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譯者後記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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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雋永的心理刻畫。

    擅長心理描寫,是茨威格創作中一致公認的顯著特色。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在寫作上的主要誌趣,一直是想從心理學的角度再現人物的性格和他們的生活遭遇。這就是我為許多名人撰寫評論和傳記的緣故。”試看在《瑪麗恩巴德悲歌》中這樣一段披露歌德內心世界的描繪:

    此刻,年邁的老人坐在滾滾向前的馬車裏沉思默想,為心中一連串問題得不到確切的答複而煩悶。清晨,烏爾麗克還和妹妹一起匆匆向他迎來,在“喧鬧的告別聲”中為他送行,那充滿青春氣息的可愛的嘴唇還親吻過他,難道這是一個柔情的吻?還是一個像女兒似的吻?她可能愛他嗎?她不會將他忘記嗎?正在焦急地盼等著他那豐富遺產的兒子、兒媳婦會容忍這樁婚姻嗎?難道世人不會嘲笑他嗎?明年,他在她眼裏不會顯得更老態龍鍾嗎?縱使他能再見到她,又能指望什麽呢?

    不言而喻,寫真人真事作品中的心理描寫不同於小說中的心理描寫。茨威格在寫他的名人傳記或曆史特寫之前,總是先研究原始材料,做出符合當時客觀實際的心理分析。他既不美化曆史人物,也不做自然主義的臨摹,而隻是加以“升華、冷凝、提煉”。

    第四,曆史與現實的隨意聯想。

    寫真人真事的文學作品,絕不是單純地敘述客觀事實。曆史特寫不僅是寫曆史,而是通過對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的剖析來傾聽曆史的回聲和教訓,字裏行間總是流露著作者的愛與憎。作品的思想內涵正是在作者的感慨和議論中得到反映。在茨威格的曆史特寫中,隨處可見意味深長的議論,有的充滿詩情畫意,有的發人深省,對每篇作品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封閉的列車》就是這樣的結尾:

    《國際歌》驟然而起,當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走出車站時,這個昨天還住在修鞋匠家裏的人,已經被千百雙手抓住,並把他高舉到一輛裝甲車上,探照燈從樓房和要塞射來,光線集中在他身上。他就在這輛裝甲車上向人民發表了他的第一篇演說。大街小巷都在震動,不久之後,“震撼世界的十天”開始了。這一炮,擊中和摧毀了一個帝國、一個世界。

    《威爾遜的夢想與失敗》中的結尾同樣發人深省:

    當他乘坐的軍艦駛離歐洲海岸時,這位失敗者背轉身去。他不願意回過頭來,朝我們這片命運多舛的歐洲大地再看一眼。——歐洲幾千年來渴望和平與統一,可是從未實現。

    從威爾遜1919年6月離開歐洲海岸到茨威格1940年在流亡中創作這篇曆史特寫,歐洲曾有過和平嗎?或許,真正的持久和平永遠是人類努力奮鬥的目標吧。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如果把語言的優美列為文學作品的特點,未免有失空泛和不得要領。但是,《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之所以至今仍能吸引大量讀者,首先應該歸功於茨威格的語言魅力。倘若說,小說尚能以曲折離奇的故事扣人心弦,那麽傳記或曆史特寫更要借助行雲流水般的語言,使讀者入迷。茨威格自己說得好——“有時我在沉思默想中不得不反躬自問:我的書中究竟有什麽特點,能給我帶來如此意想不到的成功?我最終認為,這是來自我個人的一種癖好,那就是在小說、傳記文學、思想論爭文章中,任何拖遝、空泛、朦朧、含混,任何畫蛇添足都會使我十分不快。隻有每一頁都保持著高潮,能夠讓人一口氣讀到最後一頁的書,才能引人入勝,給人以完美的享受。”

    據菲舍爾出版社統計,《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在茨威格的所有作品中最受讀者歡迎,其銷售量一直居於其他作品之上。從它的第一版於1927年問世以來,已經曆了風風雨雨的82年,讀者仍然有增無減。究其原因,除了以上所述的獨具藝術魅力之外,還因為書中的各篇曆史特寫都短小精悍,每篇約兩萬字左右。如今是信息大爆炸的時代,不僅世界範圍內每天出版的圖書數以萬計,而且其他各種媒體——電影、電視、網絡文化進入千家萬戶,五光十色的信息目不暇接;加之人們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茫茫人海,來去匆匆;如今的歲月,能有充裕的時間細細品讀洋洋數十萬言的鴻篇巨製的讀者群體已日趨減少,唯有短小精焊的短篇尚能受廣大讀者青睞。但是,《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之所以經久不衰,主要應歸功於它的思想內涵,歸功於它能引起讀者心靈的震撼和良知的共鳴。盡管十四篇曆史特寫描述的是不同曆史時代、不同國家中不同人物的瞬間,人們卻能從不同視角感受到茨威格撰寫人物傳記的主旋律。

