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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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個晚上,季望澄周身圍繞著低氣壓。
    他這人,大部分時候表情都淡淡的,難以直觀判斷情緒。
    黎星川和他一起回宿舍,洗完澡回來,李玄知竟然開始念經了。
    原先被女主播霸屏的平板,改貼為木魚的圖片,李玄知雙目閉闔,單手敲著屏幕上的賽博木魚,另一隻手不緊不慢地轉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黎星川樂了:“這是在幹什麽”
    剩下四個臨時舍友,以及單白,坐的坐躺的躺,被李玄知念的經所吸引,像是聽到什麽仙樂一樣,臉上的表情安詳且幸福,一動不動。
    季望澄倒是無動於衷。
    黎星川:“……你們怎麽了”
    五個人終於注意到他回來了。
    一個人雙手合十:“正在聽高僧誦經,勿擾。”
    另一個附和道:“不知道為什麽,聽李玄知唱一段,感覺好安靜,什麽雜念都沒有……”
    單白念念有詞:“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一點小愛好,見笑了。”李玄知停下動作,明明是同黎星川說話,目光卻時不時落在季望澄身上,“天氣炎熱,念的是清心咒,戒驕戒躁。”
    黎星川很新鮮,坐到床邊和其他人一起聽他念經。
    清心咒的調子很平,過了剛開始那陣勁兒,他也就失去了興趣。
    此時一轉頭,所有人的表情都像是被清心咒超度了似的,全員靈魂出竅,莫名的虔誠。
    黎星川:“……”
    哥們幾個都那麽捧場的嗎演得好像啊
    他又等了一會兒,發現大家居然不是演戲配合,而是真正的全身心沉浸在佛音中,十分震驚。
    但黎星川從小見慣別人把他那不靠譜的騙子媽吹成神婆,絲毫不意外,心想唯物主義的全麵普及任重而道遠,接著便毫無負擔地做起自己的事情,收拾淩亂的衣櫃,把換下來的衣服丟到髒衣簍裏。
    全宿舍就他一個人走來走去,對比聽經入迷的其他人,簡直像個油鹽不進的多動症。
    十分鍾後,李玄知的‘清心咒’念完了。
    黎星川毫不走心地鼓掌誇讚。
    然後看見兩位室友的表情,略顯微妙。
    黎星川:“怎麽了”
    單白:“你……為什麽完全沒反應”
    黎星川疑惑:“我需要有什麽反應嗎”
    單白:“呃、就是,感到精神上得到了真正的升華進入四大皆空,無欲無求,我佛慈悲的狀態”
    這描述,讓黎星川眼神瞬間古怪起來。
    他咳嗽一聲:“……好好講話,別亂開車啊。”
    單白:“我是在好好講……不是、你想到哪裏去了!!”
    -
    大學生們的注意力轉移得很快,推文熱度沒能持續多久,過了那個晚上,莫名其妙的好友申請逐漸消失。
    但黎星川還是成為了這一屆新生中比較受矚目的那位。
    休息的時候,隔壁係的女生結伴路過他們排,會悄悄張望,壓低聲音,告訴同伴:“喏那就是黎星川。”
    就像高中時候故意路過某個班門口。
    軍訓基地嚴進嚴出,新生想出門憑請假條,學長學姐進來也需要審批。
    第十天,繼上次新聞部學姐之後,一位新麵孔出現在樹蔭下。
    新來的學姐非常漂亮,巴掌大小的一張臉,雲似的黑色蓬鬆長發。四點鍾左右就來了,工作牌掛在胸前,表情一本正經。
    下午休息的時候,男生們討論的話題變成了新來的美女學姐。
    “感覺是大三大四的,好有氣質。”
    “也是新聞部的嗎帶了gpr。”
    “好兄弟,去要個微信推給我。”
    “呸,你小子怎麽不去”
