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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災難時從何而來?

    如果有人這麽問,顯然愛莉雅會有點猶豫,但她還是會誠實地回答:

    「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公主那天真浪漫,蠻不講理的個性。」

    從北方宮殿的長廊傳來平台鋼琴的旋律。

    在華麗的三拍子旋律下,洋裝的裙擺也隨之飛揚。

    微陰的午後,柔和的陽光射進細長的大廳,在那兒跳著華爾茲的是兩對男女。

    年齡與身高都大致相同的伊娃與第三王子威廉,正踏著輕快的步伐翩翩起舞。

    然而現在的愛莉雅,卻毫無餘力去看一眼他們開心的模樣。她一邊在嘴裏不停地喃喃哼著三拍子的節奏,一邊直盯著自己的腳邊,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舞伴的腳,光是如此就讓她耗盡心力了。

    可是,從她的舞伴那兒,馬上就傳來毫無感情的低沉嗓音糾正她。

    「把腳抬起來,你要看的不是自己的腳邊,而是對方的臉,音樂也要聽進去,華爾茲可不隻是單純的三拍子。」

    「就……別說得……啊。」

    說得那麽輕鬆,我還是不會呀。

    就在愛莉雅不由得想要如此回嘴的瞬間,她的舞步開始混亂,鞋尖也撞上了對方的腳。盡管身處室內,舞步的褲管上並未留下腳印,不過麵對這早已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失敗,愛莉雅越來越不好意思抬頭了,她不由得垂頭喪氣。

    這時,伊娃一邊從王弟的手底下穿過,一邊朝鋼琴那兒舉起了手。

    「音樂聽一下,我想要休息。」

    「好好,我知道了。」

    那位隨著華爾茲的旋律彈奏鋼琴的紅發侍從,將他修長的大手從琴鍵上移開。

    咚的一聲,幾乎在最後一個音符響起的同時,穿著黑色長靴的腳停下舞步。

    她差點就摔了一跤,在撐住她的身子、扶她站起來之後,帶著黑色手套的手放開了她。

    擔任愛莉雅的舞伴、身穿一席黑色裝束的騎士吉克默默地行了個禮。

    他的右眼上帶著單邊眼鏡,一聽見鏈條搖晃,發出喀啦一聲,愛莉雅便雙膝一軟,有氣無力地當場跪坐在地,甚至不由自主地歎起氣來。

    在北方國度昆席德,六月正處盛夏時節,一到八月便已充滿涼意,還會降下象征秋天腳步已近的冰雨,因此,人們將八月稱之為雨月。

    但是,要等到下半月才會經常下雨。

    至於天氣微陰的今天,騎士才八月二日而已。

    再過一個星期,應該就會有雨月的氣息了吧。

    此外,等到那個時候,鄰國的賓客將會造訪這座王宮。他們便是昆席德的鄰國。同時也是友邦的蘭比爾斯王宮的艾米爾·菲力普王太子,以及他的王子妃、同時也是夏洛克德利王室第一公主的克莉絲蒂娜。

    既然要迎接貴賓,王宮裏自然也會舉行歡迎會。

    為了替接待會之後的宮廷舞會作準備,伊娃和威廉才會在這兒練習跳舞。

    但是,愛莉雅的理由卻不太一樣。

    身為公主貼身侍女的愛莉雅,並不會出席迎接國賓的宮廷舞會。

    不過,蘭比爾斯的賓客在王宮停留幾天之後,便會移往距離王都稍遠之處的溫古雷斯城,屆時伊娃與威廉也會一同前往。當身為昆席德王太子的雷歐也抵達那座城堡後,便會舉行一場小規模的晚宴。在那場晚宴上,侍女與侍從也將一同出席。

