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失落53區·20 (副本1終章)他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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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民窟。
53區最高聳逼仄的建築群圍立於此,收容著人類的苟且與傾頹。
塌陷的鋼架在樓體之間歪斜著,將林立的樓群切割成灰黑色的廢墟。
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鞋子踏在水上的聲響。
安隅背著狙行走在狹窄的街道上,一汪浸血般的紅瞳冰冷肅殺,風過,他用視線緩緩巡視著四周。
囚衣上的鮮血已無處幹涸,他步速很慢,虛弱與殺意交織出詭異的壓迫感。
那種壓迫透過記錄儀,穿越幾千公裏,籠罩在上峰黑塔之上。
安隅已經十分鍾沒有搞事了。
死神狂暴前。
耳機裏突然嘶嘶地響了兩聲,秦知律的聲音響起。
“還好嗎”
安隅蹙眉,手摸上耳朵,秦知律又道:“我的通訊無法被強製掛斷。”
“……”
“有兩隻章魚通過進化分離出了個體意識,母體死亡並沒有讓它們成為喪屍。它們把手伸向了幸存的人類,我剛才花了點時間解決。”
安隅張口,“哦。您沒必要向我解釋。”
秦知律客觀道:“這不是解釋。我希望你學習掌控全局,了解一切可能發生的變故。”
安隅頓了頓,“知道了。”
右前方倒地的燈柱上忽然閃過一絲反光,安隅步伐未停,繼續向前走了兩步後,猛地掄起肩上的狙,反身躍起,將狙重砸在地!
積水與灰土迸濺!
那隻剛從水中探出半個腦殼的小章魚畸種被砸爆頭,濃稠的粘液混入水中。
安隅撚起殘破的章魚組織,發現這隻畸種格外弱小,讓人懷疑它究竟有沒有感染能力。
看來躲在暗處的那個家夥把生產技能全部點給八個複製品了,自己就隻能生出這些垃圾玩意。
“還在打架”秦知律語氣停頓了一下,“你傷得很重,生存判定隻有2了。”
“謝謝長官關心。”安隅扔了章魚繼續往前走,“我還好。”
秦知律這回沉默了很久。
久到安隅忍不住掃了眼終端屏幕,確認對方還在頻道裏。
“在生氣”秦知律忽然問。
安隅腳下倏然一頓。
“沒有。”他神色冷淡,“我在戰場上覺醒了難以解釋的狀態,長官的試探和考驗合情合理。”
“以後不會再用槍指著你了。”秦知律似是歎了一口氣,“我沒想到,雪原上給你留下的心理陰影會一直延續到你狀態覺醒之後。我很久沒判斷失誤過了,太過自負,很抱歉。”
他說很抱歉。
安隅思路卡殼了一瞬,因為“我很抱歉”在淩秋傳授的語錄庫裏幾乎是最示弱的一句,用於求和保命,僅次於“求求您了”。
他一下子有點茫然,淩秋隻教給他說這句話,卻沒教他怎麽應對別人說這句。
安隅絞盡腦汁,終於回複道:“您從前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嗎”
秦知律“嗯”了一聲,“95區,我跟你說過的。”
祝萄說,95區是秦知律不願提的經曆。
這似乎,也是在示弱。
安隅眨了眨眼,終於放緩腳步,“沒有生氣。請長官不必擔心,我可以繼續完成任務。”
“我知道你可以,我隻是有些擔心你。”
秦知律不等他回答,又道:“我知道你要幹什麽,你需要我,我現在過去找你。”
安隅等待通訊掛斷,跳去了羲德的頻道。“在哪兒”
羲德語氣有些煩躁,“我在畸潮開party的幾個地點之間巡邏,我說,你搞這麽大一出,不會是想讓上峰精準轟炸吧沒用的,要想確保畸變基因徹底消亡,必然要動用熱彈,別說好幾個轟炸點,就算隻有一個點,53區也會變成一個地表深坑。”
安隅想了想,“落地才能夷城,如果是在空中呢”
“空中”羲德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所以你究竟是想炸死畸種,還是想炸死我的屬下”
安隅沒有多作解釋,吩咐道:“從現在開始,別離我太遠。轉告上峰,二十分鍾後發射熱武器,打擊點在低保t區,不用管能源核位置。”
他突然想到秦知律希望他鍛煉的“全局視角”,於是想了想又補充道:“讓你手下休息吧,找舒服的位置,觀賞畸潮集體長跑。”
羲德半天沒回複,安隅奇怪地摸上耳機:“頻道故障了嗎”
羲德深吸一口氣,“我在等你解釋原因。”
頻道裏沉寂下去,羲德暴躁地捏著終端:“你總得告訴我去哪兒找你吧”
“低保t區,我以為我剛剛說過了。”安隅駐足仰望高聳的貧民危樓,眼神更加冰冷,“準確地說,t區5棟,44室。”
他聞到了,一種空前令人作嘔的腥臭。
倒是很會找地方藏。
安隅邊上樓邊審視著身上的傷。
蛙舌2號在他頸側留下的致命傷已經被葡萄愈合,但打架時的擦撞、章魚觸手鞭打下的血溝、當初刑訊和基因誘導試驗導致的淤血,都在戰鬥中一次次被撕裂。
還真是體無完膚。
他站在44室門外,半天都沒有動。
記錄儀從樓體外麵透過窗戶觀察他,隻見他緩緩低下頭去,染血的白發遮住了臉,胸口逐漸開始起伏,起伏越來越劇烈,身體也隨之顫抖,那把狙從肩頭滑落,槍托砸在地上。
黑塔中的人立刻焦急起來。
“他怎麽了”
“傷的太重,估計撐不住了!”
