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 35 章 再見孟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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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再見孟硯青
陸亭笈總算從學校拿到了自己入學時的一份材料,材料上清楚地寫著自己的父親是陸緒章,母親是孟硯青,也特意注明了母親為已故。
他看著這份材料,不知道怎麽竟然眼眶有些發潮。
他想,父親有一天會再婚,會拋棄曾經,開始他的新生活,但是他不會。
因為他的醫院出生證明以及各種材料檔案裏,永遠都會寫上父親和母親的名字。
他特意請學校蓋了紅章,之後便帶著這份證明材料過去銀行,並向銀行說明了情況,當然也奉上了自己的賬戶號和戶名。
一切都很順利,對方表示會查明情況,因為是陳年檔案了,這自然需要一些時間,他們讓陸亭笈坐在那裏等著,還體貼地給他倒了一杯水。
陸亭笈便坐在一旁角落裏,捧著那杯水安靜地等著。
銀行裏時不時有客人來往,於是銀行工作人員的查找工作陸續被打斷,不過好在,大概等了一個多小時後,他們終於查到了。
他們把戶名和賬戶名進行了核對,再次確認了陸亭笈母親的身份,終於表示:“我們可以給你補辦存折。”
陸亭笈一聽,總算鬆了口氣,他便向對方說起,說自己打算把這筆錢取出來。
對方倒是沒多問什麽,便幫他取錢。
這年代的存折名都是非實名的,有時候存折名還可以叫“六五班班費”或者“十九宿舍夥食費”這種特別功能的名字,大家都是憑著存折取錢。
沒有存折的情況下,如果記得自己戶名和賬戶名也可以取錢,當然最好是再有一些別的證明讓銀行進行核實。
如今陸亭笈提供的證明材料足夠了,所以銀行工作人員自然給他辦了存折補辦手續,又給他取款。
最後錢終於取出來了,四千多,那就是四百多張大團結,厚厚的四大遝,再加上那些零錢,很大一捧了。
銀行工作人員看他還小,半大不大的,不放心,特意幫他找了一個舊布袋子讓他拎著,陸亭笈感激過後,這才帶著那四千多離開。
他怕萬一出什麽意外,就想趕緊把錢孟硯青,當下不敢耽誤,就要奔首都飯店而去。
誰知道剛要過去電車站,迎麵就見前麵站著一個人。
是陸緒章。
他頓時愣了。
陸緒章掐滅手中煙,仿佛很隨意地道:“亭笈,走得這麽匆忙,是有什麽急事嗎”
陸亭笈望著父親,抱著手中的袋子,道:“我剛去同學家,借了幾本書,打算回家看。”
陸緒章聲音很淡:“哦,借了幾本書回家看那上車吧走,跟我回家。”
陸亭笈抱緊了袋子:“不了,我打算去學校”
陸緒章聲音便有了譏誚:“現在都已經下午四點多了,課都上完了,你打算回學校了你怎麽不等到半夜再去學校呢”
陸亭笈臉色微微泛白,眼神充滿排斥和防備:“你不用管我,上次我們說得很清楚了,以後我要麽去祖父那裏住,要麽就一個人去王府井,我自己過,我不耽誤你的生活,你也不用管我。”
陸緒章笑了:“行,我不耽誤你的生活,那麻煩你上車吧,我帶你過去東交民巷,去你祖父那裏吧。”
陸亭笈自然不肯,他微昂起頭:“我不去。”
陸緒章:“不去也可以,把你手裏的袋子給我。”
陸亭笈:“不行。”
陸緒章挑眉:“你才十四歲,我十四歲的兒子去學校拿了自己的身份材料,又過去銀行抱著一個大袋子出來,我想知道他都幹了什麽,你不滿十八歲,我有權知道這些。”
陸亭笈抿緊了唇,半晌終於道:“好,我跟你上車,我們可以慢慢說。”
旁邊寧助理也是跟著的,他見此,自然明白這父子需要單獨談談,他也就沒跟著,讓司機送他們父子先回家去。