    平日忙於工作,根本無暇打扮參加盛大宴會的人們,對於這個安排,都打從心底感到雀躍不已。

    然而,對愛莉雅而言,這卻是一項考驗。

    因此,威廉無損於第二公主伊娃潔莉的名譽,現在的她正在接受舞蹈特訓。

    而這次特訓,卻已然化作一項艱困的試煉。

    「愛莉雅,沒事吧?你還活著嗎?」

    「我……我,沒……」

    聽見伊娃這麽問,盡管她試著回答「我沒事」,卻氣喘如牛地發不出聲音。她昏昏沉沉,頭暈目眩,背部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肩膀與腰間沉重不已,雙腳也僵硬得不得了。

    「你振作一點呀。」伊娃扶著她的手帶她前進,她才得以站穩腳步。在伊娃的攙扶之下,愛莉雅走到放著長椅的窗邊。

    「來,快坐下來吧,愛莉雅。」

    「咦?不,這怎麽可以呢!」

    在主人的攙扶之下,愛莉雅慌張地搖了搖頭。身為侍從,若與主人坐在一塊兒,那可是大大不敬。愛莉雅趕緊試著挺直腰杆,身體卻不聽使喚,整個人搖晃了起來。

    這時,伊娃絆了一下她的腳。

    「!?」

    伊娃這輕輕的一腳既不疼痛,衝擊力也不大,在這麽一絆之下,愛莉雅又頭暈起來,不由得一屁股坐在米黃色長椅上。

    「公、公主。」

    「不要勉強了,好好休息吧,畢竟你已經跳華爾茲整整一個小時了,現在應該站也站不穩了吧?」

    「……對不起。」

    「沒關係,用不著放在心上,何況吉克這麽嚴格,你想想,之前他教我跳華爾茲、小步舞、還有四方舞的時候,我不也弄得渾身是傷嗎?」

    「根據我的印象,那應該是因為伊娃潔莉殿下轉圈轉過頭,結果自己撞上牆壁和椅子造成吧。」

    聽見主人這麽說,站在平台鋼琴前的吉克潑了她一身冷水。不過聽伊娃這麽一說,愛莉雅也確實想起了這些往事。基於「舞蹈即武術」的想法,將舞蹈與護身術傳授給第二公主的正是吉克。但是,伊娃這位當事人似乎不太願意承認自己過去的失敗,她伸手壓彎嘴唇,嘴裏抱怨著:「你很囉唆耶。」

    這時,現場傳來語帶諷刺的聲音。

    「可是,你身為隨侍公主的侍女,也未免太丟臉了吧。沒想到你的體力居然比我還差。」

    這句語帶歎息的話,是從威廉口中說出來的。愛莉雅閉口不語,沮喪地垂下頭去。雖然威廉和伊娃隻不過跳了十五分鍾,拿來跟跳了一個小時以上的人比較,本身就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愛莉雅卻毫無辯駁的餘地,畢竟對方身為王子。麵對王姐伊娃時,他總是露出有如天使般的笑容,對其他人卻是毫不留情,這便是這位第三王子的為人。

    然而,這裏唯一可以與威廉抗衡的伊娃,這時候卻輕輕地聳了聳肩膀說道:「這也沒辦法嘛。」

    「因為呀,威廉,愛莉雅雖然是一位侍女,卻是在『嬌生慣養』的環境下成長的,根本沒什麽體力啊。況且,就算你的身體再怎麽不好,畢竟也是個男孩子嘛,拿這種事跟女孩子比較不太好吧,你懂嗎?」

    「是嗎?」

    一瞬之間,威廉的語氣變得十分冷淡,不過仍對伊娃露出笑容。這種落差更令人感到恐怖,於是愛莉雅不禁顫抖了起來。

    但是,這位大病初愈的第三王子可不好惹。他無視於王姐針對自己的指責,完全地岔開了話題。

    「這樣啊,伊娃真溫柔,侍女如此不中用,你居然還這麽袒護她。」

    「因為她是愛莉雅嘛,她可是一直陪伴我至今,我最心愛的侍女呀,我說得沒錯吧,愛莉雅。」

    「是、是的!」

    盡管主人沒發覺話題被岔開,不過聽見她這句出乎意料的話,愛莉雅合起雙手說了聲「謝謝你」。她開心地胸口一陣暖意。然而,威廉朝這兒散發出的惡意卻遠比方才更加帶刺,甚至讓她感到一股寒意。

