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三合一) 這一次,他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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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
    大地悲鳴。
    尖銳鳴笛聲響徹雲霄,天空蒙灰,看不出半點從前的清透。
    空氣中彌漫著灰燼的氣味,夕陽如血,將地平線遠端染成生機灰敗的暗橙色。
    人聲鼎沸。
    “我不想死!放我走!!讓我回家!!”
    “求求你,我女兒才五歲啊……”
    “熱射病害死的人,比‘葵厄’帶走的還多,也許……”
    “我居然覺得挺好的,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有那麽多人陪我一起走。”
    “近日,玉城慶林區出現一新型植物類異化種,由二月蘭變異而來,該異化種攻擊性不強……”
    “a號“海洋級”台風,預計明日中午在港城入海口登陸……”
    “高溫紅色預警,明日日最高氣溫預計突破55度,請廣大市民注意……”
    悲慟的、絕望的、瘋狂的、平靜的……密密麻麻的人聲在耳邊炸開,嘈雜如鑼鼓震天,不知過了多久,又一一逐漸遠去,將原本的寧靜祥和歸還回來。
    滴答……滴答……
    如同鍾表走針,如同水滴自屋簷滾落,規律而輕緩,催得人昏昏欲睡。
    一道溫和平穩的女聲響起。
    “……你會回到過去,回到末世降臨之前。”
    她的聲音空靈,每一個音節,都在虛空中漾出淺淺回聲。
    “活下去,改變它。”
    黑色鋪天蓋地,以一種溫柔而不容抗拒的姿態,沉甸甸地壓下來。
    她不再說話,但黎星川仿佛聽到了她的未竟之音。
    ——黎星川,這是隻有你能做到的事。
    -
    宿舍陽台門漏了道縫,淺綠色窗簾被風吹起。
    黎星川睜開眼睛,額角一陣猛烈抽疼,下意識倒抽一口氣。
    恍然間,巨大的暈眩感絞著神經。
    他扶著床邊鐵護欄,做了幾次深呼吸,努力讓自己不要當場幹嘔。
    黎星川平複幾秒鍾,看到熟悉的被子和窗簾,一時之間分不清這裏是幻覺還是現實。
    他理所當然地產生一個閃念:“我經曆過末世,現在重生了。”
    幾乎是瞬間,黎星川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什麽末世什麽重生
    他掐了一下大腿,力道沒留情麵,當場痛到他忍不住“嘶”了一聲,混沌神經也重新因疼痛變得清明。
    宿舍裏兩盞白熾燈,靠近他這邊的關掉了,另一盞是亮著的,這是李玄知的習慣。再往床下一看,李玄知正好整以暇地欣賞女主播,屏幕上的年輕女孩穿得粉粉嫩嫩,打扮甜美。
    黎星川試探著開口:“李玄知”
    李玄知摁暫停,轉頭,疑惑地看向他。
    黎星川:“呃……今天星期幾”
    李玄知:“周四。”
    黎星川問完才感覺自己有點傻,手機不就壓在枕頭底下他甚至沒意識到這點,好像很久沒用手機了。
    於是胡亂點點頭,摸出手機,確認了一下今天的日期:月27日,周四。
    今天不應該是2月9日嗎
    ……不對,確實是月27日。
    這代表著,距離末世還有三天。
    月30日的晚上,也就是月3日的淩晨,將會有一場隕石雨襲擊地球。
    隕石雨直接造成的損失不算嚴重,建築物坍塌,幾起火災,人員多輕傷。但它帶來了兩樣致命的東西:死亡率極高的疫病、動植物變異。
    禍不單行,隕石雨降臨之後,天氣也開始異常,高溫連綿不休,土地的生機逐漸被剝奪。
    黎星川眼前出現了那些畫麵,滿目瘡痍的城市、幹涸的黃色河床,他似乎親自用腳步丈量過,落到意識裏是如此的清晰,令人心生哀痛。
    隕石雨帶來的疫病被取名為“葵厄”,患者的皮膚會變成土黃色,四肢出現交錯的淺黑紋路。葵厄的高死亡率並沒有降低它的傳染性,每天都有無數人中招,無數人經受折磨。
