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三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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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東流向店老板打聽得知,日本人看中了第一劇場這個地方,要在裏麵做一次日本歌舞伎表演,邀請濟南駐軍中層以上軍官來欣賞。
    濟南人過春節的時候,要唱大戲、踩高蹺、舞龍燈、劃旱船,熱熱鬧鬧,全城轟動。
    常駐濟南的日本軍官家屬、僑民也想趁著這機會,欣賞家鄉藝術,安慰思鄉之情。
    田東流忍不住啐了一口:“他媽的,真要是思鄉,那就滾出濟南,滾回日本去!”
    店老板笑起來:“是啊是啊,這些小鬼子,整天弄些鬼花樣。我見過他們帶來的歌舞伎,把一張臉塗得像白無常,在台上哆裏哆嗦,嗚哩哇啦,伴奏音樂就像便秘一樣!”
    三個人一起笑起來,既然不敢當麵罵日本人,背後說說,也能出出氣。
    不知怎的,陳寶祥聽到店老板剛剛說的話,心裏竟然有了一個忐忑的想法。
    如果中層軍官聚齊了,一顆炸彈丟進來,總得炸死一批,嚇死一批,房頂塌了再砸死一批……
    他沒有韓長官的十萬雄兵,無法陳兵黃河,與小日本狠狠地幹一場。
    既然無法鬥力,那就鬥智。
    他知道,當前濟南黑市上貨源充足,十幾個大洋能買槍、買子彈,二十幾個大洋,就能買定時炸彈。
    日本人從劇場裏走出來,一輛黑色轎車開到劇場前的空地上,車頭掛著膏藥旗。
    幾個穿著黑棉袍的濟南文藝界紳士,搶著跑下台階,為日本人拉開車門。
    “我操,真他媽的丟臉,搶著拍日本人馬屁,還算濟南人嗎不知道他們爹媽死了沒有,在陰曹地府看到了,也得臉紅……這些不肖子孫,把濟南人的臉都丟光了——”
    “是啊是啊,有些濟南人有骨氣,有些則是……軟骨頭。不過,龍生九種,各不相同。人各有誌,也強求不得,對不對”
    田東流打圓場,繼續開口侃價。
    經過了剛剛那一幕,店老板和田東流有了共同意趣,侃價的氣氛也變得融洽了許多。
    陳寶祥站在玻璃窗前,緊緊盯著第一劇場的大門。
    之前,南北戲班過來演出,不是在這裏開鑼,就是在北洋大戲院。
    陳寶祥記得,自己第一次看顧蘭春唱戲,就是在這裏。
    “把門鎖上,從煙囪口丟炸彈進去……座位下麵,提前放上定時炸彈,一頓狂轟濫炸,把那些當官的鬼子弄死一半,就太過癮了。狗日的的小鬼子,你們來大觀園演戲,真就來對了,死在這裏,濟南城最繁華的地方,咱濟南人也算對得起你們了!”
    他在心裏反複籌劃,這件事的藍圖基本形成。
    “陳老板,這個店麵,你覺得怎樣”
    田東流很客氣,既然陳寶祥在場,就一定讓他發表自己的意見。
    陳寶祥敷衍了幾句,從玻璃窗的一角,看到趙無極由第一劇場右側的小巷子出來,仍然用圍巾捂著臉,低頭疾行。
    他告訴田東流,要出去透透氣。
    等他出門,趙無極已經走到了大觀園的東北門口,上了一輛黃包車,快速離去。
    陳寶祥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可是,他總覺得趙無極的行走路線不太對。
    神槍會以芙蓉街為中心,駐紮潛伏,目標指向濼源公館,不太可能到這邊來。
    大觀園距離日軍總部、火車站兵營太近,這裏發生任何槍戰或者械鬥,都會驚動日本人,遭到圍困。
    “他來這裏作甚”
    田東流趕上來,跟陳寶祥聊了幾句租房子、找跑堂、進材料的事。
    “陳老板,這幾天跟濟南城裏各個圈子打交道,他們一聽說你是我的合夥人,都挑大拇指,說你人品和技術俱佳,跟你合作,生意就成了一大半!”
    陳寶祥抱拳,衷心感謝:“是田老板有麵子,再說,咱濟南的父老鄉親做事說話,都是互相捧著、抬舉著,鄉裏鄉親,口音難變,哪怕以前不認識,隻要一開口說濟南話,那就是自家兄弟姐妹,絕對不會暗地裏下絆子,都是拉扯提攜,一起發財……”
    這番話讓田東流頻頻點頭,再次挑起大拇指:“濟南人都是這個,夠義氣,夠豪爽!”
