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布離開的第二年春天，雪山深處那偶爾飄起炊煙的小木屋在熊熊火焰中倒塌了。
    火苗舔砥著剛剛微露綠意的山壁，又在一絲絲寒冷的冰水下頹唐下來，隻留下一地殘灰。
    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也許是因為白瑪下山為那柄剛打好的寒石刀尋了一條柔軟的紅布做綁手，也許是青銅門巨大的聲響吸引來了太多的注意，也或許這都是命運的安排，是無法抗衡的終局。
    她剛剛討布回到家時，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把好不容易和山腳人家交換得來的好布纏在刀柄上。
    寒石雖利，觸手卻寒涼，有了這綁手，她的諾布才不會被寒氣傷到。
    寒刀被仔細地放在石匣子裏，等著她親愛的孩子有朝一日歸來。
    但此時，白瑪平躺在地上，眼睛卻隻能看到頭頂一抹蔚藍到刺眼的天空。
    天空無雲，幾乎像是一麵剔透的鏡子，照亮了下方的一切。
    張家追尋青銅門多年，這小小的家園終究是在一波又一波的張家人搜尋中暴露了。
    白瑪感受到了寒冷，冬天的氣息還沒有完全消散，摻雜了冰碴的泥土生硬地硌在背後，如同利刃遍布。
    頭顱微微顫動一下，她想再看一眼小屋的方向，她想再看一眼那把纏上紅布的刀，那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刀。
    但她動不了，耳邊隻忽遠忽近地傳來火燒灼時的劈啪聲，帶著木頭燃燒特有的香氣一縷一縷縈繞過來。
    像是一場點著催眠香的美夢。
    她突然意識到，她也許等不到她歸來的孩子。
    但在這種時刻，她卻忍不住擠出一個含著淚的喜悅的笑——
    諾布離開了，真的太好了。
    如果諾布的無悲無喜是天神對她叛離親族的懲罰，那麽至少，在最後時刻，天神仁慈的眼還是向她投來一瞥。
    鮮血的氣息衝淡了木質燃燒的香氣，汩汩流出的鮮血將身下的凍土溫暖，卻又很快在寒風的吹拂下結為曼珠沙華般的血晶。
    白瑪的眼前越來越暗，但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陣幾乎直達靈魂深處的震響——
    那矗立在遠處長達一年，幾乎與茫茫雪山融為一體的青銅巨門，竟在此刻緩緩拉開一條縫隙，那裏麵隱約顯露的彩光，就好像誘惑人們吐露心聲的魔鬼。
    白瑪看到了它。
    ——
    青銅門內包含著眾生的命運線，那麽它是否能看到自己的結局呢？
    算盡天命，唯自身難測。也許正因如此，當它看到弱小到極致的諾布時，能夠提前扼殺宿命的誘惑吸引了它。
    它緩緩張開了門扉，即使隻是一條縫隙，但這足以引導諾布走向死亡。
    而那個跋涉許久，渾身衣服盡皆破爛，披散淩亂長發的孩子，卻隻是緊緊握著一根尖利的獸骨，抬起頭來。
    諾布的嘴唇布滿凍裂的血口，緩緩溢出的血凝成血珠，搖搖欲墜地點綴在那裏。
    他蒼白到極致的臉掩藏在過於長的黑發下，但那雙隱約露出的眸子卻透著仿佛黑洞般無情無感的死寂，看上去甚至比麵前的青銅門更像是一個冷酷的造物。
    而就在這一秒間，仿佛一點微弱而搖曳的火光在那雙漆黑瞳眸裏亮起，一瞬間賦予了這塊兒石頭一絲生機。
    張啟靈的靈魂提前蘇醒了。
    隨靈魂一同封禁的血脈再度於身體裏激烈流淌，帶著麒麟的怒吼一齊外擴，骨骼折斷般的劈啪聲接連不斷，張啟靈微微抬手，看到了那一雙熟悉的手指。
    他今年隻有十四歲，身體雖然經過慘烈的鍛煉，依舊無法承擔靈魂的重負。
    本就在寒風裏幹枯的皮膚於力量的衝撞下裂開一道道細細的血口，這具脆弱的身體刹那間碎裂如同一個被摔在地上的陶瓷娃娃。
    十六歲才會被解開的封印，終究在母親的陪伴下提前到來。
    青銅門似乎感受到威脅，於風雪中消散，如同一幅褪色的水墨畫。
    【太過提前的解封會對宿主造成無法逆轉的身體傷害，係統建議重新封印靈魂】
    係統平板無波的聲音多年之後再次響起，但它的話卻並沒有被張啟靈聽到。
    仿佛一場太長的夢突然破碎，張啟靈一瞬間迷失在這蒼白的世界裏，他空茫地看向天空，一時不知道何去何從。
    而一道溫柔的女聲在此時響起，更準確點兒來說，也許是響在他的靈魂裏。
    那是一曲常見的童謠，在無數孩子的睡床邊響起，唱它的人顯然對此並不熟悉，但偶爾磕巴的歌詞中顯露的卻是無法被掩埋的愛意。
    諾布雖然在白瑪的教導下學會了如何活下去，但他終究不知道怎麽才能好好照顧自己。
    此時他滲血的嘴角微微顫動，長久沒有使用的嗓子裏發出了嘶啞難聽的聲音，那聲音極輕，像是一下子就會被吹散。
    但卻直直打斷了係統的絮語。
    “……我要去見她。”
    張啟靈，諾布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的雙眸好像從來沒有這麽明亮過，亮得像是天邊最耀眼的啟明星，一點一滴充滿了希望的光。
    係統還能說什麽呢。
    【……已為宿主檢測出離家最近的路線，按照宿主此時的身體素質，壓縮休眠時間的話需花費29天】
    ……29天，對比諾布艱難行進過來花費的時間並不算漫長。
    張啟靈邁開了腳步。
    他像是以往無數次走在了風雪裏，身體未曾被絲毫包紮，一滴滴炙熱的血順著傷口砸下去，很快，被血浸濕的碎布就結冰，把傷口也一並凍住。
    這並不會讓他死，但徹骨的寒意無法避免。
    可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卻像是有一縷熱火在溫暖著他的靈魂。
    他終於有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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