    各地政府的戰時儲備倉庫紛紛開放,每座城市都建立起了多處物資領取點和臨時避難所,物資供應並不窘迫。
    真正稀缺的,是藥物和疫苗。
    在這樣的局麵下,比天災要命。
    為了一盒藥大打出手,甚至鬧出人命;生怕物資供應中斷,青壯年成群結隊搶劫弱小……光是想起那些場麵,便血氣上湧,恨得咬牙切齒。
    空靈的女聲,再度於耳邊響起。
    【你會回到過去,回到末世降臨之前。】
    【活下去,改變它。】
    黎星川晃了晃腦袋。
    ……怎麽回事
    記憶錯亂了
    他似乎被植入了不屬於他的記憶,令他此時真切地認為自己已經經曆過一遭末世,從2月9日重生回了月27日。
    黎星川向來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但腦海中的畫麵太鮮明太刺目,不由得一陣後怕。
    昨天月26日,期末考最後一門考馬哲,考完後,下午4點去文藝部轟趴,跟著大家胡鬧通宵。
    通宵的後果是他一覺睡到了下午一點半,現在是月27日3點37分。
    肚子有點餓。
    黎星川洗漱完畢,換好衣服鞋子出門。
    這個點食堂已經停止供應飯菜了,他得去後街吃飯。
    走在路上,隨著前行,越來越多的畫麵從眼前閃過。
    後街西邊臨河,河邊載著一排整整齊齊的柳樹。隕石雨過後,這些柳樹變成了“異化種”,瘋狂抽條,藤條像是瘋長的頭發,朝著四麵八方蔓延。
    藤條爬過土地,水蛇般蜿蜒前進,人們嚇得紛紛躲避,但它們並不會襲擊人,隻會毫無止境地生長。
    ……除去黎星川這個倒黴蛋。
    藤條像是能夠聞到他的氣味,追著他跑,想要奪走他的性命一般瘋長。被它追趕,黎星川隻有不斷奔跑,直到把它甩掉——但他後來發現不是甩掉,而是藤條自己突然之間暫停,慢吞吞收回去的,像是挨了打抽回手,說不出的委屈。
    此時,走在後街河邊的黎星川打了個冷戰。
    難道他真的經曆過這些
    他努力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去了平時經常光顧的雲吞店,一反常態,狼吞虎咽地囫圇了一整碗,仿佛好久沒吃到那麽正常的食物似的,根本停不下來。
    好不容易把那些畫麵拋到腦後,等他再次出門看到後街那條河,又有了新的幻覺。
    “異化種”毫無疑問包括魚類,水情危機四伏,河裏很難看到正常的魚。
    一條條的,都是幾百斤重的漆黑巨鯰。
    認知中本該小臂長短的魚,異化之後達到一米五以上的長度,恐怖穀效應瞬間達到頂峰,光是偶然瞥到它們滑膩的身影便忍不住反胃。
    黎星川幻視自己路過河邊,橋下的異化巨鯰們瘋狂躍動,如同爭搶食物般擠挨。
    它們身上的臭味近似魚腥與機油混雜,把他惡心得直皺眉。
    就這樣,他恍惚了一路,忍不住開始認真懷疑自己重生了。
    黎星川飛速默念了幾遍核心價值觀,心想,怎麽可能呢
    他可以接受隕石雨、地球末日、動植物變異、瘟疫傳播,畢竟隕石很可能會帶來放射性物質和病毒,可“重生”……這一點也不唯物啊這是夢裏才會發生的事情吧
    大概是昨晚做的夢太真了,導致精神不穩定。
    腦海中關於末世的部分,其實不甚清晰,都是被剪碎的、七零八落的片段。
    他能憑借這些建立起一個大致的末日雛形,更多的就無從深思了,一旦深究就頭疼。有一部分內容,像是被人刻意埋藏起來,阻止他發現。
    黎星川整個人都很割裂。
    不過,27-29這末世前的三天,他倒是記得自己做了什麽。時值春運,票特別難搶,他在學校宿舍賴著,2號晚上幸運的搶到了2日退補的高鐵票。
    說回今天,27中午去吃了雲吞,就像他剛剛做的那樣。
    記憶中,出門時宿舍隻有李玄知與他兩人,回去之後單白也在,由於忘記帶鑰匙,是單白給他開的門。
    黎星川走到宿舍樓下,上樓。
    站到門前,他發現自己忘記帶鑰匙了。兩件羽絨外套款式太像,不小心穿錯,穿成了另一件兜裏沒鑰匙的。
    ……和印象裏一模一樣。
    黎星川莫名警覺起來。
    “篤、篤。”
    敲了兩下門。
    門內傳來歡快的應答。
    “——來啦!馬上!”