上車後,陸亭笈依然緊抱著那袋子,看都不看陸緒章一眼。
陸緒章倒是也沒多問什麽,這時候是下班高峰期,紅旗轎車緩緩前行。
陸亭笈看著窗外那下班的人流,想起這個時候正是母親下班時候,她今天也許會來找自己,到時候她找不到自己怎麽辦
他微蹙眉。
陸緒章敏銳地察覺到了兒子情緒的變化,他淡看他一眼:“有人在等你,你擔心了”
陸亭笈神情緊繃,不理他。
陸緒章:“要不這樣吧,你先去見她,我陪你去,放心好了,我不會打擾你們,我們可以晚上回家再談。”
陸亭笈乍聽到這話,皺眉,盯著他道:“你讓人跟蹤我你知道了”
陸緒章:“我不讓人跟蹤你,我就不會知道嗎”
說到這裏,他眼神泛冷:“陸亭笈,你才多大你竟然學會了偷家裏的存折你取了多少錢,一千兩千”
陸亭笈也不想隱瞞什麽:“四千多。”
陸緒章微眯起眸子:“是我太慣著寵著你了嗎,以至於你如此單純無知,你知道四千塊錢在一個工人家庭那是多少錢嗎那可能是一個工人十年八年的收入,你才十四歲,你竟然一口氣支取這麽多錢”
陸亭笈反唇相譏:“這個賬戶是我母親的名字,是她的錢,她不在了,我憑什麽不能取,難道隻有你能取嗎”
陸緒章:“知道繼承法嗎就算寫著你母親的名字,那也是我妻子,是我們的共同財產,屬於她的二分之一會在她去世後作為遺產,而你隻能得到那部分遺產的二分之一,所以你有權動用的隻有四分之一,況且你還未滿十八周歲,一切隻能由我代為保管。”
陸亭笈:“你!”
陸緒章淡定地道:“怎麽,不信嗎行,我馬上找一個律師和你詳談。”
陸亭笈磨牙:“不用了。”
這麽說著間,已經到家了。
陸亭笈不動,他有些警惕地看著陸緒章。
陸緒章:“不要讓我動手,那樣的話,隻會讓你沒麵子,你這麽大了,我不想采取什麽強硬的措施。”
陸亭笈聽此,也明白,自己逃無可逃,他鐵青著臉,到底抱著那一遝錢下了車,進了家門。
一進家門,陸緒章伸手:“給我。”
陸亭笈緊緊攥著,攥得手指泛白。
陸緒章:“你進了家門,我是不會讓你把這東西隨便拿出去的,你不給我看,那我們隻能僵持著,亭笈,我有足夠的耐心,這兩天我不上班了,就這麽陪著你,我們慢慢耗。”
陸亭笈深吸口氣,之後嘲諷地笑了聲:“你既然要看,那就隨便你看,不過就像你說的,你也認為這裏麵的錢應該有我的四分之一,那你把那四分之一給我。”
陸緒章頷首,接過來袋子,打開,裏麵四遝的大團結那是四千塊,還有一些零散的錢,不過他的視線最先落在了那張存折上。
他蹙眉:“那個存折的信息,你是從哪裏知道的”
這是孟硯青的私房,就連自己也是無意中發現的,按說除了自己,沒有人知道存折的存在,更不要說竟然知道那存折的詳細信息,甚至把錢取出來。
但是兒子竟然知道。
陸亭笈抿唇,倔著不吭聲。
陸緒章伸出長指,輕捏起來那存折,打開。
入目的便是“戶名:孟麗德”這幾個字,上麵已經打了鋼色“作廢”的鋼印,鋼印正好跨過“孟麗德”那幾個字,仿佛一把淩厲的刀。
怒火瞬間上湧,他幾乎無法控製自己。
不過他到底壓抑下來。
他視線抬起,望向兒子,用一種極力克製的平靜道:“你就這麽急不可待要把她的一切毀掉,讓別人給她打上作廢的鋼印,要把她存折裏的錢取出來,去給一個不知道什麽樣的人花用嗎”
他的聲音沙啞顫抖,卻竟然是溫和的。
陸亭笈聽這話,看著眼前的父親,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感覺到了父親言語中的悲慟和無奈。
他知道父親誤會了,如果誤會了,他確實應該生氣。
但是他又覺得,憑什麽
他之前分明說過,他會再婚,那樣的話,母親曾經的一切算什麽
家裏沒有任何母親的痕跡,他連一張母親的照片都沒見到過!
