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53區·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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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的不是路燈,是供電——全城所有用電器都罷工了。
他們搜了半條街,終於在一家雜貨鋪裏找到一台發條式台曆。
2月29日。
原本應該是2月24日。
秦知律解釋道:“超畸體會幹擾時空秩序,所以我們才會丟失信號。”
但不僅沒法和外界通訊,就連隊內頻道也癱瘓了。
比利閉目向四麵仰頭感知了一會兒,睜眼歎氣道:“這裏的波段亂七八糟,已經被超畸體玩壞了。我得多轉幾個地方,能源核是在發電站吧
安隅腳步遲疑了一下。
秦知律回頭問:“怎麽了”
“我才認出這是哪裏,長官。”安隅指著右前方一棟矮房,“那是53區的低保物資站,我們現在53區最外城,發電站有一棟高高的塔樓,應該就在視線範圍內,可它消失了。”
話音剛落,矮房傳來一道幽長的嘎吱聲,門從裏麵滑開了。
一個被雨衣雨靴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影出現在門裏,探出半個頭瞪著他們。
不知道幾天沒洗頭了,頭發像打結的柳枝。
安隅好半天才把人給認出來,“資源長”
這個人是掌管53區低保物資的資源長。53區是從貧民窟一點點向外擴建起來的,低保戶都擠在內城,每個月固定在號要來找他領吃用。
安隅有昏睡病,這些年都是淩秋代領,他自己隻在很久之前來過一次,但他一直記得資源長的長相。
資源長警惕地打量著他們,“沒被蟄吧”
比利攤開雙手示意:“沒。”
資源長沒動地方,像在等著看他們會不會畸變,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進來躲吧,這雨不幹淨。”
資源站裏一片狼藉,地上拉滿電線,掛著成串成串的燈泡。安隅剛進門,資源長就扯出一卷塑料膜,把門縫堵得嚴嚴實實,罵道:“水母跟著雨水無縫不鑽,該死的低級玩意!”
秦知律問,“停電多久了”
“停電多久”資源長一下子警覺,“你們不是53區人”
安隅答道:“我是住在t區5棟44戶的安隅,他們是我在主城的朋友,我們剛從主城回來。”
“安隅……好像有點印象,竟然認識這麽多主城人。”資源長盯著秦知律看了半天,抱怨道:“53區有不幹淨的東西進來了,該死的水母作祟,一到晚上就斷電,今天已經是第天了。”
他長歎一聲,“4天前主城軍人來排查,我讓他們先躲一躲,但他們非要出去,再也沒回來。”
比利皺眉問道:“一個都沒回來”
“有幾個倒是中途回來過,但樣子不太對勁。”資源長苦笑,“我躲在房間沒敢出去,過會兒他們就自己走了。有個人還留下了防護服,估計知道自己已經感染了吧……”
資源長邊說邊引他們往裏走,“樓上有兩個倉儲間可以住,先應付過今晚再說。”
四人摸黑上樓,木質樓梯發出錯落的咯吱聲,安隅跟在資源長身後,看著他垂下的手指,食指和中指的縫隙很寬,是常年夾煙導致的。
安隅唯一一次來資源站是歲,剛被孤兒院釋放,抽簽編入53區。他不懂領物資的規矩,第一個月,鄰居淩秋把攢的餘糧分給了他,沒想到第二個月他因為昏睡又錯過,淩秋隻好帶著他跑來求資源長。
資源長那天彈了一地的煙灰,讓淩秋跪著一粒一粒撚進嘴裏,然後揪著淩秋的頭發逼迫他狠狠揍安隅,直到安隅趴在地上爬不起來,才終於給安隅補發了兩條幹癟的麵包。
安隅正回憶著從前的事,秦知律忽然從後麵伸手,越過他拍了資源長一下。
資源長一下子扭過頭,“你幹什麽”
安隅一臉茫然,“啊”
他茫然得太自然了,資源長瞪了他一會兒,皺眉催促道:“走快點。”
“哦。”
秦知律的終端上跳出了資源長的基因熵——52,符合離線基因庫的記錄,沒感染。
兩個倉儲室挨著,狹小的空間快要被廢棄紙箱塞爆了,散發著一股讓人糟心的黴味。
等資源長走了,秦知律吩咐道:“先休息吧,等明天供電再說。”