    這時,或許是注意到這件事了,又或者是為了挖苦身為自己主人的第三王子,方才彈奏鋼琴的紅發侍從貝納多開口了。

    「話說回來,我記得愛莉雅殿下是卡雷爾貝裏子爵的千金呢,所以你才會這麽討厭男人嗎?」

    「你說什麽!?」

    麵對天外飛來的這句話,愛莉雅碧綠色的眼瞳睜得渾圓,就連伊娃也訝異地大喊:「真的嗎!?」

    「愛莉雅討厭男人嗎?真是這樣嗎!?」

    「咦,呃,不,不是的!」

    愛莉雅拚命搖頭否認,於是她又開始頭暈起來,話也說不太出口。就在她說不出話的時候,貝納多說道:

    「可是,光從剛才的華爾茲看來,感覺上就是那麽回事呀。昆席德的貴族千金經常有種傾向呢,也就是那種就算沒有嚴重到討厭男人,卻不太會與男性應對的『千金小姐』。」

    「是嗎?……真是這樣嗎?」

    「……是的。」

    聽伊娃無法置信地如此一問,愛莉雅輕聲點頭承認,心情變得更加沮喪。

    她並不打算隱瞞,也不覺得有必要特地說出來,因此她從未提過這件事。不過,一切都被貝納多說中了。

    愛莉雅不善於與男性應對。

    她出生於王都,之後也一直在王都的宅邸裏過活,因此,家裏除了家人以外,也另有其他男性。除了小她三歲的弟弟,另外還有跟她感情不錯的侍從,她也常和見習的園丁青年談天說地。

    然而,當父親在貴族院失勢,不得不回去子爵領地時,愛莉雅留在居住於王都郊外的叔母身邊,接受了王宮侍女的教育,當時她才八歲,至於進宮遇見伊娃,則是在她九歲的時候。

    距離她成為第二公主的貼身侍女,至今已有六年。

    王宮裏當然會有侍從、衛兵與騎士,在工作上與他們接觸,對愛莉雅來說一點也不覺得抗拒,畢竟這是她的工作。

    不過,或許是因為平常太幹脆產生了反效果,又或者是因為跟其他侍女聊天,因此對男女之事道聽途說了不少,愛莉雅變得十分不擅於與異性相處。

    為了公主,或者說是為了自己珍愛的主人,無論對方是年長的侍從也好,撲克臉的騎士也罷,她早已有對他們說教的覺悟。但是,當自己不被當成「侍女」,而是被當作「女性」看待時,她總是會感到困惑不已。

    若是團體的土風舞或是四方舞,她還能勉強克服;至於要與舞伴交換視線的小步舞,她則是會覺得緊張。盡管如此,這世上為什麽會有這種需要跟舞伴近距離擁抱的華爾茲呢?就算老師有多麽優秀,隻要自己的手被舞伴一牽,腰讓對方一扶,愛莉雅就會開始緊張——應該說是混亂才對,她根本無法優雅起舞。再加上和其他舞蹈比起來,華爾茲旋轉的動作特別多,對混亂的腦袋而言,這實在是個嚴厲的考驗。對於不擅與異性相處的愛莉雅來說,華爾茲簡直跟拷問沒什麽兩樣。

    「嗯,那麽,我們還是別去溫古雷斯城的晚宴吧?」

    「這可不行,公主!」

    伊娃一邊搖晃著長發,一邊歪了歪頭,愛莉雅則是猛然抬起臉,目不轉睛地仰望著主人獨有的紫水晶眼瞳。

    「公主可是不為人知的舞蹈名家,就算賭上公主的名譽,我也絕對不會放棄!所以,請你不要再這麽說了……!」

    「雖然我覺得這句『不為人知』太多餘了,可是,你不是不擅長應對男性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

    對於伊娃一針見血的評論,愛莉雅結結巴巴了起來。不過,她確實也不想放棄這個機會,究竟該如何是好呢?她簡直是進退兩難。

    這時,伊娃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而且呀,我剛剛想起了一件事,你怕男人怕到連華爾茲都沒辦法跳,將來要怎麽麵對未婚夫啊?」