“2,任何守序者在這個數值上都早就癱了。”
“安隅……他畢竟還是人類基因,血肉之軀啊……”
“低保區周邊守序者,立刻向t區5棟靠攏!不惜一切代價,保證安隅的安全!”
“等等……先等等!他好像在自言自語!”
“他說什麽”
“鏡頭推近!有人會讀唇嗎”
記錄儀焦急地在幾扇窗之間繞來繞去,終於找到一個方向,捕捉到了安隅的臉——
他剛好緩緩抬起頭,紅瞳中的冷冽散去,慢慢地,籠上了一層茫然的神情。
像一隻重傷後發著抖等待死亡的小動物。
這隻小動物嘴唇翕動,還在持續重複著那些口型。
指揮廳寂靜數秒後,終於有一人不確定地說道:“他好像是反複在說:你傷的很重、你快要死了……”
突然裸露出的真相讓死寂再次籠罩了指揮廳。
黑塔中的所有人看著安隅無聲地自言自語,有人怯怯道:“他是真的快要不行了,還是在自我洗腦”
“都是。或許這正是他狩獵的手段。”頂峰凝視著屏幕上的身影,低聲道:“安隅……你到底要幹什麽……”
44室挨著這一層的公共廁所,是安隅的宿舍。
這裏常年彌漫著腐爛的漚氣,在下賤的貧民窟裏賤出了讓其他低保戶甘拜下風的水準。
但此刻,更濃烈的畸種腥臭掩蓋了從前的氣味,空氣中還仿佛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波動,像是巨大的能量。
片刻後,安隅嘴唇終於不動了,伸手按向門上的密碼鎖。
密碼是默認值222——他的生日。但凡知道他id的人就能輕易破解,但他從不擔心家裏失竊,畢竟家徒四壁。淩秋曾說,如果有人願意把安隅本人偷走,那是再好不過。
想到淩秋當時癟嘴無語的樣子,紅瞳中閃過一絲溫度,又迅速恢複到空茫的狀態。
“滴”一聲,一個聽起來很沒禮貌的電子女音說:“身份識別成功,低保戶安隅,允許入內。”
低保戶安隅……
安隅瞟了門鎖一眼,推門而入。
這實在是一間太逼仄昏暗的房間,還沒有尖塔宿舍的廁所大。
七八隻紙箱子開口朝外摞在一起,組成了簡易的櫃子。櫃子裏丟著幾件補丁打爛的衣服、兩包壓縮餅幹、以及淩秋日複一日塞進來的《餌城日報》和他自己手寫的《53區八卦小報》。
除此之外,就是房間裏唯一的家具——一張狹小的單人板床。
床上背對門坐著一個人,身材和那些蛙舌一模一樣,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金屬多麵體拋著玩,聽到門響才回過頭來。
安隅在看清那張臉時,紅瞳猝然縮緊。
人臉上整齊地排布著兩列十隻眼睛,其中八隻已經變成了血洞。
但令安隅震撼的不是這個。
他以為超畸體會和蛙舌一樣長著033的臉。它此刻甚至還穿著編號033的那件救濟衣服,但它的臉——卻和淩秋長得有七八分相似。
安隅的視線落在床上。那裏扔著一張《餌城日報》——被軍部錄取後,淩秋的事跡傳遍了53區,他是低級人類區中走出的驕傲,為此他的照片霸占了整個版麵,但此刻,臉部那塊紙卻被挖空了。
十目蛙舌比著自己人類基因的長相捏造了個複製品,卻竟然又比著淩秋的模樣,給自己換了一張新臉。
安隅的耳機忽然響起。
一個沉穩的中年男聲道:“我是頂峰。安隅,他手上的是能源核,小心一點。”
能夠支撐主城穹頂運轉三年的東西,此刻就在十目蛙舌的指尖打著轉,像個小孩玩具一樣被撥弄著。
安隅與十目蛙舌視線相撞,向後退了一步,反手握上門把手。
十目蛙舌的行事邏輯和複製品們很像,見突然撞上門的獵物要跑,近乎本能地吐出血紅的長舌,將一記狠厲的重鞭烙在安隅肩頭!