    等到五點解散活動的時候,大家漸漸散場,她叫住了黎星川。
    “黎同學,你現在方便說話嗎有點事想找你聊聊。”
    黎星川確信自己沒見過她,但對方出口邀約了,他也不好拒絕,於是對身邊的人說:“你先去,我等會忙完了過去。”
    剛走出兩步,季望澄突然拉住了他的小臂。
    對方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很難想象,如此炎熱的天氣,他的掌心居然是微涼的,像是某種質地瑩潤的玉石。
    黎星川:“怎麽了”
    季望澄並未立刻回答。
    “……那你,要麽等我一下”黎星川想了想,猜測他是不想一個人去食堂排隊,好聲好氣地解釋道,“也不知道她找我什麽事,我盡快。”
    季望澄審視地盯了他一秒鍾,緩緩點頭,鬆開手。
    操場邊上就是行政樓,這座基地本來就由一所廢棄高中改造而來,所謂行政樓,布局和高中也差不多,一層是架空層,二樓朝上改成辦公室。
    跟著學姐去架空層的路上,僅僅不到一分鍾,黎星川想了很多種可能。
    比如說,他其實不是黎女士的親生骨肉,從待遇上來看他確實像個充話費送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外婆可能會很傷心,不管怎麽說……
    學姐:“黎同學,你有沒有考慮過加入哪個社團”
    黎星川:“啊”
    學姐親切地笑道:“我是學生會文藝部部長孫玉。我們部的金芮,也是玉城一中畢業的,她說你在高中時期是校十佳歌手第二名,還給我們看了你的表演視頻,我們都覺得你非常優秀。等到十月份,院十佳結束之後就是校十佳……”
    黎星川聽明白了,這是文藝部提前挖牆腳來了。
    學校社團的‘百團大戰’在軍訓結束、正式開學之後,但學長學姐們就像秋招期的hr,會提前混進新生群,悄悄給自己的部門打廣告,想盡辦法拉攏學弟學妹。
    黎星川也正有此意,他唱歌確實不錯,也想趁著大一閑的時候加個校園部門體驗生活,順帶混混綜測分,於是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
    學姐目的達成,笑得十分燦爛,把背了一路的帆布包遞給他:“好,那麽祝你早日脫離軍訓苦海,這是一點小心意,我們學校見。”
    說完便離開了。
    帆布包裏裝了一杯半化不化的西瓜冰沙,還有薯片火腿腸等小零食。
    軍訓基地的食堂邊上雖然有小賣部,但賣得多是些讓人毫無期待的零嘴,半個冰櫃裝著盜版的“多可愛”、“大日兔”,買根小布丁要靠搶。時隔十天,黎星川再次見到正常的零食品類,像是過了半輩子一樣五味雜陳。
    學姐走後,他把西瓜冰給了季望澄。
    季望澄:“哪裏來的”
    黎星川:“學姐送的。”
    季望澄:“我不要。”
    對方似乎有點不爽。
    黎星川胳膊繞過他脖頸,做了個鎖喉的姿勢,佯裝生氣地說:“你閃哥把這麽好的東西留給你,不謝主隆恩就算了,還挑三揀四的反了你了。——喝,不喝也得喝。”
    被他鎖住的季望澄瞬間僵硬。
    “……閃閃,放開我。”
    黎星川:“我不,除非你先喝。”
    對方突然之間老實了,依言乖乖照做,用吸管戳開塑封,吸了一口。
    黎星川這才滿意,又看了眼時間,五點四十,於是提議道:“我們索性六點半再去吃飯,現在人最多,六點半還能趕上宵夜。”
    “哦。”季望澄問,“她為什麽找你”
    黎星川扯淡:“我又帥唱歌又好聽,不找我找誰”
    他突然想到,自己似乎並沒有和季望澄提到過高中校園歌手的事,玉城一中的十佳歌手每年是在九月開學舉辦,小一個月的賽程選出十個,前三能在九月底的校慶上表演。
    高二那年,他拿的是亞軍,很少有人會去特意銘記亞軍,等過了一整年,次年暑假見到季望澄時,他自己都把這一茬忘得差不多了。
