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詔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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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液忽然感覺自己離開了那片紫竹之境,那時時逼迫心神的毒焰不見了,真幻難辨的感覺也不見了霧氣紫竹在這裏全部消失,外界的空氣從未如此輕鬆好聞。
    而這裏.是上百人盤踞過的痕跡。
    比起竹林中那幹淨到空曠的寂無,這些痕跡繁多到令人目不暇接,根本無法一一形容——一百多人在一處空地生活會留下什麽痕跡,這裏就是什麽樣子。
    但也有一些並不正常的東西,比如說大量的、殘破的、帶血的衣服。
    它們在最開始就定住了裴液的目光。
    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它們的主人連一根頭發都沒有留下,連同生前的各色遺物,都被棄堆在這裏。
    還有一些被限製在固定區域的人,約莫二三十個,他們曾一動不動地被關在那裏,但卻很難說是囚徒——從殘留的痕跡來看,他們的地位甚至是最高的那一部分。
    裴液喘息著靠近,環視著這一切,而當那熟悉的火符映入眼簾時,他終於明白了這是什麽地方。
    紫篁當時誤入的邪教盤踞之處,他們曾在這裏準備著前往迎接降世的窮奇。
    怪不得神京仙人台收到消息後都沒有找到他們的痕跡.他們本就盤踞在這座秘境之中,離開之前,也將外界所有的痕跡收回了這裏。
    但這裏卻並非是全然的藏身與拋擲之地,裴液目光挪向中間,那裏有一樣儀式般的殘留——正中空地上,築起了一方高高石碑,其朝向高台的那一麵,留著一個圓形的、鏡子般的凹陷,頗為巨大,徑長約有七尺。
    不知他們用其做過什麽,如今上麵已空空如也。
    但這時並非細查此處的時候,少女還在上麵和那神子孤身相鬥,心神中的時間不能以外界來計,也許下一刻它們就會分出勝負。
    裴液轉身重新登台,但就在視野再次掠過那舊衣堆的時候,一樣東西忽然定住了他的目光。
    一件男子綢衣。
    這些髒亂散落的衣物,大多都是灰衫粗布,蓋因燭世教下手擄人,多在偏窮之地,多尋無依之人。而且多是髒汙泥濘,亦因長日穿梭薪蒼之故。
    但這一件布料既好,大麵又幹淨,顯然是有過換洗。更重要的是,在它旁邊,還有一個巨大的行囊丟在那裏。
    裴液隻怔了一下,就反應了過來這是什麽。
    張子敬的遺物。
    他和紫篁誤入這裏,死去之後,燭世教清理外麵的痕跡,將一切都扔進了這裏。
    裴液此時胸腹筋骨寸斷,剛想要邁步又是一個踉蹌,隻喘著氣以淌血的指一示意,黑螭已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一掠而去,將這行囊拎過來剖開。
    燭世教顯然沒有翻檢過它,各式用物散落了一地,而在一切大大小小的雜物之中,裴液一眼就咬住了那修長的一條。
    一支二尺寬的書畫卷軸。
    裴液以顫抖的傷指接過它,血已先從下頜滴了上去。
    ————
    李縹青第一次主動由現實進入心境。
    入神。
    墜落感令她早已不堪重負的心神再次感到了撕裂般的痛苦,而當她終於站定在這裏,張開眼眸時,便再一次窒息般縮緊了瞳孔。
    她縱然沒有使用過幾次傳心燭,也知道這樣的景象絕不是一個人的心境該有的樣子。
    沒有任何可以稱為形狀的東西,破碎的、坍塌的、沉埋的、飄飛的仿佛一座枯木搭成的城市被兩隻大手揉爛,就是這幅心境現在的形貌。
    李縹青正立在一方破碎的石板上,而就在半丈之外,街道坍入萬丈深淵,萬千房屋樓宇破碎死寂,仿佛生在冥境。
    這當是相州城的投影,但在遙遠的城外,卻不是四方通衢,而是一座蒼茫的山影。
    在那山影之上,十二條蛟蟒般的影子蜿蜒於天空,仿佛倒生的樹根。
    而它們匯集之地,一道修長纖細的身影朝這裏俯瞰了過來。
    明明是相隔不知多遠的距離,明明它的體型隻比自己稍大,李縹青卻偏偏能清楚地感知到那雙金瞳投下的目光。那樣近在咫尺,那樣穿透一切,仿佛這座殘城,隻是她掌心的一枚珠子。
    李縹青深深一窒,收回了目光。
    這就是這副心境的一切實體。
    而在這些實體留下的空隙裏,幽藍瑰麗的液體填滿了所有。
    從李縹青咫尺之近的腳下,爬過枯舊的牆片、穿過破開的窗甕、蔓延上蒼茫的山影,奇異瑰麗得如同血脈,搏動在這覆塵枯朽的破石殘木之上。