    「啊??」

    愛莉雅就像打嗝一樣大喊一聲。

    「公、公主,你怎麽突然提這件事呢?」

    「因為呀,你總有一天要訂婚,結婚吧?到時候要怎麽辦?」

    「我說得沒錯吧?」伊娃征求威廉的附和,他晃動著那頭柔順的黃澄色發絲,一邊點著頭說:「是呀。」或許是愛莉雅多心,他的嘴邊甚至浮現出小惡魔般的笑容,至於侍奉這位第三王子的貝納多——也可以說是這個話題的元凶的他,這時正興味盎然地笑容滿麵。盡管身為女性,這麽說可能有失體統,不過愛莉雅還真想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但是,愛莉雅的想法並未動搖。

    「不……不,公主!我一輩子都不會結婚!」

    「咦?為什麽?」

    「我一直侍候著公主,而且是拚命侍奉至今。就算公主魯莽的舉動讓我品嚐到折壽的滋味,我仍然誠心誠意地努力不懈!」

    「嗯……說我魯莽也太失禮了吧。」

    聽愛莉雅說得如此直接,伊娃訝異地瞪大雙眼,但是對愛莉雅而言,這不過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罷了。伊娃的這種反應,才是愛莉雅所熟悉的主人。

    「沒錯,公主就是一位魯莽、少根筋又蠻不講理的人。可是,就是這樣才是我的公主。正因為你是蠻不講理、史無前例、與眾不同、而且又溫柔至極的公主,所以我早就已經有所覺悟了。」

    「呃,什麽覺悟。」

    「嗯,這還真是一針見血、毫不留情呢。」

    看見伊娃與其說是憤怒、不如用瞠目結舌來形容的模樣,貝納多一麵哈哈大笑,一麵如此說道。威廉也一樣,與其說他皺著眉頭,不如說在他的那聲歎息裏,蘊含著「說的一點也沒錯」的欽佩之意。然而,他們的聲音與表情,身為當事人的愛莉雅卻完全沒有接收到。

    「公主……不,伊娃潔莉公主。」

    愛莉雅從長椅上起身,就這麽慢慢跪了下去,她十指交握,眼神就像是仰望著祭壇上的聖體一樣,抬頭看著伊娃。

    「伊娃潔莉公主,我求求你,就算你與艾力克斯殿下結婚,並且離開了王宮,也請將我愛莉雅·諾格·卡雷爾貝裏留在你的身邊!」

    「……我還不一定會跟艾力克斯結婚呢,應該說我根本是沒決定。」

    「公主。」

    「但是,如果愛莉雅可以永遠陪在我身邊的話,我會很開心喲。」

    伊娃將手交疊在愛莉雅緊握的雙手上,她緩緩彎下膝蓋,讓視線和愛莉雅處於同一個高度,然後露出燦爛的笑容。夏末的柔和陽光從窗外射入,那副處於光線之中的笑容,與其用薔薇來形容,不如說是向日葵——不,應該說是向日葵所仰望的太陽才對,再加上從交疊雙手傳來的暖意,愛莉雅不由得熱淚盈眶。

    然而,另一方麵,她的內心一隅卻刺痛不已。

    她為主人獻上的忠誠心毫無虛假。

    正因如此,她才會如此心痛。

    這陣疼痛,是因為她對於主人未婚夫所懷抱的思念,其實遠在仰慕之上。

    接下來的發展,不知是否因為天上諸神在責問她的忤逆之心呢?