    開門的人,是——
    單白。
    黎星川呼吸莫名停滯了一瞬。
    接下來,對方會說“吃k記不我搶到優惠券,買了很多。”……之類的話。
    單白開完門就往回走,兩步跨至自己的座位上,撕扯紙袋的聲音窸窣窸窣。
    “外賣剛到你就回來了。”單白自然地說,“吃k記不我搶到一張50塊錢的優惠券,點了一個全家桶和一個單人餐……”
    ——【你會回到過去,回到末世降臨之前。】
    ——【活下去,改變它。】
    “她”又說了一次。
    “……怎麽了你,不用那麽激動吧hellhell黎星川你咋啦你還好不嗷嗷嗷嗷啊啊啊好痛別掐我肩膀!!!”
    單白撲騰起來,像隻受驚的小雞仔,罵罵咧咧道:“你有病啊!”
    黎星川這才如夢初醒,嘴唇囁嚅:“……不好意思。”
    單白按著肩膀嘀咕了幾句,見他臉色難看,問道:“你怎麽了”
    黎星川:“……我……”
    說不出口。
    “我好像是從末世重生回來的。”——這種話,會有人相信嗎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黎星川腦袋快爆炸了,頭痛欲裂,往後退了兩步,背靠門框,單手捂住眼睛。
    “……我可能精神有點問題。”他喃喃地說,“其實,我……我今天,重生了”
    單白抽了抽嘴角,即刻回答:“你確實精神有點問題。”接著貼心地遞來一副一次性手套,“吃點原味雞調理一下不”
    黎星川:“剛吃過飯,不吃了。”
    單白自個套上塑料手套,說:“行吧,那你是受什麽刺激了呢,說出來讓我樂樂。”
    挨對方嘲諷,黎星川決定先不提“末日重生”,省得被當成弱智,他要說得朦朧點。
    “我今天幻視了一些很奇怪的畫麵。”他說,“比如河裏的魚突然變成幾百斤的巨鯰,黏膩濕滑的一大條;柳樹那柳條發瘋一樣亂漲,鋪的滿地都是,網一樣。”
    本以為兩位室友會附和說笑,但單白的表情瞬間變正經,送到嘴邊的原味雞反手丟回桶裏,連李玄知都看了過來。
    “——在哪裏細說。”
    兩人表現出的重視態度讓黎星川很受用,可他們如此整齊劃一的專注,令他感受到一絲不尋常。
    “……你們看到過嗎”黎星川問,“還是說你們也產生了類似的幻覺。”
    “害,沒有,哪能啊,我一普普通通靈異愛好者。”單白迅速啃了口炸雞掩飾異樣,嘀嘀咕咕道,“就愛聽這種故事!多說點。”
    黎星川於是接著說了。
    他說一句,單白就否認一句。
    黎星川:“我看到的那種魚,是被隕石射線汙染的變異品種,外形像歐洲巨鯰,奇臭無比……”
    單白:“你說得對,實際上上國內也有不少巨型魚種,比如說巨型鱘魚,體長能有兩三米,六七百斤,如果坐船看到就跟水怪似的,賊恐怖,也挺臭的;一個是魚臭,一個是水汙染,很常見。”
    黎星川:“我看到的那種柳條,就像恐怖片裏貞子的頭發,會變長,追著你……”
    單白:“噢,可能恐怖片就是你的素材吧,畢竟夢境是對現實的加工,還挺有意思。”
    黎星川無語:“你真的是靈異愛好者嗎你是喜歡打擊靈異吧。”
    單白嘴貧:“靈異是愛好,唯物是生活。目前的科學探索度有限,科學暫時解釋不了的就被歸類為靈異咯!”