    它們來自更遙遠空冥的虛處。
    ——在這座殘城之外,那不再有任何實體的地方,隻剩下大片的、無邊無垠的瑰藍。
    像是鋪滿水母的海、又像水中倒映的天,瑰麗、妖異、粘稠,圍繞著這裏的山與城。
    但這仍非一切的盡頭,當把目光投向更渺遠高曠的地方,則是包圍了一切的漆黑。
    那仿佛是無垠中的無垠,它像一張幕布,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把這副觸目驚心的妖麗心境整個裹了起來。
    在這樣的黑麵前,蒼茫的山影如同一粒微塵,無垠的海亦隻是一泓杯水。
    如此深邃的漆黑深深吸引住了少女,她瞧不清那是什麽,隻覺靈魂仿佛要往其中飄去,自進入紫竹的範圍以來,一切的高渺、深漠、真幻難辨、不見不聞.都聚集在那裏。
    她癡了許久,直到忽然之間,鶉首在心中猛地響起清音,她才驚醒過來,一身冷汗地發現自己已經一隻腳踏入到那瑰藍死寂之中。
    李縹青立刻收回腳步,不再打量這難以言喻的一切,已明顯感到了它對自己本就薄脆的心神的侵蝕。
    她沒有多少時間。
    在自己的心神撐不住之前,她得先一步刺穿衣丹君的心毒,湮滅這裏的一切。
    衣承心既然這時進行傳詔,就代表衣丹君心境還沒有完全坍塌,那最脆弱致命的地方一定還存在著。
    若燭劍已成,自可引領她前往,但少女此時隻能依靠自己。
    好在衣丹君曾經親手把這道弱點留在祭台上。
    “【詔子】:衣丹君
    【燭劍】:親。
    【心毒】:情,畫閣之中。”
    李縹青回想這行字跡,那麽“畫閣”.究竟在哪裏呢?
    李縹青環顧四周,入目皆是殘頹妖麗,沒有一處未曾墮落的地方。
    畫閣,自然是臨景畫閣。
    少年告訴過她這個名字,他說這是當年西方恬在相州城的居所,後來衣丹君為他置辦成了畫閣。少年就是在這裏擊殺了那個張先生。
    但她沒有想起要問它的位置。
    甚至她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
    這畢竟不是博望,而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李縹青努力冷靜著思緒,她記得西方恬並不富貴,能在州城置辦一處居所,不會在太繁華的地方。
    但是“畫”,尤其是西方恬這種名家的“畫”,想要消費本身就是一個門檻,她也記得少年說離開臨景畫閣之後,是飛奔回七九城。
    所以它不會在西城。
    也多半不在北城。
    那麽是東城,還是南城呢?
    李縹青一邊飛快想著,一邊縱身在這危險的枯墟之間穿梭,辨認著周圍的殘骸廢墟,努力尋找可供支撐的蛛絲馬跡。
    忽然她目光一凝,在一根橫木上止住了步子。
    半塊牌匾淹沒在瑰藍之中,隻仍露出末尾一個褪色的字。
    台。
    僅這一個字,但隻要這個字就足夠了。少女來到相州後,曾第一時間確認過官府和仙人台的位置,這個字跡,正存在於她的記憶中。
    所以這裏是南城。
    李縹青立刻想起了衣丹君西方恬信件中的一條對話——“我不意與他離得近,因此特尋這處地方安身。”
    這句話出於西方恬之口,句中之“他”正是西方恬那個關係疏遠的父親,《縣誌》中說他是位軍校,李縹青後來查過,其實是“宣節校尉”,這是個散官,並無軍中職事。
    照她一年來遊走權貴的經驗,這樣有官無職,一心向上之人,多在府衙中當值,謀求交遊,以作進身之階。
    而相州府衙,正在仙人台邊上。
    因此西方恬之居所是在東城,但東城地價最貴,西方恬恐怕隻能尋偏僻寧靜之處——這也正是他的喜好。
    李縹青心中一下貫通了起來,深吸口氣,縱身離開了此地。
    枯墟妖液,瑰藍漆黑,李縹青承著重壓在其中咬牙穿梭,那些時時刻刻的高渺壓覆、一不留神就墜入的深淵都不必提,最令少女眉頭緊鎖的是這心境之中東西南北根本就不清晰,她必須時時刻刻以所見來規束自己的方向,而很多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上一次的選擇是否正確。
    在這樣深幽妖麗的坍塌中沉默向前,天邊沉重的漆黑仿佛在不停地壓下來,李縹青已好幾次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走錯了路,抑或亦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錯了過去——因為不管往哪裏走,入目都還是一樣壓抑的冥界之景。