    「千萬別被這番花言巧語蒙騙了,伊娃潔莉殿下。」

    「嗯?吉克?」

    聽見她喚著自己的名字,伊娃回頭朝站在鋼琴旁的黑衣騎士望去,愛莉雅也突然回過神。是錯覺嗎?總覺得自己聽見一句十分驚人的話。她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不過似乎不是這麽回事。

    麵對主仆兩人誇張的對話,吉克剛才並沒有插嘴,之上靜觀其變,這時他依舊眉頭也沒皺一下,就這麽麵無表情地淡淡說道:

    「如果伊娃潔莉殿下隻是一位貴族千金,一直這樣下去也無傷大雅。但是,伊娃潔莉殿下可是第二公主,身為侍奉公主的侍女,再加上要侍候伊娃潔莉殿下這樣一位主人,就應當具備遠比主人更加洗練的知性與優雅才是。」

    「……我總覺得你的話中有話,好像在調侃我一樣,不過,吉克,你這番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愛莉雅殿下應該要克服不擅於與異性應對的弱點。」

    「啊!?」

    聽見他以略帶低沉的嗓音做出的結論,愛莉雅圓睜雙眼。這理論究竟是如何推演出來的?她倒也不是不懂,真要說起來,她其實是不願意理解,也很想要拒絕。

    然而,這群聚集在午後長廊的人們,個個都十分壞心眼。

    「克服弱點?啊~~~那談個戀愛是最快的方式了。」

    「這樣啊,原來如此。沒想到你居然能提出如此中肯的意見呢,貝納多。」

    「嗯,這個主意好!好像很有意思!」

    「等……!!」

    姑且不論小惡魔化身的第三王子,居然連伊娃也跟著起哄,愛莉雅可說是窺見了這個世界無情的一麵。盡管她一口氣站了起來,卻又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

    就在這位當事人無暇反駁的時候,事情以驚人的速度持續進展。

    「為了舉辦洗練的知性與優雅而尋找戀人……也就是說,必須選一位早已具備上述優點的戀人才行,沒錯吧?」

    「正是如此,伊娃潔莉殿下。」

    「那就找雷歐王兄如何!正好王兄也還沒找到未婚妻,這樣正好呢!」

    「可是,伊娃,要是跟那位王太子殿下在一起,恐怕會染上他別扭的個性吧?你不在乎嗎?」

    「咦?……這可不太妙,啊,那威廉呢?你可以嗎?」

    「什麽?」

    威廉沒先到事情居然會牽扯到自己身上,那雙藍灰色的眼瞳忽然動搖,就這麽僵立在原地。他勉強自己擠出笑容,這或許是出自於他身為王子的矜持吧。不過,他的王姐卻完全沒有察覺到。

    「沒錯,跟雷歐王兄比起來,威廉跟愛莉雅的年紀比較接近,而且愛莉雅本來就有弟弟吧?這樣一來一定很登對。嗯,這樣很好!真是太好了!」

    「……伊娃,等等……這——」

    「好,就這麽決定了!從今天開始,愛莉雅就是威廉的戀人……不,就是威廉的未婚妻!」

    伊娃握著那雙粉拳,似乎覺得自己的提議十分完美,那對眼眸也閃耀著無與倫比的光芒。看著眼前這位既天真又殘酷的王姐,威廉的身上散發出悲愴的氣息。盡管他為了自尊而強忍淚水,不過看他的模樣,簡直像是當場就要放聲大哭一樣。但是,負責侍奉他的貝納多,這時卻躲在鋼琴後頭強忍笑聲,在那兒笑得東倒西歪,這實在不是為人臣子該有的行徑。於是,愛莉雅不由得出言製止這樁荒唐事。