    後半句話,黎星川是認同的,他一直這麽認為。
    他接著說下去:“其實,我看到這些,是因為……呃……我夢裏吧,夢裏世界末日了,像動植物變異這些都是隕石雨導致的,還有瘟疫。從早上開始,我一直感覺我是不是重生了,進門之前,其實我知道你買了k記,還知道你買多了。”
    單白和李玄知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這番話,如果由別人說出來,大概會當成精神不正常的證明。但兩人都是超能力擁有者,知道“天災’有多麽邪門。
    幾十年來,“先知”的預言一直是整個組織的定海神針,“先知”偶爾能夠看見未來的浮光掠影。
    好消息是他從未出過錯,藉由他的預言,組織及時行動,規避了好幾次大型超能力災難。
    壞消息是,他曾說過:“‘天災’會給世界帶來毀滅……尚有一線生機。”
    他們認為黎星川可能是先知口中的“生機”。
    在發現黎星川疑似超能力免疫之後,他們策劃過幾起針對他的試探。
    比如讓組織成員“變色龍”站在校門口保安亭邊上,“變色龍”的超能力是讓自己和環境融為一體,來往的學生們根本注意不到他,隻有黎星川路過的時候驚訝地看了好幾眼……因為“變色龍”是個0的胡子糙漢,穿了超短裙,腿毛比超短裙的褶還密集。
    回來以後黎星川嘻嘻哈哈的說:“今天校門口有個女裝大佬,你們看到了不”
    也有一些超能力免疫失敗的情況,比如“堆骰子塔哪怕堆再高也不會倒”這種沒什麽用的能力,黎星川親眼目睹時,它依然存在著。
    因此,他們初步認定,黎星川的能力作用條件是“在黎星川麵前,他認為不該存在的超能力一律失效”。
    單白給它起了個接地氣的名字:【真的嗎我不信。】
    由於【真的嗎我不信】發動條件十分主觀,他們若想用黎星川的能力為組織帶來一些便利,就要幫他堅定唯物主義的道心。
    所以,當黎星川談到“末日”的此刻,單白和李玄知內心是有幾分忐忑的,可他們必須否認。
    畢竟他們目前隻能看到黎星川的“真的嗎我不信”,如果反過來,他相信的事情也會成真,那可太不妙了。
    兩人試盡渾身解數給黎星川洗腦。
    李玄知:“這可能是你潛意識中的……弗洛伊德有這麽一個理論……所以……”
    單白:“世界末日,你重生了你以為這是遊戲嗎!突然覺得眼下的事情好像曾經經曆過,誰都有這種錯覺……呃這個好像有個學名……叫那個,呃……”
    李玄知:“海馬效應,也稱既視感。你昨天和朋友轟趴通宵,太累了,人在疲憊和壓力大的狀態下很容易出現這種錯覺。”
    “……啊、這。”黎星川說,“你們說的有道理。”
    被倆室友一通說,他也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大驚小怪。
    但那種感覺,真的太強烈了,他是如此清晰的明白末日將要發生,而他是從未來歸來的,無法忽視,如同冥冥中有一位神明下達了神諭。
    神明
    黎星川自嘲地笑了笑。
    騙人的玩意兒。
    如果所謂“玄學”真的存在,他應該變成黎淑惠口中“成績奇差初中退學的社會渣滓”,克死父母,每天混日子。
    可他非但沒有初中退學,還考上了玉大,黎淑惠和鄭遠也活得好好的——這落到玄學上,就變成了“修心改命”,既然命可以被輕易改變的,玄學測命還有什麽意義玄學又有什麽用