    兩人在大觀園外分手,陳寶祥一路回城裏。
    一邊走,陳寶祥一邊心裏有些忐忑,趙無極是神槍會三當家,所有兄弟,唯他馬首是瞻。
    如果趙無極有問題,神槍會到濟南的這些人,就全都廢了。
    陳寶祥不擔心別人,隻擔心駱紅纓。
    這個女人真是非同尋常,為了營救落入囹圄的丈夫奔雷虎,不懼日本人的風刀霜劍,在芙蓉街紮下根來,帶人劫獄,連環奔走,完成了連鐵血漢子都做不到的難事。
    雖然出了吳一笑那檔子事,可陳寶祥深知,錯不在駱紅纓。
    他到了芙蓉街北頭的客棧,直接登樓,敲響了駱紅纓的房門。
    裏麵響起小丫環的聲音:“誰呀”
    陳寶祥低聲應答,隨即房門打開,露出了小丫環那張充滿了警惕的臉。
    駱紅纓坐在爐子旁烤火,旁邊的小木凳上,放著一張濟南地圖。
    陳寶祥走進去,抱拳見禮。
    他來得很急,根本沒有想好成型的理由,隻是憑著一腔熱情,要來給駱紅纓送信。
    “陳老板,此次登門,有什麽指教”
    陳寶祥撓了撓頭,腦子裏快速轉了兩轉:“九當家,此前於書童暫時棲身於我米飯鋪的柴房,不是我貪圖他什麽錢財,而是他威逼利誘,不得不服從。現在,聽說他投靠了日本人,我覺得十分晦氣,就把柴房徹底打掃了一遍,又安了一張小床。如果神槍會的朋友們還想用,隨時過來。”
    駱紅纓輕輕撩了撩眼皮,淡然地搖頭:“多謝好意,三當家說,我們即刻就要撤出濟南城,不再蹚濟南城的渾水了。”
    “離開這裏,去哪裏呢京城還是滬上”
    “暫時未定,這不關陳老板的事。”
    “九當家,我隻想提醒你,濟南城由日本人說了算,千萬不要落在他們手上。能走趕緊走,不要耽擱。年關年關,過年就是過關,不如提早安排。”
    小丫環站在駱紅纓背後,有些不耐煩了:“什麽時候走,怎麽走…都是……三當家拿主意,好像跟你也沒有關係吧”
    “是是,跟我無關,可我是濟南人,土生土長的濟南人,就像石頭縫裏的蠍虎簾子一樣,刮風下雨,天涼天熱,我們都能提前知道。九當家,一切當心,當心身邊人——”
    小丫環叫起來:“屁話,你讓小姐當心身邊人,我就是她身邊人,當心我是不是”
    陳寶祥一時說錯了話,被小丫環揪住話柄,頓時漲紅了臉。
    “陳老板,不管你是什麽意思,好意心領了。山高路遠,江湖再見,不送!”
    小丫環推著陳寶祥出來,然後嘩啦一聲,關門落鎖。
    “唉,我這算什麽事呀!”
    陳寶祥懊惱,沒想好說什麽,就冒然過來,簡直該死。
    回到米飯鋪,他自己覺得灰頭土臉的,就在後院忙活,沒到前麵店裏幫忙。
    他走到柴房裏,收拾打掃了一陣,想想於書童,隻覺得可惜。
    好好一個年輕人,外表風流倜儻,也有一身本領,投了日本人,祖宗八輩蒙羞,最終肯定沒有好下場。
    “趙無極到底在幹什麽到大觀園去,鬼鬼祟祟的,是跟日本人——”
    陳寶祥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他不該懷疑神槍會的英雄,尤其是趙無極。
    一天時間,他都是在昏昏沉沉中度過的。
    神槍會起家於關外,是老帥、少帥抗日隊伍中的精英,絕對不容閃失。
    他們跟長清大峰山的八方麵軍也有聯絡,雙方聯手抗日,才是正事。
    “陳老板,陳老板……”
    有人從前店進來,手裏拎著大包小包的點心和茶葉,竟然是趙無極。
    陳寶祥吃了一驚,沒想到趙無極會來送年禮。
    “陳老板,今晚上幫我們準備一桌飯菜,不必豪奢,隻是用你的地方,大家坐在一起,聊點家事。到時候,你關了店門,我們從後門進來。你放心,保證不會惹事。”
    趙無極笑眯眯的,在陳寶祥耳邊低聲吩咐。
    “行,沒問題。”
    陳寶祥答應著,表麵不動聲色,實際全神貫注地觀察著趙無極。
    趙無極走到柴房門口,向裏麵望了望。
    “陳老板,十四弟在這裏住了多久”
    “隻有三兩天的樣子,我親眼見過的,隻有兩次。”
    趙無極搖頭歎氣:“我們都把十四弟慣壞了,本來以他的身手和年齡,好好培養,能接替大當家的位子。唉,溺愛如殺人,如果我早給他立下規矩,讓他好好做人,愛國愛家……”
    陳寶祥默默聽著,眼神從趙無極的雙肩、雙臂、雙手,一直看到他的胸口、腰間、腿腳、後背。
    趙無極不是普通人,對付敵人,是一把霹靂尖刀。如果調轉過來,對付自己人,恐怕也是個大麻煩。
    “陳老板,你會不會下棋”
    “隻會一點兒,勉強知道怎麽走步而已。”
    “嗬嗬,有人說,下棋是消遣,但我從不這樣認為。有些高手,以棄子開局,一路兵行險著,最終一擊必殺。我常常想,下棋跟江湖,倒是有七分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