    「我說公主啊,子爵家的女兒是不能嫁給王族的。」

    「咦?……真是這樣嗎,吉克?」

    「是的,根據規定,要與王族聯姻,唯有擁有伯爵以上爵位的家族之人才行。」

    「是喔,原來是這麽回事,我完全不曉得呢。」

    伊娃漫不經心地說。愛莉雅不禁感到垂頭喪氣,心想:「我就知道。」為了把握這個大好機會,她趕緊抬頭。

    「那麽,公主,這件事就此打住吧……」

    「那吉克,雷歐王兄的那位同學如何?就是那位……叫什麽來著?」

    「你指的是赫裏福德侯爵的長男渥斯特爵士嗎?」

    「對呀,就是那位渥斯特爵士!他跟王兄是兒時玩伴,你不覺得他是個合適的對象嗎?」

    「可是,伊娃潔莉殿下,在王都的社交界,他的放蕩不羈在暗地裏可是十分有名的,你不在乎嗎?」

    「放蕩不羈?這形容詞聽起來真讓人羨慕,不過這是什麽意思?」

    「說的極端一點,根據外頭的流言,他喜歡與形形色色的貴婦享受刺激的婚外情。」

    「……唔,這樣一來,別說是學習知性與優雅了,不擅於跟男性相處的愛莉雅,說不定還有被他玩弄拋棄的危險呢。那就把渥斯特爵士剔除吧,絕對不能找他。」

    「我明白了。」

    「不,那個……請聽我說呀!?」

    還是老樣子。愛莉雅沒有插嘴的餘地,跟方才在跳華爾茲時比起來,她暈頭轉向的症狀更加嚴重了。

    「那麽,還有哪些人選呢?」

    這位蠻不講理的第二公主依然沒有放棄。她緊皺眉頭,嘴裏開始發出喃喃的沉吟聲。這時,她忽然睜大那雙紫色的眼瞳,直盯著現場的那位男士。

    「啊啊啊啊,對了!噯,貝納多,你的意下如何?」

    「啥?」

    這位剛才還在拍著不發一語的威廉的雙肩,安慰著他的紅發侍從,這時不禁訝異地圓睜雙眼。大概是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被牽連吧,,他那雙橄欖綠的眼睛張得跟滿月一樣渾圓,可是伊娃完全沒放在心上。

    「你個性開朗,又會說話,長得也高,還會彈鋼琴……嗯,真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如何?你不喜歡愛莉雅嗎?」

    「嗯……公主!」

    麵對伊娃這種問法,身為侍從的他根本沒有拒絕的蠻力,「請你不要說這種胡來的話。」愛莉雅拚命想要表達自己的意見。

    然而……

    「啊哈哈哈哈!不不,這怎麽好意思呢!」

    「……呀啊————!!」

    貝納多開朗地笑著,這時他突然伸出雙手,輕輕地把愛莉雅整個人抱了起來。對愛莉雅而言,就連華爾茲都等同於拷問了,現在這又是怎麽回事?麵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愛莉雅一瞬間差點昏了過去,卻被貝納多響亮的聲音製止。

    「如果能得到公主珍愛的侍女,那可真是無上的光榮!對於你的恩惠,樹下就誠惶誠恐地接受吧!」

    他是在開玩笑?海華絲認真的?愛莉雅希望是前者,貝納多卻以雀躍的語氣與滿麵的笑容如此說著,接著便順勢以華爾茲的節奏在長廊的地板上轉起圈來。

    「……!!」

    發絲散亂,裙擺飛揚,別說是鞋帶的釘子了,就連襯褲的蕾絲下擺都露了出來。在如此旋轉之下,愛莉雅就連叫都叫不出聲。她一邊苦於仿佛全身包覆於火焰之中,瀕死的羞恥之感,一邊伸出雙手死命地壓住裙擺。

    伊娃以眼角餘光追逐著愛莉雅的身影,嘴裏則是深深歎了口氣。

    「噯,吉克,你會不會覺得花了這麽多腦筋卻很難找出答案,事情也變得越來越麻煩了?」

    「雖然你這番話聽起來很不負責,不過正如你所言,那麽,你打算如何處置這個問題?」

    「嗯,那這樣如何?從這個窗戶看出去……第一個通過東側回廊的男人,就是愛莉雅的戀人候選人。」

    「啊啊,這真是劃時代的方法呢,伊娃。也就是說,你要把命運托付給天上諸神嗎?」

    「嗯?啊,對對,就是這麽回事。」

    威廉終於從失落的穀底複活了,聽見他這麽說,伊娃點頭附和,姐弟兩也一起靠向窗邊窺探。

    從設置於北方宮殿南側的長廊上,可以俯瞰盛開著夏日薔薇的中庭,也能看見連接北方宮殿與主殿的那條露天回廊。

    兩人凝神等待著白馬王子出現,這時,首先現身於東側回廊的是一群侍女。當他們離開之後,一時之間,就連一個路過的人也沒有。兩人朝中央回廊望去,英姿煥發地飄揚著製服下擺的宮廷騎士以及園丁們熙熙攘攘,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卻連一個通過東側回廊的人也沒用。他們等了大約有五分鍾之久,卻一直隻有侍女經過。