想到這一點,他便瞬間憤怒了:“那你呢你都做了什麽我母親的存折呢,還有她的嫁妝呢,你都藏起來,我連見都沒見到過!那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憑什麽藏起來不給我!”
聽著兒子一聲聲的質問,陸緒章微閉上眼睛。
隱隱中,他覺得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仿佛有什麽已經失控了。
最近頻繁看到仿佛是她的身影,兒子原本不該知道的存折,以及就在剛剛,滿嫂提起的那通電話,所有的一切都讓他覺得不真實。
胡醫生說,這一切不過是你的幻覺。
可是他卻覺得,那種幻覺已經溢出,流入他的生活。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在片刻的整理思緒後,他終於以一種冷靜平和的態度麵對自己的兒子。
他招手,示意他:“亭笈,坐下來,我們一樁一樁慢慢聊。”
陸亭笈略猶豫了下,他惦記著孟硯青,想著她如果找不到自己怎麽辦。
不過他也知道,眼前的父親並不是好擺脫的,他隻能坐下來。
陸緒章拿起旁邊的水壺,他幫兒子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之後才道:“亭笈,這件事我們可以分為兩件事分別來談,可以嗎”
陸亭笈:“哪兩件”
陸緒章:“第一,關於家產問題,你母親留下的,財產類,在你年滿十八歲後,我都可以交給你,至於其它的,包括她的嫁妝,隻有你結婚我才給你。我並不覺得我這個要求有什麽過分的,畢竟你還小,我是你的監護人,我不可能隨意撒手把一切都交給你。”
陸亭笈沉默了片刻:“可是你如果再婚呢”
陸緒章:“保存好你母親留下的所有遺物和財產,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麽難的,隻要你不動這個腦筋,我可以保障,這個世上任何人都沒這個膽子。”
陸亭笈一時無話可說,他知道父親說得是對的。
陸緒章:“看起來你也讚同這一點,那我們說第二條,你現在的交朋友問題。”
陸亭笈視線驟然落在他臉上。
陸緒章:“你可以把對方情況和我談談。”
陸亭笈沉默了好半晌,終於道:“你不要想歪,我沒有早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她……”
他猶豫了下:“就是很正當的關係,她也沒有騙我什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陸緒章微頷首,至少兒子在試圖給他解釋,這是一個好現象,
於是他盡量溫和地道:“你既然說不是早戀,那我相信你,有什麽話,你繼續說吧。”
陸亭笈垂下眼,他當然明白,他需要解釋。
他默了好一會,終於道:“她是一個很好的人,不是騙子,也不是要坑我,是我自己願意幫她,她需要一些錢,所以我想幫她。”
陸緒章:“她多大了”
陸亭笈:“比我大幾歲……”
陸緒章微垂下眼,遮住了眸中的涼意,他依然用溫和的聲音道:“她現在遇到什麽困難了,有我能做的嗎”
陸亭笈悶聲說:“不用。”
陸緒章:“比你大幾歲,她已經工作了吧”
陸亭笈點頭:“嗯。”
陸緒章不動聲色:“做什麽工作”
陸亭笈含糊地道:“就普通工作……挺辛苦的吧,不過她很優秀,如果她手頭能有一些錢的話,可能就能解決眼下的問題。”
陸緒章:“好,你對朋友能有這樣的仗義之心我是很認可的。我沒有見過你的朋友,所以很抱歉,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相信你的朋友,但是你是我的兒子,所以我讚同你的行為。”
陸亭笈沉默地看著他,油鹽不進。
從小在這樣的家庭長大,他很知道有些話隻是話術而已,他對此存疑。
陸緒章:“不過,提到錢的話,這裏麵是四千塊錢,太多了,你可能不知道很多人一個月的工資隻有三五十塊,並不是每個人家都可以隨手給孩子幾十塊生活費讓他隨便花,不當家不知茶米貴,我們家雖然不缺錢,但你不能這麽揮霍,是不是”
陸亭笈一聽這話,那神情就不太好看了。
陸緒章見此,道:“——可以給你一千塊,這也是很大一筆錢了,你拿去給對方。”
陸亭笈依然擰眉。
這本來是母親存折裏的錢,本想著神不知鬼不覺取出來,反正父親也不會知道,誰知道竟然被他發現了。
在看到四千後,他覺得一千塊太少了。
陸緒章道:“如果這樣的話,亭笈,那我們找你祖父評評理吧,看看這件事該怎麽處置。”
陸亭笈聽這話,隻好道:“好,那就一千塊。”
陸緒章從裏麵將兩遝大團結取出來,把那作廢的存折也拿出來,之後道:“你去忙你的吧。”
陸亭笈看了父親一眼,道:“好。”
當下抱著那錢就走。
待到陸亭笈出去,陸緒章拿起旁邊的電話筒,撥了一個電話。
之後,立即出門。
孟硯青本來和兒子約好了今天見麵,看看時候也不早了,略收拾了下,便匆忙趕過去陸亭笈學校,誰知道到了學校,並沒見到陸亭笈,反而看到寧碧梧在那裏抱著一個網兜翹首以盼。
寧碧梧看到孟硯青,倒是高興得很,興奮地揮舞著手:“小姨小姨!我在這裏!”
