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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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聖彼得堡謝苗諾夫斯基校場
1849年12月22日
俄羅斯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青年時代受空想社會主義的思想影響,參加了彼得拉舍夫斯基派的政治活動。1849年4月,28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同該派成員一起被捕,被褫奪貴族身份和判處死刑。
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彼得拉舍夫斯基1821—1866),19世紀俄國著名的解放運動活動家,彼得拉舍夫斯基派的領導者,曾參加1844至1846年《外來語袖珍辭典》的出版工作,在該辭典中反映出他的唯物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的革命觀點,1849年被流放西伯利亞服苦役刑,畢生堅決反對專製農奴製度。
1849年12月22日,他們被帶到聖彼得堡的謝苗諾夫斯基校場上執行槍決。士兵們已在槍膛裏推上子彈,隻等開槍的命令了。不料就在這刹那之間,一個軍官騎著快馬,一麵揮著白手帕一麵橫穿廣場疾馳而來,宣讀了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聖諭,給他們罪減一等的許可。
根據沙皇的聖諭,改判陀思妥耶夫斯基服苦役刑及期滿後當兵。九年的苦役和軍營生活對他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方麵豐富了他的生活知識,積累了文學素材,對社會的觀察、對人生的思考更加深刻和富於哲理;另一方麵,流放生活使他遠離了俄國的先進階層,苦役犯政治上的壓製使他思想中固有的消極麵有所發展,當時日益頻繁的癲癇病的發作又進一步加深了他精神上的抑鬱;此外,席卷歐洲的1848年革命失敗之後,各種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理想幻滅,更促使了他的思想危機。這一切的結果是,他的社會政治思想漸趨反動。他摒棄了社會主義信念,用宗教的精神來解釋人民的理想,提倡棄絕個人欲望、逆來順受,宣揚人人都有罪孽,罪犯就是“不幸的人”等觀點,並試圖用道德感化來代替反對專製製度的鬥爭,幻想求得統治階級和人民之間的和解。誠如列寧在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消極一麵產生的根由時所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被判處死刑,在他身上施行過野蠻的褫奪公權的儀式,事後卻又宣諭尼古拉一世赦免了他,把他流放去服苦役。”他的這一經曆無疑是他一生創作和思想的轉折點。
斯蒂芬·茨威格在本篇中以詩的形式,記述了這一轉折點中最關鍵的時刻——刑場一幕,並揭示了他以後那種深刻心理變化的開端。
——譯者題記
他們在夜裏把他從睡夢中拽醒,
地牢裏隻聽見軍刀的聲音,
吆喝的命令;影影綽綽
幽靈似的晃動著令人恐怖的黑影。
他們推著他朝前走,長長的過道
又深又暗,又暗又深。
鐵門閂發出尖厲的聲響,鐵車門鋃鐺鏗鏘;
他霎時感覺到天空和冰涼的空氣。
一輛馬車——一座滾動的墓室已等在那裏,
他被急急忙忙推進車廂。
身旁是九個同誌,全都戴著腳鐐手銬,
一個個默不作聲,臉色蒼白;
無人說話,
因為誰都清楚,
這輛車要把他們送往何方,
隻覺得自己的生命正維係在
腳底下滾滾車輪的
輪輻上。
吱嘎吱嘎的馬車已停住,
車門發出刺耳的聲響打開:
一角昏暗的世界
用朦朧困倦的目光
從打開的柵欄凝望著他們。
房屋圍著廣場形成四方形,
一層冰霜覆蓋著低矮、肮髒的屋頂,
廣場上到處都是積雪,到處都是黑影。
灰蒙蒙的霧氣
籠罩著刑場,
隻是在金色的教堂周圍
黎明投來清冷的好似淌著鮮血的紅光。
他們默默地排列在一起。
一名少尉前來宣讀判詞:
因武裝謀反處以死刑,
死刑!
死這個詞猶如一塊巨石
掉進靜寂的冰麵,
砰然巨響
仿佛要把什麽東西擊得粉碎,
然後是空虛的回聲
消逝在這冰冷的、黎明的、寂靜的
無聲墳塋之中。
他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
都像做夢,
隻知道自己現在要告別人生。
一個士兵走到他的跟前,不聲不響地
給他披上一件飄動著的白色死囚衣衫。
他向同伴們作最後的訣別,
用的是熱烈的目光、無聲的呼喊,
牧師神情嚴肅地給他遞上十字架,一邊示意,
他吻了吻上麵的耶穌受難像;
接著,他們一共十人,三個三個地
被捆綁在各自的刑柱上。
一個哥薩克士兵快步上前,
要給他蒙上對著步槍的雙眼。
這時他趕緊用目光貪婪地
瞪望蒙蒙天色所展示的一角小小世界——
他知道:這是永眠前的最後一眼。
他看到教堂在晨曦中紅光四射:
好像為了天國的最後晚餐
神聖的朝霞
染紅了教堂外觀。
他望著教堂,突然有一股幸福的感覺
仿佛看到了在死的後麵是神的生活……
舊時俄國行刑隊中的劊子手大多由哥薩克人擔任。
這時他們已蒙住了他的眼睛,隻覺漆黑一片。
可是在他心中
熱血開始翻騰。
眼前像多棱鏡似的變幻
生活的形象
從熱血中紛紛浮現。
他覺得,
這臨死的一秒鍾
又把一切往事衝上他的心頭:
整個一生又像一幅幅畫麵
出現在眼前;
孤獨、無趣、單調的童年,
父母、兄長、妻子,
三段友誼,兩杯歡樂,
一場富貴夢,一堆屈辱
逝去的青春時代
恰似畫卷順著血管急遽地展開。
在他們將他綁上刑柱
那一秒鍾以前,
他內心深處還一直感覺到自己完全存在。
隻是現在,思念
才把自己沉重的黑影占據他的靈魂。
陀思妥耶夫斯基青年時代曾與別林斯基、涅克拉索夫、謝德林為友,一生中兩度結婚,本人享有貴族身份,而後又受到被褫奪的恥辱,故雲:三段友誼,兩杯歡樂,一場富貴夢,一堆屈辱。但他的兩次結婚均在服苦役以後。
這時
他覺得有個人向他走來,
那是可怕的、不聲不響的腳步,
走得很近很近,
隻覺得那人用手按在他的心口,
心越跳越弱……越跳越弱……甚至不再
跳動——
再過一分鍾——心髒也就永息。
哥薩克士兵們
在對麵排成射擊的隊形……
背槍的皮帶甩到一邊……推上子彈
急促的鼓點要想把空氣震碎。
而這一秒鍾卻長似千年。
突然,一聲大喊:
住手!
