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爾的複活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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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一頁一頁往下翻的時候,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是呀,他被喚醒了,每一句歌詞都是在向他呼喚,每一句歌詞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地打動了他。“主這麽說!”——難道這句歌詞不也是針對他的嗎?難道不就是主的手曾經把他擊倒在地,爾後又慈悲地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的嗎?“他將使你心靈純淨”——是呀,這句歌詞在他身上應驗了:他心中的陰鬱頓時一掃而光,心裏亮堂了。這聲音,猶如一片光明,使心靈變得水晶般的純淨。這個可憐的詹寧斯,這個住在戈布薩爾的蹩腳詩人,他是唯一知道亨德爾困境的人,除了他,還會有誰能在字裏行間傾注這種鼓舞人心的語言力量?“他們把祭品奉獻到主的麵前”——是呀,獻祭的火焰已在熱烈的心中點燃,它直衝雲霄,要去回答這樣美好莊嚴的召喚。“這是你的主發出的強力召喚”——這句歌詞好像是針對他一個人而言似的——是呀,這樣的歌詞應該用最嘹亮的長號、怒濤般的合唱、雷鳴般的管風琴來演奏,就像神聖的耶穌基督在第一天再次喚醒所有那些還在黑暗中絕望地走著的人那樣。“看,黑暗將籠罩著大地。”一點不錯,因為黑暗依然籠罩著大地,因為他們還不知道得到拯救的極樂,而他卻在此時此刻已領略到獲得拯救的極樂。他幾乎剛剛把歌詞讀完,那感恩的合唱“偉大的主,你是我們的引路人,是你創造奇跡”已變成了音樂在他心中洶湧澎湃——是呀,對創造奇跡的主,就應該這樣讚美他,他知道如何指引世人,而事實上主已經給他這個破碎的心以安寧!歌詞還寫道:“因為主的天使已向他們走去。”是呀,天使已用銀色的翅膀飛降到他的房間,接觸到他並拯救了他。隻不過此時沒有成千人的聲音在歡呼、在感恩、在歌唱、在讚美:“光榮歸於主!”而僅僅是在他一個人的心中。

    亨德爾俯首看著一頁頁的歌詞,就像置身在暴風雨中一般。一切疲勞都消失了。他還從未感到過自己的精力有像現在這樣充沛,也從未感到過渾身充滿著如此強烈的創作欲望。那些歌詞就像使冰雪消融的溫暖陽光,不斷地傾瀉到他的身上。每一句話都說到了他的心坎裏,它們是那麽富有魅力,使他心胸豁然開朗!“願你快樂!”——當他看到這句歌詞時,仿佛聽到氣勢磅礴的合唱頓時四起,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張開雙臂。“他是真正的救主”——是呀,亨德爾就是要證明這一點,塵世間尚未有人嚐試過這樣做,他要把自己的明證高高舉起,就像在世間樹起一座燦爛的豐碑。隻有飽經憂患的人才懂得歡樂;隻有經過磨難的人才會預感到仁慈的最後赦免;而他就是要在眾人麵前證明:他在經曆了死亡之後又複活了。當亨德爾讀到“他曾遭鄙夷”這句歌詞時,他又陷入對往事的痛苦回憶中,音樂聲也隨之轉人壓抑、低沉。他們以為他已經失敗了,在他軀體還活著的時候就把他埋葬,還盡情嘲笑他——“他們曾嘲笑著看著他”,“而當時沒有一個人給這個苦難者以安慰”。是呀,在他無能為力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幫助他,沒有一個人安慰他,但是神奇的力量幫助了他。“他信賴上帝”,是呀,他信賴上帝,並且看到上帝並沒有讓他躺在墳墓裏——“不過你不要把他的靈魂留在地獄。”不,上帝沒有把他——一個身陷困境、灰心喪氣的人的靈魂留在絕望的墳墓裏,留在束手待斃的地獄裏,而是再次喚醒他肩負起給人們帶來歡樂的使命。“昂起你們的頭”——這樣的詞句仿佛是從他自己的內心進發而出;但這是上帝宣布的偉大命令!他驀地一噤,因為恰恰在它後麵就是可憐的詹寧斯用手寫的字:“這是主的旨意。”