——倒仿佛孟硯青是專門來找她的一樣。
孟硯青走過去:“碧梧,你怎麽還沒回家亭笈呢”
寧碧梧卻一把將網兜塞給孟硯青:“小姨,國外的朱古力,特別好吃,給你的!”
孟硯青一看,果然是國外的,德芙朱古力,有原味的,有葡萄幹味,還有帶榛果的。
要知道現在德芙朱古力還沒進入國內市場呢,這在大陸顯然是很稀罕的高檔糖果了。
孟硯青:“你哪兒來的,自己留著吃吧。”
寧碧梧笑得特別甜:“別人來看我爺爺送的禮,我爺爺說這玩意兒都是國外的,不好吃,就扔給我了,我當然知道這是好東西,就趕緊抱出來,小姨,咱倆一起吃,這個特別好吃!”
孟硯青聽著,也有些饞這味兒了:“我嚐一塊就行了,剩下的你拿回家吧,這個挺貴的。”
寧碧梧:“小姨,我可是把你當親小姨,你先嚐一塊。”
說著,兩個人走到了旁邊槐樹下陰涼處,那邊有賣冰棍和包子茶葉蛋的,也有下象棋的老爺子,兩個人找了一處板凳坐下來,拿出朱古力。
那朱古力是一排排的,一排是四塊,孟硯青掰開,兩個人各兩小塊,邊說話邊吃著。
這是黑朱古力,孟硯青也是多少年沒嚐過這味道了,如今吃在口中,隻覺得軟膩好吃,真是人間好滋味。
這麽吃著,孟硯青隨口和寧碧梧說話,寧碧梧東拉西扯的,不知道怎麽說起陸緒章來。
寧碧梧:“那天他突然找我,很好說話的樣子,還送給我一支國外的鋼筆!”
孟硯青:“那不是挺好的嗎”
寧碧梧:“我一看就知道,他可是日理萬機的人,哪有功夫搭理我這種小屁孩,他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孟硯青:“他想找你了解亭笈的情況。”
寧碧梧點頭:“是。”
說著,她便把當時的情況都一一說了。
孟硯青聽著,越發篤定了,陸緒章一定是誤會了,他既然誤會了,那必然會采取措施,他不可能直接跟蹤調查兒子,但是他一定會留心。
所以兒子的種種作為,必然都被他看在眼裏。
當然,從他的反應看,他顯然隻知道自己的存在,還沒看到過自己。
正想著,就見陸亭笈匆忙趕過來了,手裏還攥著一個袋子。
他見到孟硯青和寧碧梧,一把拽起來孟硯青就走:“母親,快走,我們去別處。”
猝不及防的,孟硯青站都沒站穩。
寧碧梧見此,一把攔住:“喂,陸亭笈,你這是幹嘛我正和小姨說話呢,你怎麽就跑來搶,你非得獨霸小姨嗎,你故意不讓我和小姨說話!”
陸亭笈急得腦門都是汗,他冷笑一聲:“好狗不擋道,你給我走開。”
寧碧梧跳腳:“你罵人,你罵人,你罵我是狗!”
然而陸亭笈都懶得搭理她,拉著孟硯青就走:“母親,快走,父親發現我拿錢的事了,他派人查我了!”
