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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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裴小兄弟.”孫青衣怔怔瞧著麵前的少年,剛剛的劍明火耀仿佛仍在眼前,這張臉實在有些陌生。
    “是我。”裴液伸臂托住他,“我剛剛回戲院聽說了這事,便過來了——您還好嗎?”
    孫青衣瞧著他,似想露出個笑,卻又似想掉淚,如哽如啞:“我還好”
    “還好就——孫青衣!”
    老人身體搖晃了一下,忽然斜墜。
    手中劍叮啷落地,重壓一卸,整個人仿佛一下失去了氣力,老人眼睛一閉,就此昏了過去。
    裴液手臂一繃托住了他,真氣貫入一探,方才鬆了口氣,溫養了一番,將其緩緩放到了椅上。老人年紀確實太大,今日又神體連番勞累,此時即便閉著眼,麵上的疲乏也是明顯的不堪重負。
    安頓好老人,裴液轉過身,低頭拾起金亮的銅雀牌,其上仍然溫燙。
    “螭火的釋放是基於玄氣。”黃昏時,在走回戲院的路上,黑貓道,“不是天地玄氣,是你現在能掌控的、‘螭火源’自生的玄氣——想在哪裏燃火,玄氣就得先一步過去。”
    但裴液並不能將玄氣自由布置,它們隻能存在於他身周的感知中,一旦遠離,就融化於天地玄氣,脫離裴液的感控。
    “因為你不是術士,未曾識靈。”黑貓繼續道,“你對玄氣的掌控還過於孱弱,甚至難以感知,伱若想在遠離身周的地方燃火,倒有個取巧的法子——將螭火玄氣注入一件你熟悉的事物之中,它就可以在你的感控中多存在一些時間。”
    裴液嚐試了一下,確實好用。
    將銅牌拭了拭掛回腰間,裴液走到寇鯉躍身邊,先一劍斬下了他右臂,在男人猛然的繃緊痛吼中,裴液將他拎了起來,扔到了堂上大椅之中。
    窒息的灼痛、傷紅的肌肉已令這位龍柱氣力難聚。
    “凡火之極,是為‘一離’。”黑貓最終還是為他背了《火經》,它稱這個溫度為“熔金之下”——將一塊金子投入其中,剛好不能化為金液。
    於沒有真氣外護的武者而言,已是足以重傷的溫度。
    尤其“螭火”不必如術士般掐訣頌法,其突兀驟起之下,敵人往往無所準備。
    “寇鯉躍,我問,你說。”裴液立在椅子上抱臂蜷縮的人形前,低著頭拎起男人的長刀,“一個問題,換一刀。”
    寇鯉躍努力抬起頭,嘴唇顫抖著。
    裴液不等他點頭:“三十年前寅陽畫師西方恬的死因,你知道多少?”
    “.沒,沒聽過。”
    “齊雲的東家是誰?”
    “.不,不知道。”
    裴液安靜看著他。
    “真、真的不知道”寇鯉躍啞聲急促,“七九城是齊雲的生意聚起來的,但齊雲隻做自己的生意,不管七九城、也不管幫派的事情.我們也不敢招惹他們生意。”
    “沒有打過交道嗎?”裴液瞧著他,“那你怎麽知道不敢惹?”
    像他這樣見個戲院都要握在手中的貪婪,裴液不必想,也知道他對齊雲的碼頭不可能毫無想法。
    “.我剛剛上來的時候.試過一次。”寇鯉躍聲音顫啞,仿佛不願意回想。
    五年前,剛剛入主龍門樓的寇鯉躍虎視威昂。
    立於龍門樓頂掃視四周,最大的一口肥羊就是近在咫尺的齊雲碼頭。
    但寇鯉躍畢竟頭腦不昏,他知道這樣一個連跨全州的大商會代表什麽,龍門樓隻是喝了一口它們拋出來的湯而已。但他也相信,喝湯長大的龍門樓現在已有了些強壯的肌肉,未必不能多分一口饅頭。
    因為這並非多少銀錢的事情,對於少有野望的寇鯉躍而言,想從髒汙血黑的底層真正進入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之中,隻靠刀是不夠的,他需要的是一座真正堅實的梯子。
    他去找了齊雲的管事,表示願意投在齊雲之下,為齊雲做事,以攀上這株大樹。
    但出乎意料的,齊雲拒絕了他。
    寇鯉躍沒有想到,這樣一座大商會、自己這樣相當於他們後花園中生長出來的人,他們竟然絲毫不管。
    七九城是因齊雲而起,外麵每個人也都認為七九城是在齊雲控製之下,那麽七九城稱霸的龍門樓,當早在齊雲麾下。
    但隻有寇鯉躍知道,龍門樓根本和齊雲商會沒有關係。
    那管事的語氣很平和、也很客氣,但寇鯉躍還是清晰地覺察了出來——他們瞧不上他。
    他是認識這種態度的,當他還是巷子裏最能打的那個、聚起五個閑散兄弟去拜會龍門樓時,麵對的也是這樣一副樣子。
    ——你不夠格。
    那是一副封閉的、不被打擾的姿態。
    在連番地遭拒之後,寇鯉躍不隻是沮喪,而且生出一種被羞辱的隱憤,他終於忍不住給這毫無防備的碼頭下了些釘子,既想出口氣,也想為自己掙些說話的地位。當然他還是沒有昏頭,那些釘子都很軟、很隱蔽,而且在放下去的時候,他就已經準備好了賠罪的禮物。
    “.然後,那天晚上來的.”
