮不肯露臉,山色濃黑,暗得讓人看不了五步遠。

    青青隻稍稍站了片刻,才出門的澤蘭便又折了回來,後頭還跟著個圓臉小太監,這人她認得,是跟在周英蓮後頭當差的。

    果不其然,一見麵,行過禮便開口,“奴才正要來尋貴主兒,沒料想在路上遇著澤蘭姐姐,便一道過來。稟主子,原是周總管差奴才來請貴主兒到正殿去一趟,聖上在裏頭一跪就是三四個時辰,不吃不喝的,周總管怕聖上熬不住,想請貴主兒去勸一勸,這冰天雪地的,貴主兒進去了,好歹讓奴才們有個由頭,能給聖上端盆炭火。”

    “走吧,我與你一同去。”青青答應得幹脆,發髻上隻一根白玉簪子,便提步走在小太監前頭,急得澤蘭差點兒喊起來,“主子好歹換身衣裳,梳過頭再去,如今這……怕皇上瞧著不喜歡。”

    話到此,青青突然停住腳步,澤蘭以為她聽進去了,正琢磨著換哪一身好,卻聽她吩咐說:“你不必跟著了,去廚房把前兒賞的山參燉上,盡快送到正殿來。”

    說完便轉身走,雖也瞧不出慌張來,但腳下步伐比平常快了不少。

    正殿修得恢弘高闊,遠遠看去滿眼肅穆。

    此刻殿前燈火通明,周英蓮在階梯上急得打轉,一見青青便仿佛見了祖宗奶奶似的,又是作揖又是賠笑,“貴主兒可算來了,奴才也是不得法了,隻好裝著狗膽去請貴主兒來,往後聖上若要怪罪,奴才便領了這罰,去下麵孝敬親娘。”

    青青看著麵前緊閉的大門,忍不住問:“進去這樣久,也不曾叫過人?”

    周英蓮苦著臉應說:“可不是麽,奴才趴在門上聽,真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急死個人。”

    “知道了。”青青略略點頭,心裏有了底,正要上前推門,剛伸出去的手突然收回來,低頭在鬢邊抹了抹,無奈被夜風吹散的頭發卻怎麽也不肯順服,周英蓮看出內情來,連聲說:“貴主兒不必擔心,您現在真跟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一個樣,梳端正了反倒不美。”

    青青讓人窺破心事,到底有些窘迫,便低了頭,隨著一聲悶響,邁過門檻,走入頂高地寬的陸家祖廟。

    眼前一排長明燈燃著微弱的光,神龕上香火供奉未斷,煙霧盤繞,燒出一屋沉靜幽遠的香氣。

    陸晟就跪在正中央,挺著背,一刻也不肯鬆懈。

    門關了,將風雲冷山都隔絕在門外。

    內堂比她想象的稍好一些,但在這個時節,雖不透風,卻也仍舊是冰窟一般地冷。

    青青立在原地靜靜看他許久,靜靜端詳著眼前這位就連跪地都如鬆柏挺拔的男人,心中沒來由地便對他生出一股敬意,或許他根本不需要安慰,或許他早已經修成銅牆鐵壁,無懈可擊,她來不過自作多情,多此一舉而已。

    她退縮了,方才那一身孤勇已散盡,取而代之的是近鄉情怯,是患得患失。可恨他耳聰目明,她不自覺後退半步,他便已聽出大概,“怎麽?怕了?”

    青青也倔得很,不肯輕易服輸,他越是說她怕,她便越是要上前,索性走到他身邊去,卻又不肯對著他們陸家的列祖列宗下跪,便幹脆背對祖宗掛像與陸晟並排坐著。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她開口,陸晟忍不住問,“不是特地趕來勸朕,怎麽半句話也沒見你說。”

    青青緩緩吐出一口氣,下巴磕在膝蓋上,瞧著仍是個半大孩子,“我原預備了一車子話要說,見了麵反倒說不出口,想來都是說給世間俗人聽的,不必在你麵前白費口舌。”

    “我隻當這是恭維。”

    青青莞爾,耳邊碎發落下來,毛茸茸的越發像貓,“父皇沒了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也活不長了,倒不如死了幹淨,三番四次摸著剪子,卻下不了決心望喉嚨裏送,後來便哄著自己,定要手刃仇人,才算死而無憾,但日子久了,漸漸連父皇的模樣也記不起來,大約人心都隻自保,漸漸將痛苦的記憶都埋葬,留下的,也說不上開心,大多數時候都是不鹹不淡,模糊不清。所為愛恨情仇,從來都隻是生者的欲*望,與已故之人再無關係。”

    她說完,仿佛終於卸下心中重擔,卻也不自覺傷感得流出淚來。

    陸晟仍然保持著直挺挺的跪姿,麵向祖宗牌位,眸色漆黑,沉沉如此夜,“這一席話,你究竟是用來勸朕,還是說給你自己聽。”

    “或許……兩者皆有?”她丟去重負,嘴角帶著一絲淺笑,在燭光下更顯柔媚,“我與四叔,都活的太累了。”

    陸晟仰起頭,看向先祖畫像,“朕,北撫遼東,南征亂賊,破真門關以取京師,守晉安以鎮西北,平江浙、兩湖,而未屠一城,朕自認對得起天地祖宗,然因一生殺伐過重,才至天地降罪於我、朕,令天下、令陸家無以為繼,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但求天地明鑒,若要降罪便罪於朕一身,不可毀陸家萬世之基業。”

    他說完,閉了閉眼,等情緒歸於平靜,才側過身來牽了她的手,“見你來,朕心中很是安慰。”

    青青在他直白的目光下忽而慌亂起來,低著頭去尋蒲團底下明黃的綢布,直到他伸手將她鬢邊碎發拂到耳後,他或許將要說些什麽,但一切都被周英蓮的慌亂打斷,被他領進來的除開陸晟的貼身護衛巴海,還有禁軍統領於成雙,他行過禮後匆匆說道:“陛下,山中有賊子謀逆,已與禁軍纏鬥起來,末將粗略估計,約不下三千人。”

    這三千人一出口,立刻把周英蓮嚇得一抖,他麵色煞白,又聽巴海說:“逆賊訓練有素,有備而來,此地不宜久留,奴才鬥膽請陛下移駕他處,由鐵甲十三軍護送陛下下山。”

    “山中大雪,道路已毀,他們四處設伏,便是你有通天的本領也走不出去。”陸晟神色淡淡,在周英蓮進門時早已起身,此刻他逆光站著,長影鋪地,如一尊怒目金剛,萬事巋然不動。

    於成雙急急來表忠心,“末將願死戰到底,但請陛下先退至山頂佛寺,待援軍一道……”

    “不會有援軍了……”陸晟良師一般指點於成雙,“所謂有備而來,自是已將舊都駐軍打點妥當,即便從京城請來援軍,想來能破了舊都,再打上山來,也需十日光景,來不及啊……”

    於成雙啞然,巴海吐出一句關外話來,“願為陛下萬死不辭。”

    大敵當前,臣下個個戰戰兢兢以圖生機,陸晟卻一反常態地悠然起來,先前喪子的痛苦已遍尋不著,他竟有閑心吩咐周英蓮,“朕到偏殿歇會兒,去把棋擺好,朕要與貴人論一論棋藝。”

    他走上前,看著青青說:“前些日子你說你活不長了,是說活到今日不是?怎麽?貴人算準了時辰要為朕殉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