這時候恰好一輛電車過來了,他拽著孟硯青就上了電車。
那邊寧碧梧跑過來,也要擠上去,誰知道恰好趕上電車關門,差點碰到腦門。
她捂著自己發疼的腦袋,氣得想跺腳:“陸亭笈,憑什麽,憑什麽!”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朱古力:“我還沒把朱古力給小姨呢,你個陸亭笈,我和你沒完了!”
孟硯青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被兒子這麽匆忙拽上車。
車上人很多,挨挨擠擠的,雖然入秋了,但還是有些汗味。
陸亭笈感覺到了她的不習慣,便讓她站在電車角落,自己用身體在外麵幫她擋著,抬胳膊略護著她。
陸亭笈很高了,比孟硯青高出一頭,他這麽張開臂膀,基本把她和車廂隔絕了。
孟硯青輕攥著他的胳膊,問:“和你父親吵架了”
陸亭笈低聲道:“我剛從家裏出來,我父親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派人跟蹤我了,所以我故意轉了好幾輛電車,跑了老遠,之後又回學校,這樣他就找不到我了。”
孟硯青:“你的反偵查技巧還挺高明……”
陸亭笈冷笑:“他還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讓人查我。”
孟硯青:“他要是真查你的話,你現在就不可能跑來找我了,所以我覺得不至於。”
陸亭笈憤憤不平:“他還說要找律師和我算賬!”
孟硯青一聽:“這有什麽大不了,你可以近攻遠交,圍魏救趙。”
陸亭笈:“什麽意思”
孟硯青:“那自然是利用隔輩親,讓你祖父找律師和他算賬!”
陸亭笈恍然:“有道理……他若不仁,祖父必對他不義!”
電車走走停停,過了大概三四站後,陸亭笈看電車外也沒什麽異常,便領著她下車。
下車後,旁邊是一處老胡同,青磚灰瓦間,槐葉飄零,靜謐安詳,也沒什麽人。
孟硯青折騰這麽半響,其實有些累了,她歎了聲,望著兒子:“亭笈,你還是詳細說下情況吧。”
陸亭笈便把事情大概說了,最後悶悶地道:“反正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剛取完錢,他就在外麵等著我了。”
孟硯青卻聽得笑起來。
陸亭笈看她笑,有些羞惱成怒:“母親,你笑什麽!”
孟硯青歎了聲:“你哪可能是你父親的對手呢,這種事情你很難瞞過他。”
陸亭笈臉都紅了:“是他讓人跟蹤我,追查我。”
孟硯青:“那後來呢,他都和你談什麽了”
陸亭笈把大概情況都講了,也講了存折、錢以及嫁妝將來的分配問題。
孟硯青聽著,越發想笑,不過她忍住了。
她嚴肅地望著陸亭笈:“亭笈,我們的反偵察逃跑路線可能不太可靠,你父親不過是引蛇出洞罷了。”
陸亭笈:“”
孟硯青:“他應該已經在這附近了。”
陸亭笈聽著,四處看,皺眉。
孟硯青:“不過他自己追你也追不上,他可能還帶了人吧。”
陸亭笈蹙眉:“那怎麽辦我們現在去哪兒”
孟硯青:“現在當然是以不變應萬變,他要找到我們那就找。再說我和他,確實也應該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在這之前,她多少有些逃避,不太願意去麵對,但總不能躲一輩子,該說的總是要說。
寧助理出現,葉鳴弦出現,他們父子又鬧騰到這一步,她肯定瞞不住。
陸亭笈皺眉:“你打算和他談什麽”
孟硯青看著兒子那琥珀色的眸子,又亮又大的一雙貓眼兒,就那麽看著自己。
她抬起手來。
他太高了,她便讓他低下頭來。
陸亭笈低下頭。
孟硯青便撫了撫他那略有些卷曲的發,之後才說:“當然是談談你,談談他對你的安排,談談你的前途,也談談我自己的打算。”
陸亭笈:“可是你又不想見他……”
孟硯青:“不想見也得見,不可能躲一輩子。”
陸亭笈沒說什麽,點頭。
他顯然有些逃避,不想麵對。
孟硯青:“你說你取錢了”
陸亭笈點頭,將那袋子遞給孟硯青:“取了四千多呢,被父親沒收了三千多,他隻給我一千塊。”
孟硯青接過來那尼龍袋子,看了看裏麵的一捆錢,不免歎息。
陸亭笈:“怎麽了”
孟硯青看著兒子那略有些無辜的眼睛,還挺澄澈幹淨的。
她想著剛開始看到這個十四歲兒子的樣子,他看上去還挺狠的,但是在陸緒章麵前,終究還是個孩子
陸亭笈:“母親,我又做錯什麽事了嗎”
孟硯青:“你呀,還是得多向你父親學幾個心眼——”
陸亭笈聽這話,蹙眉:“我看他就是老奸巨猾!”