一名軍官走上前,
把手中的白紙一閃,
他那清晰響亮的聲音
劃破靜候的沉寂:
沙皇聖意
慈悲為懷
撤銷原判
改成發配。
這些話聽上去
有點蹊蹺:他無法想出其中的奧妙,
但血管裏的血
又變得鮮紅,
開始流動,開始輕輕歌唱。
死神
遲疑地爬出了已經發僵的四肢關節,
蒙住的雙眼雖然還覺得一片黑暗,
但已感到永遠的光明正在迎來。
執刑官
默默地替他解開綁繩
雙手從他灼痛的太陽穴上
撕下白色的繃帶
恰似撕下皸裂的白樺樹皮。
兩眼好像剛剛從墓穴出來,恍恍惚惚
隻覺得亮光刺目,視線遊移
迷迷糊糊重新見到了
這個已經要永別的世界。
這時他又看見
剛才那座教堂上的金色屋頂
在升起的朝陽中
神秘地發出紅光。
朝霞紅似成熟的玫瑰
好像帶著虔誠的祈禱擁抱教堂屋頂,
閃爍發亮的耶穌塑像
一隻曾釘在十字架上的手
宛若一柄神聖的劍,高高直指
紅豔豔的雲端。
仿佛就在這教堂上方,
上帝的殿堂在輝煌的曙光中升起。
光的巨流
把彩霞的波浪
湧向樂聲繚繞的天堂。
一團團霧靄
滾滾升起,好像帶走了
壓在世間的全部黑暗,
融入神的黎明光輝。
仿佛有無數的聲音從深淵衝向霄漢,
成千人在一起悲訴。
他好像平生第一次聽到
人間的全部苦難,
悲訴自己不堪痛苦的哀號
越過大地,疾呼蒼天。
他聽到的是弱小者們的聲音:
以身相許錯了的婦女們的聲音、
自嘲自歎的妓女們的聲音、
始終受人欺淩者的內心怨怒聲、
從來沒有笑容的孤獨者的悲哀聲,
他聽到的是孩子們的抽噎聲、哭訴聲、
那些被偷偷誘奸的弱女子的悲愴叫喊聲。
他聽到了一切被遺棄、被侮辱、麻木不仁、
受苦受難者的聲音,
那些名不見經傳的殉難者的聲音,
他聽到他們的聲音
以高亢的音調
衝上寥廓的蒼穹。
而他仿佛看見
隻有痛苦向上帝飄然飛去,
幸運極少的沉重生活
依然把他們拽留在地。
然而,在傾訴地上苦難的齊聲哀號
陣陣襲擊下,
無垠的天空已愈來愈亮;
他知道,
上帝將會聽到他們所有人的聲音,
上帝的天堂已響起慈悲之聲!
上帝不會審判可憐的人,
隻有無限的憐憫永照他的天庭。
人間處處是瘟疫、戰爭、死亡、饑饉,
於是這個死裏得生的人竟覺得
受苦受難倒是樂事,而幸運卻成了痛苦
閃閃發光的天使
已降臨大地
把痛苦中產生的聖潔之愛的光輝
深深地照亮大地的正在寒顫的心扉。
此處原文是dieapokayptischenreiter,直譯是:《約翰啟示錄》的四騎士,因這四騎士分別象征瘟疫、戰爭、饑饉、死亡,故意譯如此。
這時他好像跌倒似的,
跪下雙膝。
他這才真切地感覺
充滿苦難的整個世界。
他的身體在哆嗦,
滿口白沫,
麵部抽搐,
幸福的淚水
滴濕了死囚服。
因為他感到,
隻有在觸到了死神苦澀的嘴唇之後
他的心才感受到生的甜蜜。
他的靈魂渴望著去受刑和受折磨,
他清楚地意識到,
這一秒鍾裏的他
正如千年前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
在同死神痛苦地一吻之後
又不得不為受難去愛生活。
士兵們把他從刑柱上拉開。
他的臉蒼白得死人一般。
他們粗暴地
把他推回到囚犯的行列。
他深深地陷入沉思
因而目光奇異,
是卡拉馬佐夫把一絲苦笑掛上他抽搐的雙唇。
這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後一部著名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反映了作者在心理、倫理、政治和哲學中不斷探索的社會哲理小說,完成於1880年,但構思於19世紀50年代初,亦即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判刑之際正在構思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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