    事情往好處發展了,是神明顯靈;往壞處發展,是自己修行不足。
    怎麽樣都能找補。
    他不信。
    在很多年前,黎星川全心全意信任菩薩的那一天,菩薩並沒有保佑他。
    -
    黎淑惠和鄭遠離婚的那年,黎星川一度認為自己會被她殺掉,把“遺物”托付給了季望澄。
    不久後,他的生活終於迎來轉機。
    先前由於工作調動,外婆和外公一直在外地,那年二老退休,搬回玉城舊居。
    黎淑惠慣會做表麵文章,每年過年帶著黎星川上門吃飯的時候,他們發現不了異常,黎星川也不敢告狀;她和父母的關係很淡,聯絡僅限於一年一次的年夜飯,此外隻是電話,還都是黎星川接的。
    外婆和外公回到玉城,沒多久就發現不對勁,把黎星川從黎淑惠那裏接了回來。
    又生怕他被虐待出心理問題,特意到學校請上三四天假,帶著他去醫院檢查了一遭。
    黎星川和外婆外公天然的親近,新家離季家有一段距離,他想打電話告知季望澄這個好消息。但太久不住,家裏的電話欠費,無法呼出,隻好暫時作罷。
    正是那幾日,鄭遠和黎淑惠的離婚手續辦下來了,鄭遠特意來見黎星川一麵。
    作為父親,他同樣是失格的,他知道黎淑惠如何對待黎星川,卻絲毫沒有履行應盡的責任;同時又想通過一些小恩小惠收買兒子,樹立起自己慈父的形象,為自己日後多備一條後路。
    黎星川年幼時看不懂他的虛偽,尚存幾分信賴和期待。
    他說“閃閃,爸爸明天還來看你”,又給外婆外公留下了自己的聯係電話,並告訴他們自己住在哪個小區,佯裝關切地說,有困難一定要找他。
    黎星川相信了,不過第二天,爸爸沒有;第三天,也沒有來。
    大人的談話,他就在邊上聽著,恰好知道爸爸住的小區要坐哪一路公交去。
    小孩子的奇思妙想總在一瞬間,第四天,他決定親自去找爸爸。
    他給家裏留下一張字條:【我去找爸爸了,晚飯之前會回來】
    外婆外公看到字條,嚇壞了。
    並不完全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全,而是這幾年過去,鄭遠已經再婚了,二婚妻子有孕。
    但黎星川不知道。
    外婆和外公即刻出門,往不同的方向找。
    不多時,外婆在公交車站把黎星川連哄帶騙地帶了回來。
    “你爸爸去外地出差了,要很久才回來,下個月再去找他好伐”
    但好幾個小時過去,外公沒有回家。
    等到外婆燒晚飯的時候,門終於被敲響了,她淋濕的手往圍裙上抹了抹,嘟囔道“糟老頭子去哪裏鬼混了”,開門時剛想責罵兩句,卻發現來的是物業的人。
    對方帶來一道噩耗。
    外公的身體一直都不好,也正因此提前兩年退了休。也許是走得太急,也許是摔了一跤,他突然昏倒在綠化帶邊上,路過的人猶猶豫豫地撥打20。
    外婆去了醫院,沒有帶黎星川。她說閃閃,沒事的,外公很厲害,你先吃飯,我們晚點就回家。
    可黎星川從物業口中拚湊出了一個令他不安的消息。
    他在家裏焦慮地走來走去,忽然窺見放在小房間裏的觀音像。外婆信觀音,每天都會虔誠地拜一拜。
    他學著外婆的樣子,點燃幾炷香,十分虔誠地磕頭,懇求菩薩保佑外公平平安安。
