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森一人攬下了處理周營長和李鎮長等人的事情之後，林一凡便先帶著那些孩子去找了間醫館看病，然後讓徐小五和龍立天去給他們買了一些吃食，接著又和鎮上孔森的人吩咐了一番，讓他們妥善處理好難民乞丐的安置。
    處理完這一切之後，累了一天的幾人才終於到了縣政府的休息驛站，剛剛那個所謂的李鎮長，還叫囂著四人住一晚上要一塊大洋，否則就隻能自行解決吃喝住的問題。
    但其實這是國民政府撥款下來修的免費驛站，隻對過路的士兵和軍官開放。當然，根據不同的官職，士兵和軍官，軍官和軍官之間的待遇差距很大。
    孔森過路，李鎮長自然不敢虧待，如今熟門熟路的他也早就為幾人安排好了房間。徐小五兩人累了一天，直接去休息了，林一凡則是和孔森稍稍寒暄了一會兒。
    孔森也是個極通透的人，他看出了林一凡心裏有事，並不過多打攪，聊了幾句，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後，就借口事務繁忙先出去了。
    林一凡目送孔森離開，然後揉了揉太陽穴，轉身來到了休息驛站的樓頂，果然看到因為白天的事情，正一個人孤零零看著夜空發呆的朱小倩。
    “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嗎？”林一凡靠近月光下，一隻手托著腦袋，一隻手放在膝蓋，正靜靜坐在一塊磚頭上的朱小倩，笑了笑，也跟著抬頭看向頭頂上的夜空。
    一句話幾乎要把控製自己情緒已久的朱小倩眼淚都問出來了，她微微搖頭，緊咬著嘴唇，微微發紅的眼眶還在掙紮。今天的事情，對她一直以來的信念和世界觀，是極大的打擊。
    “為什麽不說你哥就是朱特派員呢？你看孔森一出來，他們就都慫了。”林一凡輕聲問道，遼闊的夜幕中幾顆星星忽隱忽現地閃爍著。
    “我，我不知道。”朱小倩聲音有些哽咽道：“我父親總是說，在外麵做事一定要小心，不能壞了家裏的名聲，凡事要靠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家族的聲望。”
    林一凡知道今天的事情對於一個幾乎可以說得上未經世事的小女孩來說，確實太過突然。若是在後世，這不過是個還在上大學的女孩。
    如果告訴她，那是侵略者，日本鬼子，她的敵人，她或許不會像今天那麽六神無主，但如果說這是政府，她無比相信的政府，國家的軍隊，那衝擊恐怕是無比可怕的。
    要知道，國民政府，老蔣也是會搞宣傳工作，搞洗腦的。無數像朱小倩一樣的人，都以為這是一個可以實現人生理想，可以改變的地方。
    朱小倩看著林一凡，又繼續道：“我的家族在福建，也算是當地的一個名門望族，不過我父親隻是其中的一個旁支，管不到本家的事，父親此前也不願意參與家族紛爭，太多政治，就去搞了農村實業。
    從小父親和母親就教育我和哥哥，在外麵做事一定要低調，如果不是為了抗日救亡，我們或許現在還在國外讀書，父親為此也參與到了政治中來，在福建省政府當了一個廳長，本家中還有個堂哥，在重慶的軍部任職……
    今天的事情，真的超出了我的想象，他們，他們是國家的士兵，國家的官員，是國家用民脂民膏養出來的，怎麽能比土匪還，還無恥霸道！”
    見過了大別山的土匪，又見識了所謂的國軍，朱小倩收到的打擊更大。當然，她不知道的是，土匪的真麵目，也好不到哪裏去。
    林一凡默默地聽著，他很了解這樣的理想主義者。要知道，中國也從來不缺正義的人，有理想的人，特別是像朱小倩這樣滿懷熱忱的青年。其實，她哥朱國睿也單純，否則早就不在獨立團那麽個危險的地方了，早就同孫英傑一樣往重慶去了，而孔森又何嚐不是呢？
    可是國民政府不是他們這樣的人可以改變的，它就像是一顆從內核爛透的蘋果，好不起來了。最頂層的四大家族都在兀自大發國難財，又還能要求其他人如何呢？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個世界的真麵目和你想的不一樣，國民政府和你想的，也相差甚遠，你無法控製地感到很失望，其實我也是。”林一凡說著，也不由得沉默了起來。
    朱小倩抬眼看向他，就好像找到了一個理解自己的人。而林一凡頓了頓，又繼續開導道：
    “但有的時候，世界怎麽樣，我們在哪裏，都是選不了的。我們要記住的是自己的本心，是自己的目的，堅持這兩點，不要和那些人同流合汙，也不要輕易放棄，抗日還得我們去貢獻力量，這個世界，更不應該丟給那些渣滓敗類！
    這兩句話聽起來好像很虛，很可笑，但卻是實實在在的，不會因為有人笑話，它就變得沒意義。意義，從來都是由堅守的人賦予的，不是由那些看熱鬧，沒原則的人去認可的。”
    朱小倩點了點頭，她這樣被保護得嚴嚴實實的人，一開始是接受不了更殘酷的說法的，這樣帶著無畏和理想主義的想法更合適她。而此時，無論兩人頭頂上的夜空再如何黑暗和深沉，朦朧的星光依然在閃動不滅。
    看到朱小倩的心情緩和了不少，林一凡笑了笑，繼續說道：
    “當然了，如果我們真的想做事情，理想主義恐怕隻能保留在心中，實用主義才是真正能把事情辦好的。除非你身邊的人，都是救國救民的理想主義者，有信仰的革命者。革命，革命，多少人喊了多久啊，可是真正的革命者，卻少得可憐，大部分都是沒有信念，隻有利益的投機者！”
    朱小倩聽著，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皮，似乎是想起了什麽，總覺得林一凡的話另有所指，但她隻是默默地聽著，並沒有說什麽。