房間太小,意外闖入的人類撞在牆上,又無力地跌坐在地。
從這個人類身上,十目蛙舌嗅到了濃烈的恐懼——卑賤人類的恐懼。
它不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隻知道辛苦製作的複製品一個接一個死掉了,正犯愁怎麽重建自己精心設計的城市秩序,這家夥就送上了門。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十目蛙舌歪過頭打量著安隅,這個人類有些眼熟,或許是被它吞噬基因的那個男孩認識的人,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基因純粹得不可思議,是很好的胚胎選擇。
但……似乎還有另外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讓它很想將他拆吃入腹,連骨頭都不剩。
是養來用,還是吃掉好呢。
安隅半截身體倚著牆,垂下的頭發緩緩地滴著血。
那雙紅瞳已經渙散,透露著瀕死的氣息。
十目蛙舌後知後覺,這個人類好像進來時就已經受了重傷,現在又被它抽了一記,雖然胸前還有起伏,但渾身的顫栗透露出人類休克的前兆。
是養是吃,都得盡快做決斷。不然養也養不活,吃也吃不新鮮。
蛙舌嘶聲笑,舌頭興奮地舔舐著自己的嘴巴。跟複製品們不同,他的舌更加細韌鋒利,遍布倒鉤狀的血管,混亂的基因就在那些血管中湧動。
——也在安隅肩上剛撕裂的傷口中湧動。
它在向安隅邁步的一瞬,終於沒能克製住本能,決定享用這個美味的食物。
做出這個決定後,前所未有的亢奮衝擊著它的神智,以至於它沒意識到,身後的空間正在反複地左右對調,而這座大樓底端突然產生了震感,就像在平整的地麵上小幅跳動。
它的食物凝視著他,也似乎在凝視它的後方。
它聽到食物輕聲道:“失望。”
十目蛙舌在安隅麵前蹲下,用尖銳的指甲挑起安隅的下巴,“你說什麽”
“你的基因,竟然和你的八個複製品一模一樣。”
十目蛙舌嗤笑,“當然。你都說了,是複製品嘛。”
“可它們起碼比你能生,所以我以為你也會有點過人之處。”
“生產確實是我的天賦,但我討厭自己費事。”十目蛙舌改用腹腔發聲,鮮紅的舌頭繞上安隅的脖子,一圈又一圈,直到那截脆弱的人頸被纏繞得完全看不見,舌尖擠進去,抵在安隅的喉嚨上。
“等一下。”安隅呼吸受阻,氣若遊絲道:“為什麽選擇53區”
“什麽為什麽”
安隅氣聲道:“為了能源核”
“能源核你說這個嗎”蛙舌從口袋裏掏出能源核,隨手往床上一扔,嗤笑道:“人類自以為是的小玩意。”
它湊近安隅,一邊期待地動著鼻翼一邊回憶道:“我在運河裏遇見了一個可憐蟲,融合他之後就想去他家看看,但很奇怪,雖然從他的記憶中獲取了他的地址,但怎麽找都找不到,直到前幾天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家就在我融合他的那個地點附近,我從這路過無數次,竟然從來沒發現這兒有一座人類城市。”
“這兒還挺不錯的,尤其是這個房間——”它舉頭環望四周,忽然眼睛一亮,“對了,這個房間散發出的美味和你很像。”
“美味……”安隅低語著重複,“你說的可憐蟲,033,你還有他的記憶嗎”
“033”十目蛙舌皺眉,突然有些煩躁似的,“什麽記憶”
“童年的記憶,沒有被父母堅定選擇的記憶,被遺棄又被踐踏的記憶,唯一的朋友畸變後第一個想到要害他的記憶,獨自走入那運河的記憶……”安隅喃喃道:“你不應當忘記。”
他低聲細數著這些過往,對麵那兩隻僅存的眼睛劇烈收縮著,像要炸出血來。
繞在他脖子上的舌頭再度縮緊了,十目蛙舌腹腔裏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尖叫,“你胡說什麽!”
