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渺滄海之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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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陳寶祥帶上籃子,先去濼源公館的後門。
    他沒有直接靠近門口,而是遠遠觀察。
    後門進出人員不多,他看到以前相熟的幾個人正在院子裏聊天,嘻嘻哈哈,有說有笑,跟平時沒有什麽變化。
    跟那個院子一牆之隔,就是濼源公館關人的地方。
    陳寶祥聽他們說過,總共有六個地上的“明間”,十二個地下一層的“暗間”。
    再往下,還有個地下二層,那裏被稱作“鬼屋”。
    陳寶祥記得他們說過的話:“鬼屋,鬼屋,連鬼都不願住的地方。到了鬼屋,生不如死,還不如痛痛快快地一刀做鬼。可惜,到了那地方,想做鬼都難了,鐵打的漢子,都能慢慢地磨成鐵渣。”
    現在,徐虎子就在裏麵,江湖勢力已經盯上了他。不是為了救命,而是為了他肚子裏的秘密。
    米飯鋪的豬肉,都是屠戶們按時送去的,陳寶祥拎著菜籃子,並不需要真正買菜,隻是個借口。
    離開濼源公館,陳寶祥去了芙蓉街,一路走一路偷偷觀察。
    街上仍然有日本人的暗探,穿著黑大褂,拎著鳥籠子,走東串西,目光灼灼。
    這些人惹不得,他們權力很大,隻要被他們盯上,要麽破財免災,要麽直接被帶走,好人也會變成匪類,最終人財兩空。
    到了芙蓉街中段,右側是關帝廟,左側是玉謙旗袍店。
    陳寶祥停下腳步,左右看看。
    有個賣糖葫蘆的走過,旗袍店裏出來一個夥計,買了兩串糖葫蘆,又推門進去。
    陳寶祥明明知道,連城璧不在裏麵,卻忍不住向裏麵望了好幾眼。
    遊滄海的人揭了連城璧的底,陳寶祥才知道,她有那麽輝煌的過去。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濟南是華夏的滄海一粟,我陳寶祥是濟南的滄海一粟,離那些真正的英雄豪傑,還差得遠呢!”
    遊滄海懷疑他,認為韓長官很可能把龍頭車交給了他,這真的大錯特錯了。
    陳寶祥跺了跺腳,鞋尖上的一小塊殘雪粘得牢牢的,甩不下來。
    他彎下腰,輕輕一彈,殘雪飛了出去。
    “跟我走。”
    賣糖葫蘆的人從他身邊經過,低聲吩咐。
    陳寶祥從那聲音裏聽出,竟然是大青衣顧蘭春。
    他立刻跟上去,兩人一前一後,過了府學文廟的東牆巷子,到了大明湖南岸。
    “怎麽是你你竟然懂得易容術我聽說你在大峰山過得很好,才放心……”
    陳寶祥語無倫次,不知道說什麽好。
    “易容術有什麽了不起,唱戲的,十有,都懂得一些。你壞了我的大事,我隻能回來。”
    陳寶祥說不出話來,顧蘭春似乎是在埋怨他,但聲音柔和,並不犀利。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有時候,做大事不拘小節,也隻能放棄很多事。陳老板,不要再探問任何我的消息,不要去找連小姐,這個圈子,不是你該來的。”
    一陣風來,卷動了顧蘭春的衣襟。
    她的易容術很高明,如果不主動出聲招呼陳寶祥,他會以為,那隻不過是笨手笨腳的鄉下男人,與戲台上光芒四射的大青衣顧蘭春,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如果你想去濼源公館,我有辦法,但我勸你,千萬不要誤闖龍潭虎穴。顧老板,那裏不是人待的地方,明間是給報社記者拍照用的,下麵的暗間、最下麵的鬼屋……不要惹事了,你們惹不起日本鬼子,真的會死人的!”
    顧蘭春摸了摸袖子,取出一根金條,遞給陳寶祥。
    “我不要金子,我隻想你能安安穩穩地離開濟南——”
    “離開濟南,又能去哪裏我到了大峰山,隻是暫時落腳,又能怎樣茫茫大地,蒼涼山河,我沃野千裏的中原之地,已經容不下一方小小的戲台。你說,我唱戲還有何用離開濟南,又能怎樣”
    陳寶祥沒有話說,梅花公館一戰後,顧蘭春的名字永遠不會出現在戲院的海報上。
    一場亂戰,斷送了顧蘭春的登台之路。
    當然,正如顧蘭春所說,山河破碎,滿目烽煙,好好唱戲,又能怎樣
    “陳老板,我不用你,自然有辦法進去。我隻想跟你說,不要再來玉謙旗袍店……你不來麻煩我,就是最大的幫忙。”
    陳寶祥愣了,在神槍會、八方麵軍的人麵前,他冷靜淡定,不會露出任何破綻。
    唯有麵對顧蘭春,他心裏一次比一次急。
    他想幫忙,讓顧蘭春處處周全,不再麵對危險。可是,這是亂世,是日本人鐵蹄踐踏下的濟南城。
    他隻是小人物,羽翼甚短,最多遮蔽一家老小,怎麽可能保護得了顧蘭春。
    “你幹的都是大事,我比不了。不過,在濟南城,至少你想落落腳、吃頓飯的時候,來我的米飯鋪,我能做得了主。”
    陳寶祥聽見自己話音顫抖,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
    他從未有過這種崩潰的感覺,因為他知道,顧蘭春要進濼源公館,就做好了必死的準備。
    也許這一次,就是最後的訣別。
    “為什麽你們為什麽都要進去,如果是為了三萬兩黃金或者是龍頭車,又有什麽必要韓長官擁有龍頭車多年,從張長官手裏榨出來之後,就聚集了一大批智者,研究龍頭車的秘密,始終沒能破解……算了吧,算了吧,顧老板,不如好好活著,不如在亂世裏苟且偷生地好好活著,不是嗎”
    “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蘇東坡這一篇《赤壁賦》,深得我心。”
    陳寶祥也讀過《赤壁賦》,“滄海一粟”四個字,讓他深感悲哀。
    世事無常,人生寂寥。
    滄海一粟,無可憑仗。
    所以,他苟活於濟南城的小街巷,潛藏於米飯鋪,就是希望好好活著,平平安安,直到朝代更迭,日本鬼子被趕下台。
    “陳老板,正因為吾輩隻是滄海一粟,才更應該隻爭朝夕,為華夏之興,拚死一戰。哪怕隻是螢火一點,也能讓日寇膽戰心驚。我華夏千千萬萬人,每個人都是螢火,團結在一起,就能光照日月,氣吞山河,把小小的日本鬼子趕下東海喂魚鱉蝦蟹去……”
    顧蘭春攥緊了插著糖葫蘆的草杆子,聲音變得無比悲壯。
    湖麵深處,兩隻沙鷗猛然飛起,繞著湖心亭盤旋唳叫,久久不去。
    “陳老板,我就是那沙鷗,本來可以展翅高飛,離開這裏,但故土難離,不肯苟安於天涯海角。這錦繡大地,世世代代是我們中國人的,憑什麽要讓給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