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遊守陰村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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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非話音落,周遭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毫無疑問,現在的局麵是每個人都不願意看到的。
    如果說先前玩家們還對生存抱有一絲僥幸,那秦非剛才所說的話無疑打破了眾人心中最後希望。
    微妙的氣氛在空氣中升騰,兩天一夜的共患難所連結而成的關係網在這一刻變得脆弱不堪。
    義莊內,眾人不動聲色地相互對視,交錯的目光中浮現出絲絲縷縷令人難以捉摸的情緒。
    希望其他玩家活著,這樣才降低自己被選中的概率;
    又害怕其他玩家活著,從而搶走自己生存的機會。
    “所、所以,我們,要怎麽辦”秦非斜對麵,談永的緊張之色溢於言表。
    這個問題秦非給不了他答案。
    青年雙手一攤,雲淡風輕地答道:“我不知道呀。”
    談永一窒,儼然是被秦非的回答打擊到了。
    沒有人知道談永此刻心中有多後悔。
    今天早上,談永本也是猶豫過要不要和秦非幾人一起去祠堂的,可僅僅是一念之差……談永的心髒狂跳,額角青筋寸寸繃起。
    怪不得當時那幾人根本沒有多詢問他人就自顧自地出發了。
    他們根本,就是不想讓其他人一起去吧
    他看向秦非。
    人群中央,青年正靜靜地坐在那裏。
    他寬鬆的襯衫經過一天一夜早已布滿褶皺,衣擺上沾滿汙泥,甚至連他的臉上也沾染了零星的血痕,可這一切卻並沒有令他顯出任何不堪或是落魄。
    秦非身上似乎永遠充斥著一種閑適,使他能夠在任何情況下都遊刃有餘。
    這種鬆弛感令秦非在一眾玩家中顯得格外突出。
    而落在談永眼中,便是格外刺目。
    與此同時,對於屏幕另一側那些不可名狀的觀眾們來說,秦非也同樣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不知從何時起,秦非的熒幕前聚集了越來越多與眾不同的靈體,它們周身散發著微紅色的光芒,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不願錯過屏幕中那人哪怕一絲一毫細微的表情變化。
    “這個主播真的好特別,和其他那些無聊的玩家都不一樣。”
    “他看起來好冷靜,甚至是在享受這場遊戲。”說話的靈體麵部表情狂熱,盯著秦非,不時發出癡癡的笑聲,“長得也好看,真是有趣,讓人忍不住不停幻想……幻想,他翻車的場麵呢。”
    說話間,旁邊的觀眾散開了一些。
    有其他靈體投給它一個怪異眼神,似乎是在嫌棄他的癖好太變態。
    那靈體絲毫不為所動,自顧自地笑著,越笑越大聲。
    反倒吸引了更多的同好往這邊湧來。
    “好幹淨的長相!想看他被怪物撕成碎片。”
    “不,玩家和玩家之間的爭鬥才是最有意思的……”
    不知不覺間卷入了奇怪話題的秦非,此刻的處境卻絕對算不上輕鬆。
    隨著談永提出那個敏感的問題,秦非又一次成為了義莊中眾人的關注中心。
    他的每一次眨眼、甚至每一次呼吸,都牽絆著其他玩家——尤其是那幾個在義莊裏待了一整天的玩家的心。
    不過短短十餘秒,對其他人來說,卻仿佛已經過了一整個世紀那麽久。
    秦非對於眼前的一切熟視無睹。
    他說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們盯著他也沒有用。
    青年旁若無人地凝望著院子一角的紅色紙錢串,目光幽深,叫人完全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談永半眯著眼望著秦非,臉色一點一點陰沉下來。
    以他所見,光是看秦非那勝券在握的表情,他就能肯定,對方一定還藏著些別的信息。
    隻是不願告訴他而已。
    也對。
    大家都是對手,在生死麵前,誰又能一直對他人保持善意
    談永垂眸冷笑,秦非不說,他總能找到別的突破口,
    他的目光在老玩家們當中流連。
    不能問蕭霄,他和那個秦非顯然是一夥的。
    也不能問孫守義,那個老油子…嗬。
    男人眸光閃爍,最後將視線定格在程鬆身上。
    程鬆願意接納刀疤,那或許,也有可能接納他
    談永自認並不比刀疤差在哪裏。
    至於那天賦技能——談永哪裏知道天賦技能是什麽,他隻以為那匕首是刀疤自己帶上車的罷了。
    在談永殷切的期盼中,程鬆冷淡地扭開了臉。
    小院內的空氣如死一般寂靜,隻有慘白的月光靜靜流淌,在義莊院牆上投下妖魔般虛晃舞動的影。
    詭異難安的氣氛中,談永緊咬牙關,雙拳握緊、放鬆、又握緊……
    終於,他忽然猛地站了起來,伸手抹了一把臉,大步流星地朝院門方向走去。
    談永身旁那人見狀一驚,忙伸手去拉他:“談哥,你幹嘛去”
    卻被談永頭也不回地一把甩開:“還能幹嘛,別人不告訴我,還不準我自己出去找線索!”