    主旋律之一:謳歌人性。

    茨威格曾說:“我從來不願意去為那些所謂的‘英雄人物’歌功頌德,而始終隻著眼於失敗者們的悲劇……在我的傳記文學中,我不寫在現實生活中取得成功的人物,而隻寫那些保持著崇高道德精神的人物。比如說,我不寫馬丁·路德,而寫伊拉斯謨;不寫伊麗莎白一世,而寫瑪麗·斯圖亞特;不寫加爾文,而寫卡斯特裏奧。”[34]

    ??夢`阮讀`書

    參閱[奧]斯蒂芬·茨威格著、舒昌善等譯《昨日的世界》,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第135—136頁。

    《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的主人公幾乎都是這樣一些悲劇人物,如列夫·托爾斯泰、斯科特隊長、西塞羅、威爾遜,但人性在他們身上熠熠發光。且聽《逃向蒼天》中的最後一句台詞:

    如果他不為我們這些人去受苦受難,那麽列夫·托爾斯泰也就,不可能像今天這樣屬於全人類。

    再看《奪取南極的鬥爭》中那一段對斯科特隊長麵臨死亡時的描寫:

    斯科特海軍上校在他行將死去的時刻用凍僵的手指給他所愛的一切活著的人寫了書信。那些書信寫得非常感人。死在眉睫,信中卻絲毫沒有纏綿悱惻的情意……那些信是寫給他認識的人的,然而是說給全人類聽的;那些信是寫給那個時代的,但說的話卻是千古永垂的。他給自己的妻子寫信。他提醒她要照看好他的最寶貴的遺產——兒子……他懷著最誠摯的友情給那幾個同他自己一起罹難的同伴們的妻子和母親寫信,為他們的英勇精神作證。盡管他自己即將死去,他卻以堅強的、崇高的感情去安慰那幾個同伴的遺屬。

    這樣一種對人性的刻畫,如歌如泣,讀後無不為之動容。

    主旋律之二:以良知對抗暴力。在茨威格看來,曆史、社會、宗教、政治以至大大小小的統治者都可能有非理性的一麵——喪失良知而使用暴力;但是,人的良知不會泯滅,總會有人以良知對抗暴力,這樣的鬥爭此起彼伏、前赴後繼,縱然有人在暴力麵前遭到失敗乃至失去生命,但他們雖死猶榮。茨威格的兩部人物傳記——《鹿特丹的伊拉斯謨——勝利與悲劇》和《良知對抗暴力——卡斯特裏奧對抗加爾文》尤其突出和鮮明地彰顯了這個主題。伊拉斯謨erasusvonrotterda,1469—1536)是文藝複興時期尼德蘭的神學家,因出生於荷蘭的鹿特丹,故被人們習稱為鹿特丹的伊拉斯謨。他是歐洲最傑出的人文主義者之一,一生勤奮著述,揭露教會的黑暗,嘲諷教士的偽善,反對宗教狂熱,控訴教會使用暴力殘酷迫害異端。然而,他的思想固然充滿人文精神,終究敵不過當時占統治地位的教會強權和習慣勢力,因而一生顛沛流離,最後在孤寂中死去。卡斯特裏奧sebascasteio,1515—1563)是在法國出生的瑞士人文主義者和宗教改革家,原來是加爾文的朋友,1541年隨加爾文到日內瓦。是年,加爾文在日內瓦創立加爾文教派獲得成功,日內瓦成為在他領導下的一個政教合一的神權共和國。可是加爾文掌權之後立刻改變了自己以往反對宗教壓迫的立場,儼如日內瓦的教皇,實行獨裁統治,排斥其他各種信念,敵視其他一切教派。1554年,西班牙神學家兼科學家塞爾維特因宗教信仰不同前來日內瓦尋求庇護,加爾文不但不給予救援,反而以異端罪名將其用火刑處死。此事引起卡斯特裏奧的強烈憤慨,於是他用假名發表了有關文獻,斥責加爾文的暴力行為。卡斯特裏奧深知,自己和加爾文的對抗是一場力量懸殊的對抗,因此將它比喻為“蚊子對抗大象”。卡斯特裏奧最後麵臨的是一場巴塞爾法院的審判,他很可能作為異端而被判處死刑,所幸在法院開庭前,他因心力交瘁而猝死,終年48歲。人們從伊拉斯謨和卡斯特裏奧的坎坷經曆中不禁感到以良知對抗暴力何其艱難,同時也會聯想到《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列夫·托爾斯泰的命運、西塞羅的命運、威爾遜的命運,他們無一不是以良知對抗暴力的悲劇人物!