    但她無從推斷,也無從確認,隻能抿唇繼續向前,相信自己依然走在正確的路上。
    那份被壓抑的心毒已開始湧動起來,將她漸漸逼到了極限。
    ————
    高台之下。
    裴液展開畫卷。
    他終於瞧見了這幅令紫篁和張子敬癡迷數年、投身薪蒼的“仙人畫卷”。
    裴液記得紫篁曾為他展示過的那一角。
    ——一截夭矯的蛟影從天上斜斜探下來,頭爪與尾都沒有出現在畫中。它通體裹滿了平滑細密的鱗片,而且圓潤修長,無分上下左右之形。兩條極細極長的幽藍細紋不規則地攀在這截身軀上。在畫卷的下半截,是一截崇山的山影,雲霞高樹蒼鳥青冥等等填滿了剩下的空間。
    如今這幅畫麵落定在了手中畫卷的右上。
    裴液緩緩挪動眼眸,於是見到了此生最神幽瑰麗的一幅畫麵,確實令人心動神搖。
    那崇山龐影、雲霞高樹等等一切絕非是按襯托之物來畫——每一隻飛鳥拎出來,都絕對是一幅最絕妙的名作。
    但這樣不避繁複的瑰麗畫筆把萬千幅名作堆積成一片山景,卻隻占了這副畫麵下方邊緣的兩個部分。
    而在畫麵正中,是如仙近神的筆觸。
    正因那蒼山的崇峻已令人仰止至極,也正因邊緣的山景太過真實細膩,這中間蒼渺的才透出這樣擠壓人心的力量。
    隻是天和蜿蜒伸下的蛟影。
    但它比兩旁的崇山還要龐然,幾乎像是蟒蛇壓上蟻丘——但那並不是蛟龍。
    當這篇畫卷完全呈在麵前後,裴液才發現並非是那右上一角沒有將頭爪與尾囊括進去,而是這條修長的形體,本就沒有這三樣東西。
    它遠遠長過了一條蛟龍應有的比例,遠看如一根女子的發絲——正與神子蜿蜒出的觸手一般無二。
    裴液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即便以章魚之類的觸手來講,它也太過修長了。
    它延伸到這幅畫卷的最頂端,在那裏,漆黑威嚴的形狀令人窒息地隱隱透出了一角,裴液瞧不清那是什麽,隻見這條貫穿天地的長觸似乎生長在那裏。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輕輕喘出一口氣,目光挪向了這幅畫的下緣。
    下麵隻有一片深邃的黑。
    這幅畫作竟然仍不完整,不知西方恬之凡筆不能描繪,抑或它本就沒向他全然展露,總之那長觸之下、蒼山之間的景色仿佛被什麽影翳,並沒向觀者展露它的樣子。
    而在這層影翳之上,裴液終於瞧見了這副畫卷的中心。
    那是一個渺小的人形,立於高台之上,高高伸起手掌,承接向自九天墜下的長觸。
    而在更上方一點,一個突兀規整的圓形空白再次出現在了那裏,龍須上幽藍的細線正是從這裏發源,越近越密。
    裴液目光在這道背影上停留了許久,輕輕斂起了這副卷軸。
    “這應當便是‘詔圖’了它的真跡會在哪裏?”黑螭低聲道。
    “.不知道。”裴液低聲答了一句。他忽然咬牙大步往高台拾級而上,留下的血鋪成了一條淩亂的蜿蜒。
    “我知道它在害怕什麽了。”他低喘著,目光高高瞧向正奮力掙脫鎖困的琉璃,“能不能告訴縹青撐一撐,我馬上.就去幫她。”
    ————
    衣丹君心境之中。
    李縹青真的將要油盡燈枯,她早就知道自己應該退出去了。
    心神所承受的壓力早就超過了她的極限,但她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自己,是所有人生存的唯一希望。
    她一定要找到衣丹君的心毒,引燃它,將這片心境徹底抹去。
    本來她就做好了獨對神子的準備的,如今隻是推進原有的計劃罷了。
    她就這樣不斷以意誌和鶉首支撐著自己,在滿是凶險的心境中搖搖晃晃地前進,好幾次都險些墜落深淵。
    終於,在又一次咬牙挺過了一份堅持後,視界中一點不一樣的光芒令少女猛地定住了腳步。
    一點溫暖的橘光。
    她猛地鬆開了繃緊的身體,喘了口氣,再次清明了一下雙眼,朝那邊一掠而去。
    終於,踏在了一處真正的、堅實的地麵上。
    她抬起頭,看向麵前這棟小樓。
    這是這副心境中唯一正常、完整的東西,在這片土地上,氣候是剛剛進入溫暖的春夜,燈燭挑起,煦風撫過,小草從石板的縫隙中探出了芽。
    樓中橘色的燭光映上了窗戶。
    女子的心毒已是她心境中最後一塊完好的地方。
    李縹青抬眼瞧了下頭上的牌匾,“臨景畫閣”四個飄逸字跡正與西方恬舊畫上的題字一般無二。
    她輕吸口氣,伸臂推開了樓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