安隅立刻點頭。他很困了,刑訊以來就一直沒睡夠。
秦知律忽然問,“你覺得資源長怎麽樣”
安隅想了想,“有種……腐爛的感覺。”
比利驚訝道:“不是測過了嗎,你還是懷疑他感染”
“不是那個意思。”安隅搖頭,“十年前我第一次見他時,他已經是這種感覺了。”
比貧民窟更濃烈的腐爛感,像53區那條漚臭的運河。
安隅努力回答長官的問題,“他是大人物,53區低保戶超過七成,人人都要討好他。最近,聽說要陪他睡覺才能換麵包,我本來還想報名的。”
秦知律原本都走到門口了,聽了這話又回過頭來。
比利嚇了一跳,“這可不興說啊……”
黑咕隆咚的,安隅看不清秦知律的表情,隻聽他嚴肅道:“不要胡亂和人睡覺,想要什麽來找我拿。”
安隅問,“那我需要和您睡覺嗎”
“……也不用。”
比利使勁捂著嘴,秦知律眼神掃過他,“不要教他亂七八糟的。”
比利連忙擺手,“我可沒有。”
秦知律警告地看了他片刻,又對安隅說道:“誘導試驗會引發強烈的神經官能後遺症,失眠和夢魘最常見。”
安隅猜不透他這話的意圖,糾結了一會兒才試探地問道:“那長官,我睡不著該怎麽辦”
“我隻是告知你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秦知律頓了一下,“自己想辦法。”
等秦知律一走,比利就衝安隅擠眉弄眼,“你撒嬌撒得太僵硬了,哥教你,下次語氣要再柔一點,像這樣——長官,人家睡不著,該怎麽辦是好啊。”
安隅不懂撒嬌,而且覺得比利有點惡心。
他認真想了想,“你是說我表現得還不夠弱小嗎”
“差不多。”比利嘖嘖道:“原來律喜歡嬌滴滴的啊,難怪看不上蔣梟。”
“知道了,謝謝您的提示。”
安隅把唯一的行軍床讓給比利睡,自己抱了一床被子睡地板。
被子雖然有異味,但很軟,比宿舍的破麻條好多了。
瘴霧籠罩著城市,連月光都很稀薄。
牆壁上孤零零地貼著一顆燈泡,旁邊裱著一張照片,是資源長抱著個兩三歲的小女孩。
比利用終端晃著照片,“這小丫頭還挺靈氣的。”
安隅從記憶裏搜羅到名字,“叫姍姍,是資源長的女兒。”
比利嫌棄地撇嘴,“還有女人願意給那家夥生孩子啊。”
“有的,不過資源長夫人早就過世了。”
“他沒再娶”
“沒有,但他有很多女人。”安隅回憶著淩秋講的那些八卦,“光我聽過的就有三十多個。”
比利直翻白眼,“管物資的好處,是吧芝麻大點權力,就能在這小破地方為所欲為了。”
安隅沒應聲。
其實也有資源長得不到的女人。淩秋說過,資源長很喜歡有著一頭烏發的羅青小姐,怎麽軟磨硬泡都追不到,幹脆停掉了人家的低保糧,把人逼得去野外清理低級畸種。沒想到羅青運氣好,不僅活著回來,還攢下錢買了輛舊貨車,後來就從貧民窟搬到外城公寓了。一提起這事,資源長就恨得牙癢癢。
這些亂麻似的愛恨情仇,裹滿了曾經的53區。
“大夫,和我說說守序者吧。情報係和輸出係是什麽”
比利聞言長籲一口氣,“守序者分三個流派,輸出係是戰鬥力,也是最強勢的一派。其次是輔助係,能力五花八門,最珍稀的是治療者,外號奶媽,奶媽們很挑任務也很挑人,像葡萄就是在高層最受歡迎的奶媽,普通守序者幾乎排不到他的檔期。最後一類就是情報係……”
他停頓了一下,含糊道:“他們擅長調查和通訊,很多輸出係守序者也會兼備情報素質。”
“也就是說,純粹的情報係沒什麽用處”安隅恍然大悟,“難怪論壇的人質疑你入隊。”
比利差點把眼珠子翻出來,“……您可太會聊天了。”
他枕著手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喃喃道:“他可能覺得你需要我。看普通外傷,他總是先想到找我。”
“他是指長官”
“嗯。”
安隅隱隱覺得比利應該有某種過人之處,聽他說起秦知律,總覺得比別人要熟絡一些。
“對了。”比利想起來叮囑道:“別忘了隨時寫戰鬥記錄,等和外界通訊恢複後,這些記錄會立即被上峰讀取研判。”
安隅愣了下,“怎麽寫”
比利點開終端在他麵前晃一晃,“記錄自己的任務和每個關鍵行動節點,不管對與錯,一條一條客觀列出就好。”
“哦。”
聽起來和淩秋編寫的《53區八卦小報》差不多,那應該不難。
淩秋真是人生導師。
夜晚寂靜得要命。
安隅睡到一半,忽然感到一陣刺痛,周遭仿佛有某種詭秘的波動,他猛地醒過來。