    「……難道我們被命運舍棄了嗎?」

    伊娃依舊眺望著窗外,嘴裏則是念念有詞。

    「請不要說這麽可怕的話。」盡管愛莉雅想出聲抗議,不過好不容易才從轉圈地獄裏解放的她,光是靠在鋼琴上調整呼吸就夠她受了。

    這時,命運的瞬間終於降臨了。

    「啊。」

    「呃。」

    「嗯?」

    伊娃,威廉以及貝納多都睜大了眼睛,在他們身後的吉克開口了:

    「那不是我們的國王陛下嗎?」

    「……什麽!?」

    聽見這令人難以置信的報告,愛莉雅猛然抬頭,她就連在意之久腳步聲的餘裕都沒有,就這麽衝向窗邊。

    她朝被選為命運舞台的東側回廊一看,一群人正從哪兒往主殿的方向走去。走在隊伍前頭的,是一位英姿煥發、黑色長大衣飄揚的壯年男性。盡管看不見他的臉,不過那頭向後梳攏的金發帶點波浪卷,身形充滿了威嚴與氣度,步伐也顯得十分豪邁。

    這位人物正是昆席德國王肯尼斯二世。

    不過這樣一來,愛莉雅反倒可以安心了。

    一位也差不多該放棄了吧?愛莉雅在心裏籲了口氣。

    她原本以為伊娃一定會放棄的。

    「唉……原來如此,原來愛莉雅殿下的命運居然是成為王妃呀。」

    在威廉身後待命的貝納多故作認真地點頭,他的主人也隨之附和:

    「我曾經在一本書上看過,男人無法違逆自己的血統與家世,女人卻能靠自己的裁量魚躍龍門……原來如此,我終於懂了。伊娃,你的侍女使伊娃背負著偉大命運的人物呢,你的直覺真是敏銳。」

    「呃……我、我說威廉殿下呀!?」

    「唔,這樣啊,原來愛莉雅身上背負著偉大的命運,我之前完全不曉得呢——所以啦,恭喜你,愛莉雅!你從今天開始就是王妃羅!」

    「公主!!」

    看見伊娃張開雙手轉過身來,仿佛像是在祝福自己一樣,愛莉雅呐喊到連喉嚨都快要扯破了。如果是威廉或貝納多也就算了,若是這位主人,她很有可能不是在開玩笑。就像是在證明愛莉雅的擔心屬實一樣,伊娃突然說了聲:「啊,可是……」表情也隨之一沉。

    「雖說是王妃,不過在國王陛下身邊,還有愛蒂蕾德王後陛下在呢……也就是說,愛莉雅將會成為新的第二王妃?」

    「也就是說,她將會變成伊娃潔莉殿下的繼母羅。」

    「呃……吉克殿下!請你不要若無其事地說這種多餘的話!」

    「繼母?愛莉雅是我的新母後?……唔,這讓我覺得心情有點複雜耶。這樣啊,從今天開始,愛莉雅就是我的母後了呀……」

    「沒沒沒沒沒沒這回事!不可能!公主怎麽可能會是我生的!!」

    在腦袋一片混亂之下,愛莉雅已經連自己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麽也搞不清楚了。「不,我也不是愛莉雅生的啊。」就連搖頭否認的伊娃,彎著高達身軀爆笑不已的貝納多,都無法映入愛莉雅的眼簾,她隻是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不過,就在她陷入搖來晃去、意識不清的狀態時,一陣異常冷靜的聲音竄入她的耳膜。