孟硯青拿出其中一張十元大團結,道:“不管他了,隨便他,咱們有了這一千塊,今晚先吃點好的,我還沒吃飯呢,肚子餓了。”
陸亭笈:“嗯,好。”
紅旗轎車停在一旁,寧助理憂心忡忡地對陸緒章頷首。
陸緒章明白,當即下車。
鋥亮講究的皮鞋輕踩在落葉上,他緩步踏入。
遠遠看過去,狹窄的巷道樹影婆娑,落葉輕盈飄落,陳年的青磚牆旁立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
而就在那破舊自行車旁,是自己兒子和一個女人。
從他的角度,隻看到那女人的背影,可以大致判斷出對方年紀,應該有二十歲左右了。
兒子還很小,才十四歲,還是個孩子,而那個女人看上去要比他大好幾歲。
況且兒子手中拿著的那一千塊,現在就在那女人手中,那女人拿著那捆錢,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不過卻仿佛教育了兒子幾句。
距離遠,聽不清楚,但他好像看到,兒子微低著頭,很聽話地挨訓,還一臉認錯的樣子,甚至好像——臉都紅了。
怒意幾乎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並不是非要反對早戀,他也不是非要管束孩子愛情婚姻的封建家長,但無論怎麽樣,十四歲都太小了,而十四歲就敢從家裏挖了錢,拿著一千塊去補貼一個不知道怎麽回事的女人——
陸緒章微吸了口氣,低聲吩咐寧助理:“都安排好了嗎”
寧助理:“王所長都已經部署好了。”
陸緒章頷首,沒再說什麽。
一個年滿十八歲的女人,從一個十四歲孩子手中拿到一千塊的巨款,這足夠讓他把她直接送進派出所了。
不過當然,他也不想當眾去捉住那個女人,更不想真把她逼到絕路。
投鼠忌器,兒子到底年少,既被這個女人哄到這個地步,如果當眾撕破臉,或者給兒子一個不堪,隻會讓原本冰冷的父子關係雪上加霜罷了。
他等著,等一個不傷及兒子體麵和感情的時候,把她逮個正著,再私下以罪名來拿捏她,讓她遠離兒子。
等把這個女人解決了之後,再給兒子安排一些學習任務,或者其他的事情轉移注意力,過兩年也就忘了。
如今他布下羅網,計劃周到,耐心等著最佳的時機。
卻就在這時,有一片樹葉猶如水滴一般輕緩而溫和地自樹梢脫落。
他不經意地抬眼,看過去。
當那落葉翩翩飄過青磚灰瓦的老牆時,他看到了胡同深處那個女人的麵容。
他便瞬間僵在那裏。
孟硯青正拉著陸亭笈要離開,突然間便見陸亭笈神情異樣地看著她身後。
她疑惑,側首看過去,於是她便看到了陸緒章。
他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孟硯青微怔了下。
她曾經飄在半空中陰陽相隔看著陸緒章,也曾經在珠寶大廳兵荒馬亂中遠遠地掃過一眼陸緒章,但是距離這麽近,就那麽四目相對,還是十年來第一次。
初冬的風寒涼,她在那陽光灑過青磚牆的陰影中,看著陸緒章。
她扯唇,衝他笑了下。
陸緒章看著她笑,神情越發恍惚起來,他嘴唇艱難地動了動,之後僵硬地走上前,一步步走到了她麵前。
旁邊陸亭笈乍看到父親,是挫敗的。
不過當看到父親的異樣後,他也疑惑了,竟不自覺屏住呼吸。
陸緒章就那麽無聲地走到了孟硯青身邊,低頭在淺淡的陽光中看著她。
這麽近的距離,四目相對,此時的注視是前所未有的安靜和真切。
他看到有一隻飛蟲輕盈劃過,看到陽光落在她細密卷翹的睫毛上,也看到她眸底流動的光彩。
他便覺得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鮮活的,是真實的。
於是他終於試探著伸出手來,去觸碰眼前的幻覺。
他伸出手時,看到透亮的光線下自己手指上的紋路,也看到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這一切都格外細膩真實,以至於不可能是一場夢。