手腕上有什麽東西窸窸窣窣地爬走了,隻留下兩個小而深的血坑。
比利也醒了,“是水蟲,非常低級的畸變生物,感染概率極小。”
他又同情地看向安隅,“不過你基因熵太低了,不具備任何感染抗性……話說,你竟然還沒出問題”
安隅沉默著用終端晃向紙箱——詭秘的波動感就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
紙箱的縫隙裏,成群結隊的水蟲進進出出,微弱的光下,它們張開嘴,伸出比身體更長的尖牙,油綠、詭藍、鮮紅的複眼盯著安隅,不斷膨脹。
如果是從前,安隅一準會狂奔逃命。但自從他知道自己不會感染,再看這些東西就隻覺得煩躁。
像是對著一堆雜物,有強烈的想把它們歸置好的衝動。
安隅起身開窗,頂著雨把紙箱一個接一個地往外丟。
雨水中混進來的小水母鑽進他的袖口,他又被蜇痛了,但這次沒有眩暈。
看來被同一種畸種多蜇幾次就會慢慢適應。
安隅瞥著袖口——水母蟄他會爆,但水蟲似乎沒事。
黏糊糊的水母液順著手腕往下淌,安隅側過身遮住比利的視線,然而沒過一會兒,比利還是突然問道:“不對勁,你被水母和水蟲蜇了這麽多次,怎麽一點事都沒有”
安隅裝沒聽見,沉默地看向窗外——被揚出去的水蟲在雨裏和水母匯合了,它們安靜地疊在一起,而後水母慢吞吞地挪走,水蟲也自顧自鑽入餌城的下水道中。
這兩類畸種似乎對彼此沒什麽衝動。
他關上窗,比利還在瞪著他。
“要不我給你測一下基因熵吧。”比利掏出終端走過來,“趁你現在意誌還清醒……”
“不用了。”安隅強忍著後退躲開的衝動,垂眸盡量平靜道:“沒那個必要,其實……上峰說我是一個隱匿畸變者,但還沒搞清楚畸變型,所以暫時沒公開而已。”
“那你的基因熵是什麽情況”
“02是畸變前的數值,現在的……還不穩定。”
“難怪律不怕你感染!”比利恍然大悟,“來,和哥說說你能使出什麽能力哥見多識廣,幫你分析分析基因型。”
安隅看他收起終端,鬆了口氣,“我也不清楚,我從沒主動用過能力。”
“呃……”比利噎了一下,“你不會是幻想著覺醒了被動能力吧”
“被動能力……”安隅咀嚼著這四個字,“好像算是。”
比利卻嗤地一聲樂了,“別做夢了,尖塔五千守序者,隻有一個人有被動能力。”
“誰”
“你長官啊。”比利回憶道:“有被動能力是頂級天賦的象征,有那麽幾年,上峰在畸變者中瘋狂尋找有被動能力的人,但顯然,世上沒有第二個秦知律。”
他回過神,嘖了聲,“每個守序者剛畸變時都對自己有很高期待,但最終也隻是個有點畸變能力的小嘍囉罷了,別總想著自己是天選之子。”
安隅“哦”了一聲,他對自己沒有任何期待,隻想盡快達到秦知律的要求。
再也不想被那把槍頂著腦門了。
“別低落啊。”比利態度一緩,“雖然做不了天選,但我猜你的天賦應該還不錯,很多高天賦守序者使用能力近乎本能,就像嬰兒吮吸,所以感覺不明顯。”
“有可能吧。”安隅想了想,“其實我有一個懷疑的畸變型,它確實很強大,據說是超畸體級別的。”
他已經有點困了,說完這些就躺回地上,打了個哈欠。
比利問,“你懷疑你是什麽”
安隅用柔軟的棉絮被把自己包裹住,眼皮打著架道:“兔子安。”
房間裏安靜了足有一分鍾。
比利舌頭打結,“什、什麽東西”
安隅已經睡著了。
比利對著地上那坨被子幹瞪眼——如果他的鳥腦袋沒出問題,兔子安是新番《超畸幼兒園》裏新登場的角色,那部番在社交媒體上爆火,都從主城火到餌城去了。
這家夥的精神狀態真的沒問題嗎
秦知律知道嗎
十分鍾後,房門被無聲推開。
剛剛處理完水蟲,秦知律想來看看自己的監管對象。
推門之前,他以為會看到比利在沒心沒肺地睡覺,安隅大概獨自縮在牆角,眼睛就像在雪原上被槍指著時那麽紅。
說不定還在哭。
但他錯了。
小房間相當寧靜,那些招禍的紙箱不翼而飛。比利獨自沉思,而他的監管對象則裹緊被子蜷縮在地,頭發鬱鬱地遮著臉。
“呼——”
像隻無憂慮的小動物,睡得平和而安寧,以一己之力給這間詭異逼仄的倉儲間帶來了一絲溫馨的氛圍。
秦知律腦海裏突然回響起一個低軟的撒嬌聲。
“長官,我睡不著該怎麽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