安隅呼吸困難,但語氣卻更篤定了。
“每類畸種都被設定了獨特的優勢和限製,它們必須遵守你的遊戲規則,不斷競爭,自我篩選,一層一層爬到你麵前爭寵。低劣的統治方式。”
“八個複製品長著033的臉,而你卻把自己變成了淩秋——一個和你一樣生長於汙泥,卻能燃起一身光亮的人。這張臉暴露了你嫉妒的根源,也更暴露了你的卑賤。”
安隅無力地垂下頭,呢喃聲卻透著刺骨的寒,“你實在不該偷他的臉。”
十目蛙舌冷笑,“看來你認識這張臉的主人”
它其實並不記得自己與人類融合後為什麽捏了這麽一張臉,就連安隅說的那些生物鏈規則,也似乎隻是它遵循本能隨意製定的。
但或許這個人類沒說錯,因為在他講述那些033的過往時,它感到頭有些痛——它的腦袋裏應該還保留了一顆小小的人腦,雖然那顆腦已經無法自主思考,但既然腦的主人與它混合超畸化,它就也永遠無法擺脫那顆腦的影響。
十目蛙舌道:“等我吃掉你,再去重新尋找胚胎。重建秩序很快,不用擔心。”
“你成為我的食物,也許能親眼看到那一天,也會感到與有榮焉的。”
“是嗎。”對麵人類的聲音倏然冷了下去。
瀕死的虛弱感頃刻消失了,那雙渙散的紅瞳聚焦,嘲諷而嫌惡地凝視著它。
安隅抬手伸進一圈圈纏繞著脖子的舌頭中,一把將舌尖扯了出來。
那條手臂明明骨瘦如柴,力氣卻大得可怕,十目蛙舌一時沒能掙開,眼看著安隅扯著它的舌尖抵上肩膀——剛剛被它抽破的傷口處。
“重建秩序,確實很快。”安隅輕聲說,“但不是你的秩序。”
嗤地一聲!舌尖被安隅抓著刺入自己身體!
十目蛙舌意識到不對勁時,本能已經驅使它的舌尖探向深處那難以名狀的誘惑,它要品嚐的那一瞬間,巨大的轟鳴聲從腦中和身體中炸響,它甚至來不及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身體,僅剩的兩隻眼便同時爆裂!
身體四分五裂,大塊的組織隻存在了一瞬,便在空中如像素般分解。
一塊隻剩硬幣大小的人腦摔在地上,軟綿綿地翻滾了幾下,也迅速萎縮消無。
空中飄下一片僅存的相對完整的組織,安隅伸手,等待那半張臉皮落在掌心。
狀態覺醒後,他以為自己徹底泯滅了人性。
但他攥著那半張臉皮,恍惚間竟覺得狀態消失了一瞬,在那一瞬,巨大的難過包裹住了他。
黑塔。
離屏幕最近的人上下嘴唇碰在一起,顫抖許久才發出聲音。
“爆……體!他的必殺技不是吞噬,是……誘導自爆!”