    他的呼吸屏住了。一個人偶然從嘴裏說出來的話竟有如此之準,這顯然是主從上天傳送給他的旨意。“這是主的旨意”——這也是從主那裏來的話,從主那裏來的聲音,從主那裏來的意誌!必須把這話的聲音送回到主那裏,洶湧的心聲必須掀起滔天巨浪向上天的主迎去,讚美他是每一個作曲家的欲望和責任。哦,應該緊緊抓住這句話,讓它反複、延伸、擴大、突出、飛翔,充滿整個世界,所有的讚美聲都要圍繞這句話,要使這句歌詞像上帝一樣偉大。噢,這句歌詞是瞬間即逝的,但是通過美和無窮盡的激情將使這句歌詞達到永恒的境界。現在你瞧,上麵寫著:“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這是應該用各種音樂進行無窮反複的一句歌詞,是呀,世間所有的嗓音,清亮的嗓音,低沉的嗓音,男子堅定的嗓音,女人順從的嗓音,都應當在這裏匯合成一個聲音。這“哈利路亞”的聲音應當在有節奏的合唱中充溢、升高、轉換,時而聚合,時而分散。合唱的歌聲將順著樂器的音樂天梯上上下下。歌聲將隨著小提琴的甜美弓法而悠揚,隨著長號嘹亮的吹奏而熱烈,在管風琴雷鳴般的聲音中咆哮:這聲音就是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從這個詞,從這個感恩詞中創造出一種讚美歌,這讚美歌將轟轟隆隆從塵世滾滾向上,升回到萬物的創始主那裏!

    哈利路亞,源自希伯來文haeujah的音譯,原意為“讚美上帝之歌”,是基督教的歡呼語,常用於清唱劇結尾的段落。天梯,《聖經》中雅各夢見天使上下的天梯。

    亨德爾激情滿懷,淚水使他的眼睛變模糊了。但是還有幾頁歌詞要讀,那是清唱劇的第三部分。然而在這“哈利路亞,哈利路亞”之後他再也讀不下去了。這幾個用元音歌唱的讚美聲已充滿他的心胸,在彌漫,在擴大,就像滾滾火焰噴流而出,使人感到灼痛。啊!這聲音在攢動,在擁擠,它要從他心裏迸發出來,向上飛升,回到天空。亨德爾趕緊拿起筆,記下樂譜,他以神奇的速度寫下一個個的音符。他無法停住,就像一艘被暴風雨鼓起了風帆的船,一往直前。四周是萬籟俱寂的黑夜。黑魆魆的潮濕的夜空靜靜地籠罩著這座大城市。但是在他的心中卻是一片光明,在他的房間裏所有的音樂聲都在齊鳴,隻是聽不見罷了。

    第二天上午,當仆人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時,亨德爾還坐在寫字台旁不停地寫著。當他的助手克裏斯托夫·史密斯畏葸地問他是否要幫他抄樂譜時,他沒有回答,隻是粗聲粗氣地咕嚕了一聲。於是再也沒有人敢走到他的身邊,他也就這樣三個星期沒有離開房間。飯送來了,他用左手匆匆地掰下一些麵包,右手繼續寫著,因為他無法停下來,他已完全如癡若醉。當他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走動時,他還一邊高聲唱著,打著拍子,眼睛裏射出異樣的光芒。當別人同他講話時,他好像剛醒過來似的,回答得含含糊糊,語無倫次。這些日子可苦了仆人。債主來討債,歌唱演員來要求參加節日的康塔塔大合唱,信使們來邀請亨德爾到王宮去,仆人都不得不把他們櫃之門外,因為哪怕他隻想同正在埋頭創作的主人說一句話,他也會遭到一頓雷霆般的斥責。在那幾個星期裏,喬治·弗裏德裏克·亨德爾已不再知道時間和鍾點,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個隻用旋律和節拍來計量時間的世界裏。他的身心完全被從心靈深處湧出來的奔騰激流席卷而去。神聖的激流愈湍急愈奔放,作品也就愈接近尾聲。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靈之中,隻是踩著有節拍的步伐,走遍這間自設囹圄的房間。他一會兒唱著,一會兒彈起羽管鍵琴,然後又重新坐下來,寫呀,寫呀,直至手指發疼;他在有生之年還從未有過如此旺盛的創作欲,也從未經曆過如此嘔心瀝血的音樂生涯。