    就這麽跪了一晚上,虔誠至極,直至雙腿麻木到失去直覺。
    淩晨,外婆披著夜色回來。
    黎星川掙紮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過去。
    而她孑然一身,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她輕輕抬手,用枯瘦的胳膊抱住孫子。
    外婆片字未提外公為找他才出門的事,隻是說,閃閃啊,外公他的時候到了,先去天上享福了。
    理解這件事需要一些成本,黎星川愣神好一會兒,動作凝滯。
    片刻後,他忍不住嚎啕大哭,淚眼朦朧中轉過頭,那座觀音像慈眉善目,悲憫地俯視眾生。
    他從此不信神佛。
    -
    外公去世的第三天,黎星川罹患當時肆虐的流感,症狀相當嚴重,痊愈後又觀察了幾天,在醫院耗了不少日子。
    等他身體康複回到學校,不知不覺過去快一個月,生活終於重回正軌。
    當天晚上,他給許久未聯絡的季望澄打電話,卻從新保姆口中得知一件事——他出車禍了。
    -
    那時候,時間為什麽過那麽快呢
    黎星川歎氣。
    轉念一想,他已經和季望澄冷戰快兩個月了。
    這麽說可能太肉麻,可他確實——有點想念季望澄。
    想和他一起打遊戲,就算對方完全不會玩。
    哪怕隻是說兩句話也好。
    -
    宿舍。
    單白調整著手中的杆狀設備,外形接近gpr,手柄上接著一個攝像頭般的黑盒。
    五分鍾後,李玄知轉過頭,投來一道詢問的目光,單白對他比了個“ok”。
    他們必須要向上級反應黎星川說的“末日”之事。這個外形仿gpr的玩意功能很多,其中一個就是協助全息投影會議。
    開機。
    “滴——”
    攝像頭的綠光閃動三次,光束衝破空氣,編織出了一名女性的影子。她穿著淺色的職業套裝,容貌美麗動人,氣質幹練而不近人情。
    單白不由自主坐直了,老老實實地喊道:“孟姐。”
    這是他和李玄知的直屬上司,孟姣。
    李玄知把黎星川方才說的內容,完完整整地同她匯報了一遍:“……現在需要我們采取什麽行動嗎”
    盡管李玄知之前說“無法強製‘天災’休眠”,但他們確實有一些手段,能夠短暫地製衡‘天災’,限製對方行動……差不多30天。30天,已經是組織的極限。
    黎星川方才也被他們套出日期,隕石雨在月30號降臨,留給他們仔細考慮的時間不多了。
    孟姣沉吟半秒,拍板道:“不急,別輕舉妄動,我去聯係先知,隨時保持聯絡。”
    單白並不知道組織還留有後手,稍顯惴惴地問:“我們還有什麽辦法嗎……之前他是為什麽會同意休眠一整年呢”
    孟姣語氣平穩地回答:“因為睡眠是‘天災’積攢能量、自我進化的方式。”
    “‘天災’會同意組織的要求,一部分原因是形勢所迫。在他成年,或者說,成長到擁有足夠的力量之前,我們無法消滅他,他同樣無法根除我們。”
    單白心裏咯噔一聲,弱弱地說:“那……那現在是拿他沒辦法了嗎”
    孟姣想笑,懶得正經回答這小屁孩,略一挑眉,逗他:“這不是,還有黎星川麽”
    單白震驚:“什麽!”
    真要押寶嗎
    “他難道能因為拒絕相信世界末日就逆轉末世嗎!”