他顫抖著向她伸出手,卻在即將碰觸到她的臉時,停下來。
他停下來,就那麽怔怔地看著陽光環繞過自己的長指,看著自己手指的陰影投射在她的臉上。
那張臉是年輕清透的,甚至帶著些許淺淡的細茸。
這一切都太過真實了。
他喉結滾動,啞聲道:“硯青……”
孟硯青眼睛頓時濕潤了。
十年陰陽相隔,她聽到他再次喊她的名字。
她到底抬起手來,覆上他的。
她感覺到了他手上的溫度和顫抖。
她看著他,眼睛被濕潤模糊。
陸緒章的手終於觸碰到了她的臉,他的動作僵硬而顫抖。
在感知到最初的溫度和觸感後,他很快用兩隻手捧住她的臉,低頭貪婪地看著她。
他張了張唇,終於發出聲音:“硯青,是你嗎”
孟硯青露出一個淺淡的笑:“緒章,是我。”
陸緒章望著眼前的孟硯青,眸間陡然泛起波瀾。
是了,再不能錯,她衝自己笑,正如當年的模樣。
他突然捉住她的手,緊緊攥住,之後拉住她,轉身就走。
旁邊陸亭笈看著這一幕,也是看傻了,忙道:“父親,你幹嘛!你放開她!”
陸緒章聽到聲音,轉頭看向兒子。
他擰眉盯著陸亭笈,好像完全不懂為什麽他在這裏,甚至仿佛沒認出他。
他現在眼裏隻有孟硯青。
陸亭笈見此,上前就要從他手中搶走孟硯青。
陸緒章將孟硯青護在身後,陸亭笈要搶,陸緒章抬腿就是一腳,那一腳矯健狠厲,毫不留情。
陸亭笈倉促躲開,一時也是震驚,他竟然這麽踢自己!
當著母親的麵他竟然這麽踢自己!
他委屈地看向孟硯青,滿臉都是告狀的悲憤。
孟硯青心疼,連忙提醒:“緒章,這是亭笈!”
陸緒章卻仿佛什麽都沒聽進去,牽著孟硯青的手就走。
陸亭笈氣憤至極,拔腿待要追,陸緒章隨身的警衛人員已經上前,直接攔住了陸亭笈。
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也不懂,他們也看呆了,但是這個時候他們知道他們應該怎麽辦。
陸亭笈被警衛攔住沒法掙紮,他氣急敗壞:“你放開她,你放開她,不許你碰她!你這個瘋子!”
聽著兒子的怒吼,陸緒章回首看了眼,他冷聲吩咐寧助理:“把他帶回家。”
寧助理也是看傻了。
這分明是首都飯店那姑娘,結果可倒好,一見麵成這樣了,寧助理心裏都是懵的,腦子也是糊塗的,他完全不明白。
他想起自己做的事,更是糊塗又忐忑。
不過他還是連連點頭,一時又忙問:“那王所長那裏”
陸緒章:“請他回去。”
他隻扔下這麽一句,便牽著孟硯青的手徑自上了車。
車廂裏,陸緒章雙手緊緊攥著孟硯青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就像唯恐她下一秒會消失。
孟硯青低聲說:“緒章,有點疼。”
陸緒章聽了,卻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會覺得疼哪裏疼是心口疼嗎”
孟硯青:“不是,你攥得我手疼。”
陸緒章如夢初醒一般,連忙放開。
孟硯青看著這樣的陸緒章,隻覺得他仿佛回到了他年少時候,很青澀的年少時。
孟硯青:“你要把我帶到哪裏去”
陸緒章視線就那麽一直落在她臉上:“哪裏我也不知道,你想去哪兒”
孟硯青:“你讓車子停下,我們在路邊隨便走走,我想和你說說話。”
陸緒章看向窗外,窗外陽光普照。
他蹙眉:“我想帶你回家。”
孟硯青聽到這話,心裏瞬間一酸:“我不想,我進不去那裏。”
陸緒章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不過還是道:“那我們不去那裏。”
他吩咐司機:“往前開。”
司機其實也覺得這事實在是詭異,陸緒章太奇怪了,完全不像他了,不過哪裏敢說什麽,當即趕緊往前開,一直開。
陸緒章看到前麵是人煙稀少的鬆樹林,才吩咐停下。