    雖然過去快兩年,既然想起來,黎星川還是想跟他顯擺。
    閃閃式炫耀,往往采取最樸實無華的方式——不等別人發問,直接說。
    “我高中時候十佳歌手是亞軍呢。”他十分得意,“還有視頻,你要看麽”
    季望澄眼睛都不眨一下,果斷答道:“要。”
    畢業換了新手機,相冊裏沒存。黎星川扒拉一通朋友圈,翻到了一段一分多鍾的‘現場直拍’。
    豎屏拍攝,前麵還有兩排人,畫麵底端是黑壓壓的人頭。
    黎星川選了首耳熟能詳的口水歌,旋律簡單明快,歌詞朗朗上口。
    舞台打光很優秀,在鏡頭裏就有些過曝,把他的五官都模糊了。黎星川開口時做了個抬手的動作,麵容不甚清晰,但旺盛的生命力和感染力一點都壓不住。
    當他唱到“愛要坦蕩蕩,不要裝模作樣到天長”,幾乎全場都在跟唱,在手機裏的收音壓過了他的本音。鏡頭此時往後轉了一圈,暗色中一張又一張年輕的放鬆麵孔,熒光棒和手機自帶的手電筒,亮起些許彩色光點。
    唱完第一段副歌,間奏期間掌聲如雷,歡呼雀躍。
    “好聽”、“太帥了”、“黎星川”……甚至有人趁亂喊了句“嫁給我!”。
    台上的黎星川也聽見了,沒憋住,直接笑出來。
    他那會兒個子還在往上竄,笑彎眼睛,下巴尖尖,短袖肩線處被平直瘦削的肩膀撐起來。耀眼燈光自上落下,舞台正中的意氣少年,正如他的小名一般,閃閃發光。
    視頻就停止在他明亮笑容的那一幀。
    季望澄拖動進度條,又放了一遍。
    滾到黎星川嘴邊那句得意洋洋的“怎麽樣”,突然就說不出口了。
    男生之間其實幾乎不互相誇讚關於他們本身的事情,他們可以大吹特吹兄弟的遊戲水平或者多麽受歡迎,可絕不會盯著對方看半天,突然說一句“你長得好帥”;更不會保存兄弟的帥照,當然,表情包除外。
    一般這麽幹的人會被揍兩拳,並得到一句笑罵“你好惡心”。
    季望澄做這種事卻十分自然,像呼吸一樣,自然到黎星川覺得自己感覺別扭才是不正常的。
    他一邊別扭,又一邊有些微妙的受用,畢竟這是發小重視自己的證明——
    “可以了,可以了,差不多得了。”黎星川咳嗽兩聲打斷,臉頰透著點不明顯的粉,“你都放第八遍了,故意整我呢”
    ……有時候未免太過“重視”了,他吃不消。
    “我沒有。”季望澄說。
    黎星川:“沒有個鬼啊!這麽愛看,要不要我發給你讓你每天早晚各看一遍!”
    季望澄:“好的。”
    黎星川:“!!!”
    他忍無可忍,一把奪回手機,防止季望澄真把視頻轉發給他自己每天循環播放。
    被搶了手機的人盯著他,眼神控訴。
    季望澄瞳孔顏色偏淡,天生的淺琥珀色,如同棲息著暮色的湖泊。
    黎星川惡聲惡氣:“看什麽看,我的手機我做主。”
    季望澄認真說:“發給我。”
    “我不。”黎星川認定對方有捉弄他的意思,轉移了話題,“學姐邀請我加入文藝部,我答應了。聽說我們校十佳還會有線上直播,去年在線人數……”
    架空層一半放置紙箱包裝的貨物,另一半當車庫,他們兩人就站在車庫的這一邊。東倒西歪的自行車和電瓶車互相倚靠,相當空曠,說話有淺淺的回音。
    也因為這種空曠,溫度要比操場上涼快一截。
    季望澄捏扁喝空的塑料杯,很輕地皺了下眉。
    “會有很多人嗎”他問。
    黎星川:“應該挺多吧。”
    季望澄的柔和神色全然褪去了,直直盯著他,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陣風湧進大門,勾起陰森森的回音,讓人莫名起雞皮疙瘩。
    外麵天色暗下來。
    明明夏天還沒過去,太陽五點多才下山,按理說,天際還該燃燒著淡淡的橙黃色。
    現在天空卻猝不及防變了臉。
    黎星川走到門邊,向外張望。
    要下陣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