荒原上消失的巨螳螂。
廢墟裏不見蹤影的章魚和蛙舌。
前幾次“狩獵”中不允許其他守序者靠近。
縱容畸種將自己重傷,冷眼注視著終端上的生存值暴跌,再帶著一身血氣自我催眠……
一切,都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
頂峰命令道:“重新梳理對安隅的觀測。”
研究員站在指揮廳中央,聲線高亢而顫栗。
“第一,不受感染。強行感染會觸發異能,感染加劇的過程即是異能成長的過程。尚不知有多少種異能可被觸發。
“第二,不容獲取。隻要嚐試獲取他的基因,就會……分解式自爆。
“第三,絕對意誌。人類目前已知會損害精神力的三種情況——瀕死、恐懼、直視混亂,均無法對其造成任何幹擾。
“第四,降臨狀態。在迫近生理極限時,會以難以解釋的狀態蘇醒——體能大幅強化,異能成長加快,極度自我,意誌與身體都更加強韌。”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遏製著心尖的顫栗。
“守序者安隅,暫時分類為空間係能力者,目前覺醒異能:空間折疊、被動引爆。他已經超越了人類目前所有可想象的異能上限,但他確實沒有、也不可能發生生物畸變,他……仍然是人類!他的弱點,也是這具人類之軀。”
有人顫聲道:“安隅還好嗎他很久沒動過了。”
“生存值已經下降到不足5了,他傷得好重,還能挺過去嗎”
屏幕上,安隅一動不動地在血泊中呆坐。
那雙眼眸中的赤色愈燒愈烈,寂靜中,一滴淚忽然從眼眶中滾落,落入被緊攥的半張臉皮。
“他在哭嗎……”大腦研究員怔道:“律在戰報裏說,他有很強的血性,但個人情感非常淡漠。在出發前的所有試驗室測試中,他也從未真正流過淚。”
準確地說,安隅確實因疼痛和恐懼生理性哭過很多次,但這是第一次真正流露悲傷。
許久,他才緩緩從地上撐起來,晃到床邊,把能源核小心揣進口袋。
又走到櫃子旁拆了兩塊壓縮餅幹,站在原地安靜地咀嚼。
他打開作戰公頻,那裏如預料般吵鬧翻天。
“警報!全城的畸種都在向t區5棟靠攏!”
“畸潮移動的速度非常快!我們真的不阻止嗎!”
“預計五分鍾內,它們都將衝入安隅目前所在的大樓!”
“不太對勁,自從真正的超畸體死亡,這些畸種的生命似乎開始相互關聯了!”
“是啊,老子明明殺死了一隻,轉眼就爬起來,見了鬼了!”
“可能要同時殺死所有畸種,否則它們會無限重生!這他媽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熱武器呢主城!熱武器到哪裏了!”
黑塔立即接入。
“距離熱彈發射還有分30秒!”
“熱彈落點:t區5棟。地麵覆蓋半徑:全城。”
“所有守序者,請在翼組的配合下進行高空規避,安全高度:3000米。”
“安隅!羲德準備接應你!請帶能源核安全撤離!”
門被推開,羲德大步進來,“你還好吧跟我走!”
安隅背對他,嚼著餅幹踱到窗邊。
低保宿舍唯一的優點是視野好,站在這兒,能將整座餌城收入眼底。
鐵灰色的城市廢墟中,大片黑壓壓的畸潮從四麵八方迅速攏來,一眼望不到盡頭,像要蔓延到天際,重續那剛剛消散的瘴霧。
將53區夷為平地,確實是最幹淨的處理方法。
但是他不允許。
縱然昔日也非樂園,他亦絕不能容忍這裏今時淪為廢土。
安隅一把破開窗,染血的發在風中鼓動,他垂眸看著已經湧到樓下的畸潮,從床上揭過那份餌城日報。
頭版頭條:《專訪首位出身53區的軍部長官!——淩秋:貧民窟與理想國》。
缺失了照片笑臉的報道在空中打著旋飄落。
一聲清越冷冽的鳴叫劃破天際,羲德帶著安隅衝上高空。
地麵上,大批喪屍畸種正瘋狂地擠進那棟建築,它們為了衝進去,不惜將肢體壓縮、折疊,踩踏著彼此爭先恐後地湧入。
安隅一手抓著羲德的背,神色恢複冷冽,明明已經離那棟樓很遠了,但樓影卻依舊清晰地映在紅瞳之中。
不僅是5棟,周邊所有被畸潮殃及的建築都在那對紅瞳中浮現,如神明之眼。
高樓開始震顫,隨著安隅胸口逐漸劇烈的起伏,那些高樓一次次瞬間閃爍到空中,又重重砸回地麵!
每一次落地都有大量畸種被抖落,但它們又很快爬了回去,張牙舞爪地追趕末日列車。
閃現高度一次次突破,第四次突閃,足有近百米!