    “但如果想要做好一件事，卻可以有很多方法。但無論是什麽方法，隻有對的方法，才能把事情做好，才能贏得最後的勝利，才能達到你想要的目的。”林一凡說到這裏，又笑了笑問道：“是不是覺得我在講廢話？”
    朱小倩搖了搖頭，繼續認真地聽著，她知道林一凡是不會講廢話的——用對的辦法才能贏，看似簡單，人人都懂，但要做到，又何其難也！
    “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了，但其實很多人不懂，不懂得做事情要去找正確的方法，其實正確的方法前人早就告訴你了，至少你在做事之前需要去思考，去實事求是，去尋找自己需要什麽方法。所以，很多人總是犯錯，總是失敗，總是遇到挫折。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麽總是能贏了嗎？”
    林一凡微微側頭，目光堅毅地看著朱小倩：
    “因為無論是打鬼子，還是對付軍中不服氣的人，亦或是土匪，我都用了正確的方法，戰場之上，絕對的力量才是不可戰勝的。但是戰場之外，就不是這樣了，需要花費更多的心思，考慮到各方力量的平衡，這也就是今天孔森說話就有用，龍立天說話卻沒用的原因。”
    “嗯。”朱小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其實很聰明，知道林一凡沒有說透，但是她已經基本明白了，隻不過看起來有些呆呆的。
    她其實也掌握著一定這樣的力量，而今天的事情，是不需要鬧那麽大的，如果她說出她大哥就是朱國睿，獨立團的特派員，那個李鎮長知道自己惹不起，絕對會對他們客客氣氣的，什麽馬料折損費也就不存在了。
    隻是，在這之前，因為家族的教養和自身的修養，讓她不屑於用這樣的法子。換句話說，她這樣的行為，就是林一凡說的，不知道怎麽用正確的辦法，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
    當然，在此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會麵臨這樣的問題，所以也沒有什麽所謂的尋找正確的辦法去解決問題了。
    林一凡看著朱小倩期待的目光，又接著說道：
    “具體一點，遇到難事，無非就是兩種解決辦法，一個是改變自己，讓自己適合解決對應的事情，一個是改變別人，掃除障礙。可有一些人，是無法改變的，或者說是無可救藥的，那就隻能讓他們去死，這個世界才會幹淨一點。
    但有的時候，我們也不能衝動，要學會審時度勢，稍微改變一下自己，這樣我們才能做成事情，更要善用自己身邊的資源，比如說你是朱特派員的妹妹，這一點你用好了，也可以保護很多人。”
    “可這樣，不是也有仗勢欺人的嫌疑了嗎？”朱小倩脫口而出，她一時之間還是無法轉變過來。
    “為了撇清這個嫌疑，為了所謂的名聲，難道就要放任別人的欺壓嗎？那我和土匪結交，和地頭蛇結交，豈不是名聲早就臭了？”林一凡聽罷，心中不由得一笑，但很有耐心道：
    “可如果你沒有那個力量，誰會聽你的？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說實用主義了嗎？清高不是不可以，但是會讓自己處處碰壁。”
    朱小倩一時說不出話來，林一凡已經把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講給她聽了，她也是個聰明人，其實已經懂了，隻是這超出了她原本的世界觀，讓她一時之間有些難以接受。
    “那你知道自己現在在這裏發呆，鬱悶，甚至是生氣，是為什麽嗎？”
    朱小倩有些恍惚：“為什麽？”
    林一凡說到這裏，也不再留情，直接了當地揭露道：
    “因為你不敢承認，不敢承認自己以前那些天真的想法，在現實的，殘酷的，隻認金錢和權力的世界中，毫無作用。人總是這樣的，善於自己欺騙自己，自己給自己塑造那些意義。
    當然，我不是說那些正義，那些善良錯了，這是底線，我們必須要遵守，否則就成了禽獸，甚至不如。但在現實中做事還是不能太天真了，比惡人更聰明，更狠辣，更快行動，你才能贏，贏了才能有話語權。”
    林一凡的一番話震耳發聵，一針見血地揭穿了朱小倩心中的軟弱和遲疑，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苦澀地說道：“可我以前堅持的，信仰的，難道真的錯了嗎？”
    林一凡也輕歎了一口氣，一時恍惚，有些不忍心地寬慰道：
    “你沒有錯，但是你也看到了，這世界有周營長和李鎮長這樣的人，有滋生他們的土壤，你以前堅持的那些東西，對付不了他們，你自己其實也知道，隻是不能接受，所以今晚才回到這裏來生悶氣，發呆。
    這個世界很複雜，但也很簡單。錯了就改，輸了就認，然後看看別人是怎麽贏的，去學，拚命地學，找到對的路，你也能贏。當然了，前提是堅守底線，堅持本心，有一些蘋果，核都壞了，是好不了的，絕對不能和他們同流合汙，變爛變臭！”
    朱小倩不愧是聰明，她聽了林一凡這些發自肺腑的話，心中不由得有些疑問，目光專注地看著對方，小聲問道：“林大哥，那你呢，你為什麽明白這些，還會在獨立團，你在堅守的，是什麽？”
    林一凡微微一笑，仰頭看著天空道：“現在時機還不成熟，我在等待合適的時機，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裏，在堅守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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