    「如果這次的結果不合伊娃潔莉殿下的意,可以等到溫古雷斯的晚宴時再重新來過。」

    「嗯?啊~~你的一聲是在那場晚宴上重尋尋找戀人嗎?……也好,到時還會有其他國家的人出席呢。」

    「是的。比起在王國鬥室裏鑽牛角尖,屆時的選擇想必也會增加不少。」

    「這樣啊,原來如此,吉克,這真是個好主意!」

    伊娃一臉欽佩地頻頻點頭。

    看見伊娃這副讚賞增加的反應,以撲克臉著稱的吉克也不禁露出和緩的眼神。

    這個百年一見的瞬間,愛莉雅可是看在眼裏。

    也是她突然靈光一閃。

    「……吉克殿下,不好意思,可以請你移駕一下嗎?」

    盡管愛莉雅猶豫了一下,遲疑著該不該這麽做,但她還是默默地提起幹勁,伸出雙手一把抓住吉克的手,然後拉著他離開窗邊,一直走到了裏頭既沒有木材、也沒有灰燼的暖爐前麵。吉克也沒有抵抗,就這麽跟著她走了過去。不過這樣根本沒有解決任何問題,接下來才是關鍵所在。

    「我說吉克殿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的意思是?」

    聽愛莉雅這麽一問,吉克眉頭也不皺一下,隻是反問對方。

    在他一身黑的裝扮之中,唯有那副帶有鎖鏈的單邊眼鏡與眾不同。愛莉雅抬起頭,正麵仰望著他戴著眼鏡的臉龐,並且放聲說道:

    「我知道吉克殿下也是宣誓效忠公主的人,我也跟你有誌一同,但是捉弄我真有那麽有趣嗎?……若無其事地替公主的發言火上加油的,很明顯就是吉克殿下不是嗎?」

    「這時你的錯覺吧,愛莉雅殿下。」

    「不,這才不是什麽錯覺!沒錯,根本不是!」

    愛莉雅吧那頭栗色卷發抓得亂七八糟,一邊拚命搖著頭,然後惡狠狠地瞪著吉克。

    回想起來,他的確有這種前科。

    「吉克殿下,你該不會像上次企圖對艾力克斯殿下施以奸計一樣,想把我嫁給別人,然後離開這個職務——藉以讓我這位效忠公主的競爭對手脫離戰線,所以才會跟著他們瞎起哄吧!?」

    愛莉雅睜大那雙有時會為了守護主人而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瞳,依然決然地放聲說著。

    吉克並沒有回答。

    他也不反駁,隻是默默地抿起雙唇,就這麽別過頭去。

    他現在這個舉動,簡直跟愛莉雅的弟弟惡作劇被識破後,受到逼問的時候一模一樣。

    「~~~~~~~~~~~~~~~~~~~~吉克殿下!」

    愛莉雅拉高嗓門,那股氣勢簡直要讓火山因此爆發。

    這時,在窗邊看著他們的伊娃圓睜雙眼。

    「什麽嘛,愛莉雅一點都不怕吉克呀,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啦。」

    伊娃的喃喃自語,並沒有傳進站在暖爐前的當事人耳裏。

    午後的長廊裏,愛莉雅漲紅著臉責問同僚,那陣罵聲繞梁不絕。

    在那之後。

    麵對等同於拷問的華爾茲,愛莉雅徹底克服了這道難關。

    進步的要訣隻有一個。

    對於身兼愛莉雅的舞蹈老師與舞伴的吉克,她幹勁十足地拚命試著踩他的腳,就在她跟上了吉克的動作之後,便漸漸遺忘了緊張,進而學會了三拍子的舞步,也不再感到頭暈了。

    然而,她最初的目的卻並未達成。

    對於那天那場災難,總有一天要好好報複才行。

    「……哼,要是下次晚宴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報仇。」

    在前往溫古雷斯城的馬車裏,愛莉雅像在念咒一樣喃喃自語。

    至於在一旁聽著她念念有詞的吉克,依舊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模樣;在正對麵聽著的伊娃則是竊笑不已。

    對於這位天真爛漫、蠻不講理的主人,愛莉雅獻上了自己的忠誠之心,正因如此,今天的她依舊將報仇之火藏於心底,認真執行著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