    他停下腳步,回頭時眼神淩厲,包裹著濃鬱的不滿:“誰想和我一起”
    那個玩家驚疑難定地望著談永。
    談永的動作就像是一記信號,方才還圍坐在一起的玩家們麵麵相覷,緊接著便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麽似的,一個接著一個站起身來,紛紛朝著大門外走去。
    這些白天還懷抱妄想苟且偷生、如同縮頭烏龜般躲在義莊裏的人,此刻終於意識到了某些事實,像是一隻隻被人用打氣筒續滿了勇氣的氣球,爭先恐後地向外衝去,生怕自己哪一步落後於人。
    ——落後,就是離死亡更近!
    “這……”淩娜目瞪口呆。
    不過眨眼功夫,坐在原地的就隻剩下了白天去過祠堂的幾人。
    “咱們要不要……”孫守義欲言又止地看向門口。
    那些新手玩家們為了不觸犯“夜不走單”的規則,基本都是以三人為一個小單位。
    可他們剛聽完秦非的一席話,如今望向彼此的眼光中都帶著猜忌和懷疑,不要說通力配合,假如真的遇到危險,就連最簡單的合作恐怕也無法完成。
    在這樣的情況下,貿然出動對於新人們來說,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孫守義想上前阻止異常激動的新人們,又擔心身旁的老玩家覺得他多管閑事。
    秦非望著那群人推推擠擠的背影,神色平靜,臉上幾乎看不出多餘的表情。
    夜色將他平日清潤溫和的神色掩去,露出更原初的輪廓來,顯得比白天冷峻風了不少:“有什麽必要呢”
    他隻朝那邊看了一眼,便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他們不會相信你的。”
    秦非說的自然是大實話。
    之前在副本中一直對老玩家們表現出的信賴甚至是攀附的新手們,這次天黑外出,居然沒有一個人試圖向他們遞出橄欖枝。
    他們早就不信任他們了。
    在秦非將眾人從混沌中點醒的那一刹那,那群人就飛快地意識到了一個無比現實的問題:
    在如今這個境況下,掌握了信息差就是掌握了生存的命脈。
    第七日的村祭需要從剩餘的存活玩家中篩選出六人。
    可沒有人能夠判斷副本要如何進行篩選。
    是完全隨機還是有什麽條件
    掌握更多信息的玩家,在最終的生存抉擇中無疑會占據巨大優勢。
    更遑論秦非剛才對談永的拒不回複,在其他人眼中更是成了他居心叵測的最佳證明。
    順帶還將白天出去過的所有玩家都打上了“不是好人”的烙印。
    玩家之間的信任度極速降低,所有人都在相互猜忌懷疑。
    在這種情況下,假若孫守義貿然上前勸說,不僅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好心,反倒隻會將他當作阻礙他們探索副本的絆腳石罷了。
    孫守義默默歎了一口氣,望著聚集在義莊門口的玩家們,神色寫滿了複雜。
    這個副本裏的新人資質普遍不怎麽樣,心眼倒是一個個都很不少。
    不過,秦非此舉顯然又一次刷新了孫守義對他的認知,
    他已經徹底發現了,這個姓秦的神秘年輕人,表麵看上去溫和內斂、平易近人,實際上內心卻冷靜而強大到了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無論是在分析複本信息時的理智,還是麵對人性的選擇、麵對生死的淡然,都絕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也罷。”孫守義又坐了下來。