    -
    單白說錯了。
    黎星川非但沒有拒絕相信,此刻又一次陷入了對“世界馬上就要末日”、“我們世界好像真的要完蛋了”的深刻懷疑中。
    宿舍樓下小賣部九點關門,他沒踩上點,隻好繞路去學校綜合超市,那裏會開到點。
    而去綜合超市要途徑籃球場。
    走到籃球場之前,黎星川漫不經心地想,他似乎會在這遇到羅頌,並被對方邀請加入球局。
    半分鍾後,隻聽羅頌遠遠喊了一聲:“哎呦!閃哥來打球不”
    黎星川那顆經過室友兩人長達近一小時的聯手洗腦、剛落到實地的心,又懸了起來。
    他膽戰心驚地想:“啊你可千萬別叫我幫忙帶尖叫啊。”
    黎星川:“不了,這麽晚了,打啥球啊。”
    羅頌:“那你去哪啊大晚上的。”
    黎星川:“去超市。”
    羅頌:“奧,給我帶瓶尖叫唄。”
    黎星川:“…………”
    黎星川麻木了,全靠肢體記憶,支撐著自己繼續往前走,走進超市大門之前,他絕望地想:“不會尖叫隻剩下最難喝的紅色口味吧”
    一看,貨架空蕩蕩,紅色尖叫在人間。
    黎星川第一次體會到“眼前一黑”的感覺。
    他買了瓶別的飲料,飛速跑回籃球場,把飲料遞給羅頌,並且叮囑他:“這幾天屯點吃的喝的藥品放在寢室,待在學校裏,千萬千萬不要亂跑。”——玉大本身就是一個比較大型的臨時避難所和物資點。
    囑咐完,黎星川頭也不回地朝著校門口一路狂奔。
    春運高峰,他前些天都搶不到去容城的票,現在更別說了。
    不過,根據他稀薄的記憶,外婆和小姨在容城過得不錯,由於外婆係烈士子女、是老人,小姨在他家戶口本上,她們會受到額外的照顧,而小姨那能把汽車抬起來的天生怪力,確實能一個頂十個,有她在,黎星川是不太擔心她們受欺負的——晚點再去與家人會和。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季!望!澄!
    季望澄在末世的存在感,約等於0。黎星川記得他特意去他家找過幾次,對方都不在,也不知道是去哪,隻能寄希望於是他家派人把他接走了。
    黎星川一邊跑,一邊給小姨打電話,一通忽悠她囤幹糧囤水,對方口頭答應,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他決定直接給她們下單物資。
    上一次去季望澄家,是兩個月前。
    大半夜的,門牌號都看不清,由於擁有在“末世”時幾次上門找人的經曆,黎星川相當順利地找到了季望澄的新居,37號。
    院門是半掩的,可以直接推開。
    黎星川深呼吸幾口,平複心率,明明趕來的時候毫不猶豫,卻在此刻變得躊躇。
    近兩個月的疏離,實在不能不多想,他正在幹什麽會不會已經休息了會不會索性不開門呢是不是回家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像麥芽糖一樣把他的手指糊住,動彈不得。
    黎星川抬起手,糖絲般扯不斷的思緒也跟著牽動。
    他敲響了季望澄家的大門。
    “篤、篤——”
    接著是等待。
    很快,隻聽智能鎖“滴嘟”一聲,門開了,光線湧進黎星川的眼睛裏。
    逆著光的角度,乍一眼,季望澄的麵容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像是覆蓋於極點的冰川,隻覺得冷峻而遙遠。
    對方比他高一小截,影子投落下來,壓迫感不言而喻,暖黃光線為他編織的柔和盡數淪為幻影。
    季望澄垂著眼,下頜弧線清冽。
    是他先開口的:“閃閃。”
    其實他的狀態很微妙,像是正在睡覺、或正在做一件很專注的事情卻忽然被打斷,眉宇間帶著點鬱氣。見到黎星川時,那點陰鬱而狂躁的情緒便藏匿得幹幹淨淨。
    黎星川沉默幾秒,來的路上,他沒想太多,隻覺得必須要告訴季望澄這件事,等真到了對方麵前,開口變得困難……要怎麽說,季望澄才願意配合呢
    他決定先給這兩個月一個交代,果斷低頭:“……對不起,我們不要冷戰了。”接著,用非常誠懇的語氣,硬著頭皮說,“其實,你可能不信,末世馬上就要來了……”
    所有夢到過的片段,他整合了起來,一股腦地倒給季望澄。
    麵對別人,黎星川大概還要想一些能讓這件事聽起來合理化的托辭,巧立名目,連哄帶騙;但對上季望澄,他隻要實話實說就好,他會相信的。