乃至於它跌落時,大量鋼筋與碎土塊滾落,樓已經瀕臨瓦解。
羲德突然明白安隅想幹什麽了,一種驚悚的感覺爬上神經,他突然感到背上那個奄奄一息的人非常可怕,又非常可敬。
他想做的事極度瘋狂,絕對超越了貧民窟小嘍囉該有的認知,甚至超越了遠方黑塔中那群人類精英。
“安隅。”羲德輕聲道:“百米已經很了不起,但還遠不到規避高度,放棄吧。”
安隅伸手抓住羲德的肩,過重的傷勢讓那隻手冰冷,習慣了高體溫的羲德被他冰得打了個寒戰。
“還沒盡力,我還沒有用到你。”安隅說著,瞟向羽翼周邊竄動的火焰。
羲德的畸變體征是鳳凰金翼。
畸變基因通常在畸變體征器官中濃度最高,透過那些赤金的火焰,他看到了翅膀下不屬於人類的肌骨與血管。
他自言自語似地說道:“資料顯示你的基因熵有2萬,不知道和十目蛙舌誰高……”
羲德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時幾乎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不是吧,你還有沒有點人性”
安隅認真答道:“有,但不多。長官說的。”
他輕輕觸碰著那炙熱流火的羽翼,輕聲道:“我還從來沒有接觸過鳥類基因,而且你的畸變方向是幻想生物,應該會有不錯的效果……”
羲德沉默了片刻,忽然笑出聲,“你這個瘋子!”
難怪安隅反常地讓他不要走遠,原來一直在等著這一刻——或許從他開啟第一場狩獵時,他就已經想好了這一步。
秦知律千挑萬選,最後竟然監管了這麽一個聰明又壞心眼的家夥!
但也許正是這種家夥,才夠資格俯瞰天梯。
鳳凰金翼凶猛地劃破雲層,羲德眼中跳動著狷傲,“不過,我最喜歡瘋子。”
金翼下的血管鼓出,安隅抽出短刀劃破掌心,又反手挑開了那根血管。
傷口迫近流火,劇烈的灼痛讓他另一手死死薅住羲德的翅膀,羲德嘶了一聲,卻顧不上勸阻,他正調動自己全部的精神去主動感染安隅。
耳機裏,黑塔決策員們集體驚慌。
“羲德!你在感染安隅”
“他瘋,你也陪他瘋嗎”
“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53區不重要,安隅才是最寶貴的!聽懂了嗎”
“他雖然不會畸變,但感染會帶來生理傷害,他已經臨界了!”
“他快要撐不住了,羲德!停下!”
安隅自動屏蔽掉那些聲音,“克製住自己的欲望,不要嚐試獲取我的基因。”
“我在努力抵抗,我現在大致能理解那些饞蟲了。”羲德咬牙切齒,“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誘人。
安隅輕歎一聲,“這就是問題了,已經走到這一步,我卻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
攥著翅膀的手越來越緊,羲德第一次在疼痛中感到興奮,但終端越來越刺耳的生命報警又讓他也不免有些擔憂,正要喊安隅的名字,忽然聽到一聲巨響——
地麵上,整個低保區的數十棟高樓突然消失,下一瞬,直接閃爍至高空。
耳機裏搏顫聲匯報道:“長官!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低保區突然出現在高空,高度050米!”
這一次,那些大樓懸浮在那個高度靜止住了,沒有下降。
但羲德感到安隅已經渾身緊繃,竭盡全力,卻也隻能讓那片區域停留在那個高度而已。
報警聲撕心裂肺,持續的感染使得安隅的生存值從5又迅速下降到3。
“安隅。”羲德遺憾道:“規避熱彈的縱向高度要3000米,你盡力了,你……嘶!”
安隅另一手執刀,竟生生地將那根血管剝出一截,粗暴地從他翼上扯出,反手插入自己胸口。
生存值2!
鮮血淋淋漓漓地滴落在羲德背上,他在巨大的驚悚中竟然察覺不到痛,顫聲道:“安隅……住手!你撐不住的,你……”
安隅聚精會神地注視著空中樓影,那對濃鬱紅瞳中,低保區樓群再次從高空突然消失,瞬息後出現在更高處。
“長官!”搏顫抖道:“高度400米——”
又一閃!
“500——”
“黑塔通告。熱彈將在30秒鍾後發射,預計36秒抵達,請守序者注意規避。”
“600——”
“00!”
!
羲德背上猛地一沉,安隅已經撐不住,雙膝跪在他背上才堪堪撐起上身。
血色正從那本就蒼白的臉上迅速消失,唯有那雙紅瞳燃燒著瘋狂。
他穩住身體後,又一次,將匕首伸向了羲德另一隻金翼。
“安隅——”羲德眼眶溫熱,“人命可貴,但跟53區的人命相比,你對人類的價值更大!收手吧!”