    寇鯉躍身體顫抖了起來,絕不隻是因為現下的傷痛:“.是衣南岱。”
    人形喘息了幾口:“我就.再沒有朝齊雲用過力。”
    “所以,衣南岱和齊雲有關係.你覺得他會是齊雲的東家嗎?”
    “我我不知道”
    裴液想了一會兒,低頭道:“我要知道這東家的消息,隻給你一個問題的機會。”
    “.”
    裴液提起了刀。
    “今晚他會去長孫管事那邊!”寇鯉躍急促道。
    裴液挑了下眉。
    “長孫是齊雲的大管事,碼頭上昨日到了批秘物,別的貨都是卸在碼頭倉中,隻有這批是進了長孫自己的院子。從昨日入貨後到現在,他一步沒離開過。”寇鯉躍努力說著,“馬夫說長孫讓他備好了車馬,明天卻不用他去,我想是明早便要運走。而今天天黑之後,有一人進了院子,長孫對他甚是恭敬。”
    裴液想了會兒:“我聽人家說,狄、徐、長孫三人,俱是你手下。”
    若皮膚完好,寇鯉躍此時應當滿頭大汗:“長孫低調,街巷便胡傳,齊雲不澄清,我也不敢亂說——但辦事的人都知道不是,絕非我扯謊。”
    裴液點點頭:“你怎麽知道那人是他們東家?”
    寇鯉躍喘息道:“相州倉是齊雲貨流來往中樞,長孫集管此處.是和碧霄閣大掌櫃一樣的位子。”
    裴液於是明白了。這位東家即便做甩手掌櫃,可以不和他人見麵,卻必須和這兩人交代;而能令這兩位畢恭畢敬的,也隻有那位東家。
    “不過.碼頭那邊傳出來些消息,長孫好像要卸職了,”少年舉起的刀刃仍未垂下,寇鯉躍嘴不敢停,“很多事情都在交接.”
    裴液仍然看著他。
    “多,多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裴液點點頭,將手中厚重的長刀一插貫進了他的腹部,寇鯉躍猛地繃緊蜷縮,失聲地張大了嘴。
    裴液把他翻過來,扯了堂中旗帶捆住手腳,拎著他翻上樓頂,一躍到了大街旗杆上。
    “瞧來當年衣南岱吊你的三天令你記憶很深,”裴液將他係在上麵,平聲道,“那便再吊三天好了,若被我得知你提前下來”
    他朝寇鯉躍輕輕一湊,低聲道:“.就要你的命。”
    裴液返回樓中,將仍在昏迷的老人負上脊背,一躍離開了這裏。
    許久,周圍被驚醒的民眾才驚惶地從門窗縫中探出了頭。
    戲院之中,氣氛壓抑依然,憂心沉鬱凝在每個人的臉上。
    少年走得太快,快得他們來不及告訴他龍門樓有多少人,也來不及告訴他寇鯉躍有多可怖。
    那些傳言早在七九城每個人心裏紮根——一拳碎開千斤的石頭,一刀劈塌一座房屋.這都是七九城人們親眼所見。
    而那兩位龍頭的“默虎”和“血梅花”綽號又是怎麽得來,其後也是令人屏息提心的故事。
    因此這時人們不止為孫青衣擔心,也為那熱心正直的少年揪住了心,終於有人打破了這坐以待斃的寧靜,急急商量了一刻鍾後,最終紀雲拿定了主意——大家湊出銀子來,拿去請相州城裏大幫會的高手去援助少年,若萬一真能請來、若寇鯉躍今日不在龍門樓或真可將老人救出。
    然後,大家便連夜離開相州城。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湊起銀子,拿布裹得緊緊交給兩位傷勢最輕的師兄,又給他們配了防身的匕首。兩人在一片憂心叮囑中紅著眼點頭,轉身推門而出。
    但門被先一步從外麵推開了。
    諸人看著露出麵容的少年怔住。
    少年麵色清朗健康,衣衫幹淨整潔,除了發絲微亂外,幾乎沒有動作的痕跡。
    下一刻大家反應過來——他見了龍門樓,知難而退了。
    倒也鬆了口氣,正想開口安慰,卻見少年整個走了進來,背上背著一位昏容安靜的老人。