    像季望澄這種體弱而不善交際的人,沒有他,一個人要怎麽在末世活下來
    在他陳述的過程中,季望澄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審視著他。
    半晌,他才問:“你是認真的”
    黎星川瘋狂點頭,又覺得自己這樣太不正經,轉為一臉嚴肅地正經點頭。
    季望澄:“為什麽不去找你女朋友”
    黎星川:“”
    他什麽時候有女朋友
    臉上的迷惑已經出賣了他的全部情緒。
    黎星川:“我怎麽都不知道我有女朋友呢”
    季望澄硬邦邦地說:“我看到了,朋友圈。”
    黎星川當場打開手機,坦蕩地給他看,質問道:“什麽朋友圈”
    季望澄點開那條評論都是“99”的合照。
    黎星川:“…………”
    黎星川實在沒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你在想什麽啊他們開玩笑的。”
    接著,他翻到幾個同學的朋友圈,為他展示大家的整活盛況。
    季望澄頓時愣住了,像是一隻瞪圓眼睛的大貓,連耳朵尖尖都不敢置信地豎起來。
    不過,他幾乎瞬間就恢複了平時冷漠且拒人千裏的態度,微微偏頭,把手機遞回去,衣領處的勾線隨著動作壓下,手腕骨感而清瘦。
    季望澄:“你喜歡過她。”
    甚至補充了個詞,“她是你‘初戀’。”
    黎星川有點摸不著頭腦,他是來找季望澄和他一起逃命的,結果對方竟然一門心思糾結他早就忘到八輩子之前的歐若瑤。
    說實話,如果季望澄不提,他都想不起來有這麽號人——同個部門的大學同學,以前恰好是初中同學,名義上的“初戀”……優先級太低了。
    黎星川反駁:“初戀個鬼,那時候我才幾歲,我能懂事嗎”
    他好像有點理解季望澄為什麽非得在歐若瑤身上糾結了,也許是害怕她會奪走他的注意力,他的朋友地位一落千丈
    可她實在是個和他們沒什麽關係的人,被卷入兩個人的友情有點無辜。
    黎星川回憶了一番自己的初中生活,乏善可陳的日子其實沒什麽值得咀嚼品味的東西,他搜刮回憶,終於想起來一些關於歐若瑤的事。
    大家都說,歐若瑤有一種魔鬼般的魅力,一旦出現在人群中,便會成為視線的中心。
    沒有人能不喜歡她,除非ta根本沒有親眼見過她。
    但其實黎星川第一次看到她,是沒太大感受的,隻覺那是個漂亮的女孩子;身邊的男生鬼哭狼嚎表情擠成抽象畫,比她要吸睛多了。
    不過後來是為什麽會對她產生朦朧好感呢
    因為她的美麗外表嗎
    因為全校男生都喜歡他,所以跟風嗎
    因為她說話聲音甜、笑起來更溫柔,符合青春期男生對夢中情人的想象嗎
    還是因為她成績優秀,成績好到能夠被首都的高中錄取,輕鬆去到一個他一直向往的方向呢
    都不是。
    其實事情發生在很平常的一天。
    天空下著濛濛細雨,黎星川忘帶數學作業,在周六回了趟學校,結果意外在觀景池邊見到了歐若瑤。
    她撐著一把木柄黑傘,低頭看著觀景池裏的小魚。感受到他的視線,有些緊張地往後退了一步——因為她今天穿的衣服很邋遢,有點尷尬——不過黎星川完全沒注意到。
    木柄黑傘,給小魚撐傘的人,看到他的瞬間想要逃避,既視感很強。這一幕忽然勾起了他的情緒,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初次見麵時季望澄驚訝的眼睛,嘴角上揚。
    他莫名笑了,破天荒的,突然覺得這女孩有些可愛。
    實在沒頭沒尾。
    -
    “反正,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
    黎星川再次強調,越說越覺得無語,頗為恨鐵不成鋼地罵道,“我要是真喜歡她,我現在就該去找她,讓她跟我一起走,而不是眼巴巴地跑三公裏過來找你——你想什麽呢!”
    季望澄動作頓上半秒,終於理解了他前來的意義,抬起雙眸,琥珀色的眼珠像是一塊凝固的蜜糖。
    他說:“……你喜歡我”
    黎星川:“……”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