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73章
字數:4552 加入書籤
青青第七十三章
酸澀與心疼在他胸中交織, 陸晟一時間停步不前, 不敢去打擾她的安穩幻夢。
元安與周英蓮守在門外, 周英蓮咬牙道:“元總管,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 你這又是何必!”
旁人為他著急上火, 元安卻隻一笑置之,“心之所至,情之所鍾,從未想過何必。”
陸晟仍然盯著她嫣紅似火的嫁衣,立在屋子中央一動不動。
他大約是頭一次意識到, 她想要的,他原來給不了。
不知隔了多久, 他終於歎出一口氣來,側身坐在炕床上, 兩手撐住雙膝,目光落在麵前一張椅上,並不去看左手邊安靜無聲的青青。
兩個人都在苦熬,但喜帕遮蓋下, 青青似乎更多出三分從容。
她問:“雪下的大嗎?”
陸晟答:“鋪天蓋地,怕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青青說:“我打小兒就不喜歡下雪。”
他抬眉,“噢?怎麽說。”
“落雪時一切都靜,總讓人覺得孤零零的, 活得害怕。”
“沒人陪?”
“沒人陪, 人活於世, 皆是孑然一身。”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實在奇怪,從前的劍拔弩張愛恨癡纏在這個遠離宮城的雪夜,似乎都被埋在雪中,靜謐無言,隔著一塊鮮紅喜帕,他們終於能夠心平氣和地聊起往事,三言兩語,竟心有戚戚,如逢知己。
她隱約笑起來,輕聲感慨,“小時候總想著要嫁人,穿紅衣,戴鳳冠,風光於人前,到如今真穿上了,卻隻想大哭一場,真是命運弄人,什麽都料不準。”
陸晟起身走到她身邊,緩緩掀開那片紅得端方周正的蓋頭,露出紅影下一張流著淚的臉,他長歎著撫她眼角,她卻始終低垂眼瞼不肯相見。
“朕……我對不住你。”
她緊緊咬住下唇,哭也不肯出聲。
陸晟無奈,坐在她身邊,生生將她下唇撥開,上頭已有一排顯見的壓印,怕是再晚一點就要被她咬出血來,“怎麽那麽倔……”他大拇指指腹溫暖粗糙,來回撫摸著她的嘴唇,眼底透出的是藏不住的憐惜,“元麒已經接回來,朕許過你的事情,一定辦到。”
眼淚似串珠一般不停往下落,她甚至分不清哭的是自己,還是命運。
陸晟攬她肩膀,將她摟在懷裏,低聲哄,“元安是你的奴才,你不發話朕不會動他。你若在宮裏住不慣,往後朕給你在城內置辦一處宅子,若與朕置氣就住在裏頭散散心,氣消了再回去。隻一條,不能再大晚上遊水,把朕嚇得寢食不安,不知多少人遭殃。”
她不說話,隻哭。他緩緩替她拍背順氣,真像個哄孩子的長輩,“皇後身邊那幫老臣,也正好趁這個機會一並料理了,往後即便她病愈,也不敢伸手到景福宮去。元麒還是你的孩子,是你身上掉下的肉,朕寧願刀子捅在自己身上,也不會去割你的肉。你這丫頭,怎就不能信朕一回……”
他撫著她後背,隔著厚重嫁衣也能感受到她瘦削的身體,忍不住感歎,“又瘦了,沒人看著,連飯都不會吃是不是?”
許久沒見,多少話藏在心裏,他一時間變成絮絮叨叨老婆子,連自己都未察覺。
青青終於哭夠,將少女時代的夢幻全然打碎埋進土裏,仿佛在與往日的自己作別。
她離開陸晟肩膀,頂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向他,啞著嗓子說:“天高海闊,彼此放手不成嗎?何苦折磨我呢?”
他伸手抹掉她眼角的淚,莫可奈何地說道:“沒有你折磨朕,朕才是日夜受折磨,兩害相較,隻得教你絕了那念頭,留下來與我度此餘生。隻不過……”
他撫她頭上鳳翹,喟然道:“我與你年歲相隔,不能許你鳳冠霞帔,隻能許你後半生榮光,餘生安穩。”
“我若是不應呢。”
“那……朕亦有別的法子。”他語氣軟和,聲音溫柔,但青青直到,他所謂的別的法子有多狠辣,他素來如此,無論她接受或拒絕,沉默還是抵抗,他都有辦法逼得她走上他替她選好的路,絕無遺策。
“四叔就不怕逼死我嗎?”
“朕知道你的性子,朕不死,你絕不會自戕。”
他眼中深邃如墨,若看得久了,一個不小心就仿佛被吸走了魂魄,從此癡心決意都隨他。他已將一切看透,自然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將其餘人等玩弄鼓掌之中,要說這場棋局他唯一的疏漏就是入戲太深,動了真情,從此感情上總要輸她半子,無奈之下隻能在其餘地方補齊。
“今夜就走嗎?”
“除夕夜,總該一家團圓。”
青青無力到了極點,居然扯一扯嘴角,逼出一個笑來。她扯下喜帕,抬手去拆鳳翹,卻被陸晟一把按住,“算了,這樣好看,朕想多看幾眼。”
青青道:“我這個樣子進宮,被旁人瞧見了不好。”
也不知這一句裏哪個字觸到他逆鱗,他竟勃然大怒,殺意徒生,“多嘴多舌者,一律杖斃。朕偏要如此領你回去,看誰敢出聲!”
青青依舊我行我素,她拔下鳳翹,默然看他許久,等滿頭珠翠都拆個幹淨,才喃喃道:“你會後悔的。”
陸晟卻說:“明日事明日再計,朕如今隻想把你搶回去。”
“不殺元安?”
“朕不殺他,但京城他不能再留。”
青青大約放下心來,她雖恨他,但也清楚他不是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的人。
窗外雪漸漸停歇,偶然聽見遙遠爆竹聲,熱鬧喜慶,仿佛已是另一個世界。
她忽然問:“是誰?”
不必言明,陸晟已知她意圖,“紫苑。”
青青失笑,“也是,上位者,萬事掌控也未必好,總要留一道口子,讓下麵人覺著自己聰明,能躲得過去,才會有朝一日露出馬腳來讓人一網打盡。四叔機關算盡,倘若不贏,老天爺也不答應。”
陸晟握住她冰冷的手,這一刻並不想聽恭維之詞,“你心裏早就清楚,無論如何,費多大代價,朕都不會讓你走,但朕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在外頭透透氣也好,便等到除夕夜再來,接你回宮咱們好一家團聚。元麒也大了,身邊沒有母親照看,實在可憐。”
一提到元麒,她將將幹透的眼眶又再濕一回。她苦笑著搖頭,“什麽都被四叔料中了。”
“倘若料不中,死在你手上,亦是願賭服輸。”
“願賭服輸……我怎麽就學不會呢?”
他笑,“你是小丫頭,不必懂。”
走時也未驚動其他人,他將身上那件墨黑的披風解下來係在青青身上,擋住那一身灼眼的紅。元安一路相送,青青登車,他下跪,等聖旨落地。
然則陸晟卻隻站在他身前,吩咐道:“朕不殺你,隻一條,今生今世你不得再入京城半步,否則,不要怪朕不講情麵。”
元安叩首,“奴才謝皇上恩典,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直到馬車消失在茫茫夜色,元安仍舊跪在雪地中,似一尊無情無感的石像,不知疼,不知愛,默然無聲。
天亮時雪終於停了,光風霽月,又是嶄新一天。
留不住的人似不曾來過,痕跡全無;走不了的人把心遺落,自困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