安隅耳機裏的頻道不斷跳轉,上峰、研究員、守序者……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瘋狂接進來勸阻他。
“安隅大人,不知道您在幹什麽,但請您收手吧!”
“不要為了一座餌城犧牲自己!53區不值得!”
“這座餌城已經沒有幾個人類了!”
“這是一座空城!是一座空城啊!”
蔣梟虛弱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顯得格外真切,“請您活下去……不要做傻事。”
安隅在剝出羲德第二根血管前,從耳朵裏扯下那片薄膜耳機扔了。
吵得要死。
這群人憑什麽覺得可以左右他的決定。
他豎刀於眼前,刀刃映入紅瞳,從中切斷高空懸立的樓影。
落刃之時,一陣清冷的風忽然吹過,一隻手從身後圈住了他的腰。
有一刹那,安隅幾乎下意識地想要將刀直接捅向身後。
但他很快便醒了過來——因為他的身體已經記住了被手套摩挲的感覺。
秦知律臨時獲取了搏的基因,振著一對漆黑寬闊的羽翼,立於高空。
肅殺之氣蓋過了羲德的一身流火。
他將安隅摟在懷裏,目光觸及安隅胸前淋漓的鮮血,皺眉。
“狀態覺醒,不把長官放在眼裏也就算了,從哪學的陽奉陰違”他低聲責備,“我有沒有說過,讓你等我”
安隅凝視著高空中的樓群:“放開我。”
切斷和羲德的聯係,再加上迅速流失的體力,讓他失去了對那片空間的掌控。
低保區正在重力作用下迅速下降,且降速越來越快。
“距離熱彈落地還有最後0秒!”
“所有守序者注意規避!”
“律!立即帶安隅撤離!”
秦知律也扔了耳機。
“我說過,我知道你要幹什麽。”他語氣沉靜,“也說過,你需要的是我,隻能是我。”
安隅察覺那個說話聲離他越來越近,直到溫熱的氣息噴在頸側。
黑翼扇動空氣,在龐大的氣流振動中,那隻手將他的腰攬得更緊了。
“專注。你可以做到的。”
“有我在,你想做什麽都能做到。”
秦知律輕輕側過頭,挑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塊沒有舊傷的位置,將牙齒抵在安隅頸側。
安隅忽然一怔。
秦知律確實隻是個人類。
正因如此,他常常下意識地會忘記,秦知律才是目前人類已知基因熵最高、最混亂的存在。
“5!”
頸側的皮膚被牙齒割開,一絲輕微的痛楚彌漫。
被感染了那麽多次,這卻是最溫柔的一次。
巨大的呼嘯聲自安隅意識深處而起,席卷之處,是前所未有的磅礴和安寧。
他尚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已經快要落地的低保區倏然消失了,而後衝破所有人的視線,出現在規避高度之上!
“4!”
空中的守序者幾乎看呆了,驚慌地臨時下調高度防止誤傷,但還沒來得及就位,低保區再次一閃——高度6000米之上,遠離了全部的樓宇和人群,讓他們仰望都吃力。
“3!”
最後一閃!
萬米高空。
那個陪伴了安隅十年的地方,終於和53區徹底分離。
安隅揚起頭,紅瞳中映照著高處灰黑的斷壁殘垣,和樓影裏滿載的畸種。
沒有等來倒計時結束,熱彈在萬米之上,與空中的低保區轟然相撞!
一朵白亮的蘑菇雲在高空炸裂,升騰,又消散。
世界在巨大的聲浪和火光中歸於死寂,所有錯亂的生命在那一刻消失殆盡,瘴霧消散,隻剩下天際刺眼的光和熱浪。
以及秦知律攬在安隅腰上的,那隻手。
終端的生存判定停在了,或許是秦知律創造的傷口太小,他的感染竟然沒讓安隅的生存值繼續下降。
那種狀態悄無聲息地離開,他的心像是突然被挖空一塊,陷入巨大的空茫。
他低下頭,看著地麵上小小的餌城。
53區終於回歸了往日的樣子,隻是從前的低保區已徹底消失,隻留下一塊光禿的土地。
他終於把53區還給了淩秋,也終於親手埋葬了這裏。
埋葬了這個醜陋,苟且,絕望的。
這個給了他哥哥,陪伴他懵懂生長,又注定從他生命中剝離的。
貧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