    差不多三個星期以後,9月14日,作品終於完成了——這在今天是難以置信的,大概也是永遠無法想象的——歌詞變成了樂曲,不久前還是幹巴、枯燥的言辭現在已成了生氣勃勃、永不凋謝的聲音。就像從前癱瘓的身體創造了複活的奇跡,如今是一顆被點燃的心靈創造了意誌的奇跡。一切都已寫好,彈奏過了,歌詞已變成了旋律,並且已在展翅翱翔——隻是一個詞、作品的最後一個詞“阿門”還沒有配上音樂。現在,亨德爾要抓住這個“阿門”——這兩個緊密聯結在一起的短短音節,創造出一種直衝九霄雲外的聲樂。他要給這兩個音節配上不同的音調,同時配上不斷變換的合唱;他要把這兩個音節拉長,同時又不斷把它們拆開,以便重新合在一起,從而產生更加熱烈的氣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熱情像上帝的靈氣似的傾注在這個最後結尾的歌詞上,要使它像世界一樣的宏大和充實。這最後一個詞沒有放過他,他也沒有放過這最後一個詞。他把這個“阿門”配上雄偉的賦格曲,把第一個音節——洪亮的“阿”作為最初的原聲,讓它在穹頂下回旋、轟鳴,直至它的最高音達到雲霄;這原聲將愈來愈高,隨後又降下來,又升上去,最後再加入暴風雨般的管風琴,而這和聲的強度將一次比一次高,它四處回蕩,充滿人宇,直至在全部和聲中仿佛天使們也在一起唱著讚美歌,仿佛頭頂上的屋宇梁架在永無休止的“阿門!阿門!阿門!”麵前震裂欲碎。

    亨德爾艱難地站起身來。羽毛筆從他手中掉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他隻感到疲乏,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支撐著牆壁踉踉蹌蹌地行走。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身體像死了似的,神誌迷迷糊糊。他像一個瞎子似的沿著牆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動,然後躺倒在床上,睡得像個死人似的。

    整整一個上午,仆人輕輕地旋開門鎖,推開了三次房門,但主人還一直在睡覺,身子一動也不動,就像石頭的雕塑,眼睛、嘴巴緊閉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喚醒。他故意大聲咳嗽,重重叩門,可是亨德爾依然睡得那麽死,任何聲響和說話聲都進不到他的耳朵裏。下午,克裏斯托夫·史密斯來幫助仆人,而亨德爾還是紋絲不動地躺在那裏。史密斯向睡著的人俯下身去,而他卻像一個贏得了勝利而又死在沙場上的英雄,在經過了難以形容的戰鬥之後終於因疲憊而死。他就這樣躺在那裏。隻不過,克裏斯托夫·史密斯和仆人並不知道他完成的業績和取得的勝利罷了。他們隻感到害怕,因為他們看到他躺在那裏這麽長的時間,而且令人可怕地一動都不動。他們擔心可能又是一次中風把他徹底摧垮了。到了晚上,盡管他們使勁地搖晃,亨德爾還是不願醒來——他已經一動不動地軟癱在那裏,躺了十七個小時——這時,克裏斯托夫·史密斯再次跑去找醫生。他沒有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為醫生為了享受這和風宜人的夜晚,到泰晤士河岸邊釣魚去了,當最終把他找到時,他嘟囔著對這不受歡迎的打攪表示不快。隻是聽說是亨德爾病了時,他才收拾起長線和漁具,取了外科手術器械——這花了不少時間——以便必要時放血用,他覺得很可能需要這樣。一匹小馬拉著一輛載著兩人的馬車,終於踏著橐橐的快步向布魯克大街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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