他小心翼翼地牽著孟硯青的手下了車,進了那鬆樹林。
深秋時候,遒勁的蒼鬆散發出淡淡的鬆香,常年遮天蔽日的林中布滿苔蘚。
陸緒章就這麽牽著孟硯青的手,走到了鬆樹下,在那陰涼中,他低聲道:“硯青,你站在這裏,我幫你擋著陽光。”
孟硯青苦笑:“我不怕,我沒事。”
她知道他想多了,以為兩個人陰陽兩隔,她怕陽光。
陸緒章低頭看著孟硯青:“硯青,是你在和我說話嗎”
孟硯青笑著道:“是,是我。”
陸緒章便抱住了她。
抱得特別用力,用力到孟硯青覺得他的身體在顫抖。
她便環住了他的腰,讓自己埋首在他胸膛中。
她有些貪婪地嗅著陸緒章懷中清冽的氣息。
她之前從未想過,自己還有這樣的機會,還能這樣被他抱住。
可以感覺到彼此的體溫和心跳,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每一次呼吸。
風吹過,尚且掛在樹梢上的葉子發出悉悉索索的細響,他和她無聲相擁著,感受著彼此的存在。
她甚至有一種錯覺,這樣的光陰兩個人可以天長地久,久到就此風化為石頭。
在過了很久很久之後,陸緒章終於稍微鬆開一些力氣,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她。
她也無聲地看著他。
陸緒章啞聲道:“硯青,我很想你,沒想到我又看到你了,我竟然能抱住你。”
孟硯青:“是我,我就在你身邊。”
陸緒章:“那你怎麽回來的你怎麽了”
不過他很快喃喃道:“怎麽都行,反正你回來了,回來了,你放心,我會保護你。”
他用胳膊牢牢護住她:“我不會讓任何人把你帶走。”
孟硯青的手輕落在他肩膀上,安撫道:“緒章,沒事的,我現在很好,現在依然活著。”
陸緒章將臉埋在她發間,哽聲道:“沒關係,你怎麽樣都行,我隻想看到你,你和我說說話就挺好的。”
孟硯青知道他乍看到自己,情緒上受到的衝擊太大,她必須給他時間來平複冷靜。
所以她也就溫聲道:“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就在你身邊,你可以慢慢接受我的存在,然後我再和你說下我的情況。”
陸緒章捧著她的臉,喃喃地道:“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我病了,病得很嚴重,而你隻是我的幻覺其實你根本不存在了,你也不會和我說話了,你徹底消失了,這個世上不再有孟硯青了。”
孟硯青眼睛濕潤,她搖頭:“不是幻覺。”
陸緒章看進她的眼睛裏:“那是什麽…你是神,鬼,還是什麽”
孟硯青:“你感覺不到我的溫度嗎,我還活著”
陸緒章的指尖輕輕觸碰她的眼角,那裏竟然溢出透明的液體:“硯青,你哭了,你有眼淚。”
孟硯青哽聲道:“對,我還活著。”
陸緒章再次緊緊抱住她,用自己的臉貼著她的,感受著她的存在。
孟硯青靜默地閉上眼睛。
這些年他雖然早已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但是乍見亡妻,心裏必然泛起舊情,一時之間自然激動。
所以她無比耐心,耐心等著他走過那段情感的弧度,等著他接受,等著他冷卻,以開始他們之間理智的對話。
針一般的鬆葉在他們上方輕盈搖擺著,偶爾有那一片兩片的葉子,無聲地落在他們腳邊。
苔蘚和碎石間有小螞蟻爬過,爬得緩慢,仿佛這個世界都為之減速。
不知道過了多少光陰,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長到樹上的光影已經移過這一片鬆林。
陸緒章終於道:“硯青,你要和我說什麽,這到底怎麽回事,你告訴我,不然我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