    斯蒂芬·茨威格著《良知對抗暴力——斯特裏奧對抗加爾文》eingeegendiegeatodercasteiogegencavin),赫伯特·賴希納出版社1936年出版。

    主旋律之三:讚美堅韌不拔。在茨威格的心目中,人最可貴的品質是堅韌不拔,無論他是成功還是失敗。毫無疑問,茨威格刻畫這種性格最為成功的是他的人物傳記《麥哲倫》,但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的描寫也絲毫不遜色。且看《奪取南極的鬥爭》中這樣一段:

    全隊的健康狀況也出了問題。一些人得了雪盲症,另一些人四肢凍傷……他們每天走的路愈來愈少,因為這裏的雪都結成了堅硬的冰碴。他們不能再滑著雪橇前進,而必須拖著雪橇行走。堅硬的冰淩劃破了雪橇板,走在像沙粒般硬的雪地上,腳都磨破了,但他們沒有屈服。

    《黃金國的發現》中的主人公蘇特爾並非英雄人物,但他身上也有那種鍥而不舍、堅韌不拔的執著精神。

    其實,蘇特爾自己並不想要錢……他隻是想要得到自己的權利。他像一個偏狂症患者似的,懷著憤憤不平的激怒,為捍衛自己的權利而鬥爭。他到參議院去申訴,到國會去申訴……從這個官署走到那個官署,從這個國會議員走到那個國會議員,一直奔波了20年……他日複一日地圍繞著國會大廈躑躅,所有的官吏都嘲笑他,所有的街頭少年都拿他開心……1880年7月17日下午,他終於因心髒病猝發倒在國會大廈的階梯上,從而萬事皆休……這是一個死了的乞丐,但在他的衣袋裏卻藏著一份申辯書,它要求按照世間的一切法律保證給他和他的繼承人一筆世界曆史上最大的財產。

    堅韌不拔的意誌可以改變命運,可以創造奇跡,這是《亨德爾的複活》給予人們的啟示。

    “中風。右半身癱瘓。”……“創作是再也不可能了。”他說得很輕,“也許我們能保住他的命。但我們保不住他這個音樂家,這次中風一直影響到他的大腦活動。”……喬治·弗裏德裏克·亨德爾有氣無力地生活了四個月,而力量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就像死掉了似的。他不能走路,不能寫字,不能用右手彈一下琴鍵。他也不能說話,由於右半身從頭到腳癱瘓,嘴唇可怕地歪向一邊,隻能從嘴裏含含糊糊地吐露出幾個字……但是,為了活,為了自己這最最不能抑製的欲望——恢複健康的意誌就敢去冒死的危險。亨德爾每天在滾燙的溫泉裏待上九個小時。這使醫生們大為驚訝,而他的耐力卻隨著意誌一起增加。一星期後,他已經能重新拖著自己吃力地行走。兩星期後,他的右臂開始活動。意誌和信心終於取得了巨大勝利。他又一次從死神的圈套中掙脫了出來,重新獲得了生命。

    主旋律之四:反思曆史。

    拿破侖因在關鍵時刻重用了謹小慎微、唯命是從的格魯希而兵敗滑鐵盧,從而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後繼續存在了將近一千年的東羅馬帝國,由於一座被忘卻的城門——凱爾卡門沒有重兵把守,而被奧斯曼土耳其人從這裏突破而攻占了首都君士坦丁堡,東羅馬帝國一舉滅亡,歐洲曆史從此揭開新的一頁。

    1917年3月,列寧獲悉彼得格勒工人、士兵武裝起義取得勝利,但政權卻落到臨時政府手裏。正當俄國革命麵臨緊急關頭的時刻,列寧把自己的榮辱毀譽置之度外,毅然決然乘坐一節封閉的車廂,取道敵國——德國返回祖國。七個月後,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爆發。這趟風馳電掣的封閉列車猶如一發炮彈,摧毀了一個帝國、一個舊世界。

    以上這些看似關鍵時刻的偶然因素卻決定了世界曆史的發展。人們不禁要問:曆史究竟是由無數的“偶然性”決定還是由唯一的“必然性”決定?——這是史學界、哲學界爭論了千百年的“形而上”問題,可能永遠不會有公允的結果。

    或許人們有時還會問:假如拿破侖當年不重用格魯希,滑鐵盧戰役的結果又將會如何?假如那座被忘卻的城門——凱爾卡門沒有被奧斯曼土耳其人發現,東羅馬帝國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快滅亡?假如列寧當年不乘坐封閉的列車返回俄國,俄國的十月革命是不是就不會爆發?不言而喻,在已經過去的曆史中不可能還會有什麽“假如”,但在以後的曆史中倒可以根據曆史經驗防患於未然。這或許是讀罷《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之後的一種感悟吧。

    筆者不揣淺陋。為茨威格的曆史特寫概括了這樣一些藝術特點和思想內涵,目的是為了便於欣賞與借鑒。

    詩聖杜甫有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章如此,翻譯亦如此。本書中的疏誤之處在所難免,祈望海內外方家和廣大讀者多多賜教。

    舒昌善

    2008年8月8日時值奧運會開幕

    識於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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