    其實孫守義也並不想多管閑事,隻是一想到朝夕相處了兩天的人可能要去送死,心裏就有點不是滋味。
    不過他也清楚,此時此刻什麽也不做才是正確的。
    不遠處,義莊大門正緩緩合攏,人群的背影消失在視野盡頭,淩亂的腳步聲在灑滿白色紙錢的地麵上摩擦,發出沉重低壓的吱嘎聲,如同垂暮老人的低聲殘喘。
    蕭霄望著那個方向,神情中有一絲難言的複雜:“也許我們就不該告訴他們這些。”
    不告訴,他們說不定還能活得久一點。
    可現在……也不知道明天天亮的時候還能見到幾個。
    他頓了頓,生怕秦非誤解,解釋道:“我不是要怪你的意思。”
    秦非卻並沒有什麽所謂,琥珀色的眸底依舊清澈透亮,渾然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生死由命。”青年淺色薄唇微揚,語氣淡淡道。
    雖然,按照目前的狀況來看,那幾個玩家光是憑借自己的智商,隻怕是無論如何也很難逃得過be結局了。
    那也沒辦法,他分享信息本是好意,得到反效果什麽的,實在怪不到他頭上。
    蕭霄一愣,沒再說什麽。
    幾個老玩家都在原地幹坐著,秦非原本正在仰著臉欣賞頭頂的月光,餘光掃過不遠處的人群,卻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怎麽少了一個人”
    秦非詫異地眨眨眼:“下午還有人出去過”
    他們來到副本已經整整兩天,到現在為止一共死了兩個人,而獨自去往墳山的林業行蹤不明。
    這樣算來,應該還剩下十五個人才對。
    可減去他們這七個人,前麵居然也隻剩下了七個人。
    還有一個人去哪裏了
    聽秦非這樣問,劉思思齊遲疑著指向義莊一角:“那個…你問的那個人,好像一直在那裏。”
    劉思思說道:“下午回來時,我聽到旁邊的人說,那個人這兩天一直呆在棺材裏。從第一天傍晚以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過,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
    下午時有玩家去敲了敲他的棺材板,內裏隻傳來了兩聲虛弱的回應,外頭的人也沒有把棺蓋再掀開過。
    那是義莊最靠角落的一具棺材,秦非這兩天一直沒有多朝那裏看,自然也就沒有發現裏麵還躺了一個人。
    說起來,大家對那人都有印象,就是第一天來的路上在公交車上近距離接觸了司機,然後被嚇破膽的壯漢。
    進村的路上他曾經說起過,他的名字叫徐陽舒。
    “第一天傍晚後就再也沒出來過嗎。”秦非曲指輕扣著地麵,半垂著的纖長睫毛在臉上落下一排濃重的陰影,為那張略顯蒼白的臉增添上一抹神秘難測的旖色。
    距離昨日傍晚已經過去整整一日之久。
    也就是說,那人從今天早晨起,無論是早餐、早晨玩家之間聚集時的交談、還是秦非下午回來以後,從始至終都沒有再露過麵。
    可秦非卻一直沒有意識到,就像是記憶中完全沒有這個人存在似的。
    這實在不符合常理。
    不是秦非對自己的觀察力有什麽超出水平的認知,隻是出於職業習慣,秦非對於自己周身環境中細小的變換一向十分敏感,尤其是他直接接觸過的人,即使隻匆匆見了一麵,也會一直留有印象。
    可現在,當他再次嚐試去回憶徐陽舒的樣子時,竟發現已經有些回想不起來了。
    腦海中隻剩下一個身材寬闊的背影。