    在一片怔然中,他輕輕將背上的老人卸在了長桌上。
    “孫青衣昏過去了,我瞧了瞧沒怎麽受傷,歇一晚就好。”裴液撫了撫手,“我把寇鯉躍卸了胳膊、吊在中央旗杆上了——明天大家可以去扔石頭。”
    ——
    碧霄閣。
    “今晚後夜,齊雲東家會去七九城。”李縹青喃喃一句,明眸隔著朦朧的橘窗望向東南。
    “裴液說最好等他先做確認。”
    “但等他確認了,說不定人家已經打算回來了。”少女想著,“我們可能要翻找很久查閱很久,我想.哪怕冒些風險,還是應當早些過去。”
    她偏頭看向黑貓。
    黑貓朝她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
    李縹青一笑,瞧了瞧深邃安靜的夜色,挖去了燈中大部分的燈油,令其在半個時辰後自然熄滅。
    而後她披上青色外衣罩住腰間短劍,黑貓躍上肩頭,少女推門而出。
    燭火星點在院中,沒被照亮的地方也鋪了一層月色,與黃昏不同,在這樣寂靜的夜裏,每一點細微的響動都會被放大,李縹青先瞧向東南那棟小院,果然暗暗寂寂,燭火已滅。
    後麵這幾座院子依然沒什麽燭火,這次夜色深重,她卻沒再唐突翻牆,而是先放小貓上了院牆,請它點出了守衛的位置。
    果然和白天變了一套樣子。
    按照黑貓的指引,李縹青避過守衛,無聲穿過兩座院落,悄然立在了東南這座小院之前。
    黑貓已立在樓簷,朝她招了一下爪。
    剛剛入夜時遭遇的那位男子確實已經不在。
    李縹青一躍而入。
    真的很小的一個院落,院中隻有一條石板路,兩株梅花,一副石桌凳,而後就是一棟二層小樓,此時燭火俱滅。
    李縹青來到門前輕輕一推——竟然沒鎖。
    少女怔了一下,緩步而入,黑貓已先一步燃起了照明的幽火。
    之前的擔憂並未虛擲,瞧著琳琅滿目的書架桌櫃,少女深深吸了口氣。這實在是一項更浩大的工程——至少那公賬房中,簿子是分門別類、可以檢索的。
    並沒有多少時間來畏難,擔心對方忽然回返,李縹青從頭開始一一翻找,櫃裏、屜內、瓶中、桌下.一切瞧起來有嫌疑的書本都被她取出翻過。黑貓也不斷跳上跳下,搜檢著每一個可能的縫隙。然而如此緊張地忙碌了近一刻鍾,也未找到張鼎運口中那所謂妥當細藏的“私賬本子”。
    直到黑貓忽然安靜地立在了桌上,一雙碧眸低頭看著。
    李縹青繃著緊張的臉抬起頭,唇聲輕微:“怎麽了?”
    黑貓沒有抬頭:“你說.會不會是這本?”
    李縹青怔怔看去,黑貓小爪按在一冊攤開的大簿上,那簿子端正地擺在桌前,旁邊還放著筆墨。
    “.”
    “.”
    李縹青走過去,螭火映照之下,新記的這一行當先抓住了少女的眼睛:
    【水央玉珂】八十斤,辛巳九月十八入。衣承心聘。七九城碼頭停二天,往寅陽。
    “寅陽.”
    少女眉頭一蹙,再往上看,有連續十八條的“衣承心聘”,俱是同一天入倉。
    “九月十八.正是昨日。”李縹青思忖著,“停兩天,也就是明早發往寅陽。”
    她扭頭看著黑貓,黑貓清透的碧眸同時看了過來。
    雙方同時想起了剛剛裴液的轉述,李縹青怔了一會兒:“衣家的聘禮,為什麽要在齊雲這裏停兩天,隻是轉圜嗎——小貓,什麽是【水央玉珂】?”
    “不知道,聽起來像是蘊靈的材料。”
    “.”
    李縹青再往上尋,就都是些認識的珠寶了,固然也極金貴,但若說“重聘賣女”,又顯得不夠。
    於是最後這條【水央玉珂】就顯得越發醒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