    事實上,徐陽舒一直躲在棺材裏,有可能是真的受司機npc影響san值過低,無法正常活動,但也有可能隻是因為膽小。
    ——他是從第一天晚餐回來以後才不再露麵的,那個時間點,正好是導遊公布進一步詳細規則、奠定棺材“安全屋”定位的時刻。
    對於其他遊客而言,起碼也應該先掀開棺蓋看一看徐陽舒的狀況才是。
    可所有人卻好像都一起忽略了這一點,不約而同地,完全沒有將他放在心上。
    秦非腦海中對於徐陽舒的印象停滯在了禮堂中的那頓晚餐。
    他清楚的記得,晚餐時徐陽舒還一如在大巴車上那樣神不守舍,一舉一動都需要靠他身旁的玩家提醒才會有所反應。
    而離開祠堂以後,秦非就再也沒能從腦海中搜尋到徐陽舒的任何痕跡。
    或許,是徐舒陽的特殊能力
    諸如篡改他人的記憶,或是令自己存在感降低之類的。
    總而言之,人還在義莊裏,過去看看便是。
    秦非走到那抬棺材旁邊,伸手探向棺蓋。
    沒有感受到絲毫阻力,棺蓋被順利推開。
    棺材裏麵靜靜側躺著一個人,雙眼緊閉,麵色蒼白中帶著青紫,呼吸微弱,額角不斷有細汗淌出。
    蕭霄上前看了一眼,道:“看他這樣子,的確是san值掉到臨界點以下的模樣。”
    這副鬼樣,要想靠裝是很難裝出來的。
    那種整個人瀕臨混亂崩潰的解離感,隻有真正接觸過這類人的玩家才能分辨得出來。
    秦非點點頭,將棺材蓋歸回原位。
    他正欲說些什麽,義莊門口卻忽然傳來陣陣驚聲慘叫,打斷了尚未開口的話。
    “啊!!啊——”
    充滿驚懼的嘶喊聲劃破夜空,令義莊院中幾人悚然一驚。
    聽聲音,正是剛剛離開的那幾名玩家。
    門外傳來的叫聲短暫又急促,若說是因為被某種東西追趕而發出的卻又不太像,相比較而言,倒像是看見了什麽令人驚恐又愕然的東西。
    “怎麽回事!”孫守義與程鬆急急站起身來。
    這麽短的時間,那些玩家根本走不遠,充其量不過能離開義莊大門十幾米遠罷了。
    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麽,能夠令他們有如此大的反應
    淩散的腳步從門那頭傳來,雜亂的呼喊聲由遠及近,隔著一道厚重木門,匯聚成了清晰的話語。
    “眼睛!眼睛!”
    眼睛什麽眼睛
    秦非訝異地抬眸。
    下一瞬,義莊大門被人從外退開。
    那七個玩家尖叫著衝進義莊內,與此同時,外頭的情景終於清晰地展露於院內人的眼簾之中。
    那是一雙雙巨大而瘮人的血紅色眼睛,飛快地浮現在地麵上、牆麵上、道路兩旁的枝幹上……
    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從遠處的道路盡頭,迅疾異常地向義莊漫卷,就像是有一個無形的巨人,正握著一隻看不見的筆,飛快地、不留任何空白的畫著……
    那些剛才在外頭的玩家就連身上也粘滿了紅色油彩,看上去駭人極了,此時他們正一個個呆若木雞地站在義莊門口,一副手腳都不知該往何處擺放的無措模樣。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蕭霄又驚又怒,皺眉望著門外。
    “這是……”秦非神色複雜地望著門口眾人,不太情願地咬牙擠出那行字,“林守英的眼睛。”
    這是林守英的眼睛。
    那雙不允許被直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