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靜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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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峻群山深處,夜中雨霧茫茫,秋氣回蕩在世界之中。
    雨聲是嘈雜也是寂靜,百裏沒有半點雜音。
    驟然之間,一道明亮的瑩光從濕草暗樹間升起,幾乎直達天頂,轉瞬之間熒光蓬然消散,兩道身影從中顯露出來。
    黑袍殘破,沉重的血水順著雨滴落下來,匯成淡粉的小流。
    周圍真氣繚動,幾道陣式被他打進自己的身體,氣息緩緩沉靜了下去。
    戲主把手按上有些裂痕的戲麵,“哢嚓”兩下,捏斷取了下來。
    孟離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戲主掀開兜帽,花白的頭發早已被雨潤濕,幾縷血色在上麵漫散。
    戲主轉過一張蒼老而白的麵孔,安靜地看著年輕人。
    “第一次見麵。”戲主嗓子有些沙啞道,並不掩飾自己的虛弱,“你師父死得其所,何必自作悲憤。”
    孟離身體仍然動彈不得,隻低眉盯著他,喉中咽血般低啞道:“我遲早殺了你走狗。”
    “你想做的事情,和我做的有什麽不同?”戲主輕輕抹去刀刃上的血痕,抬眼看了看著雨,“隻不過你運氣不錯,天賦好些罷了。”
    “說來也是,”他輕輕一歎,像是老蟬深樹中的呻吟,“隻隔一代,便能學會了.真是命運弄人。”
    孟離隻以一雙狠而冷的眼睛看著他。
    於是戲主麵上也恢複了漠然的冰冷,剛剛的感慨仿佛隻是一道錯覺。
    “可惜現在正是我保著你的命,我一死,你才是真的活不成了。”他往深處走去,年輕人不受控製地跟在後麵。
    孟離冷笑:“我就知道,走狗怎麽會沒有主人。”
    戲主走在前麵,腳步踩著堆積腐爛的枯葉:“憑樓望遠,仗樹乘涼,自古以來的道理。出身小派,投望無門,對著這東西,不向外求,還能如何呢?——你又為何寄身吞日會?”
    “我倒不給人當狗。”孟離冷冷道。
    戲主情緒沒什麽波動:“所以我說了你運氣好。”
    他們徑往山深處走去,遙遙隱隱的高處,崇山上鐵樓顯出些蒼茫的影子,像是掛在天空之中。
    ————
    天色昏黑下來,道路兩旁開始響起蟲鳴。
    裴液停住馬蹄看了眼天色,灰藍的蒼闊上綴上了隱約的星點,不甚明的月掛在天角一方,而夕陽已隻剩一條橘線了。
    裴液精神看起來清明了些,回頭看向同樣勒馬而立的女子。
    “明姑娘——”一開口,少年才驚覺嗓子的沙痛,咳了兩聲,仍有些低啞道,“明姑娘,夜路不好跑馬,不過前麵再走二十裏應有小鎮,咱們是就此停下,還是過去歇息?”
    “依伱。”
    裴液遠眺著,這時節地界應當沒多少行客,但客棧中的攘亂莫名鑽進了耳朵,少年低了下眉毛微啞道:“我想.安靜些合適。”
    “那就在這裏吧。”
    二人下馬,裴液拾柴燃起篝火,女子坐在地上捧著玉翡的劍經,火光把一層橘紗鋪在她身上。
    “前麵就是相州,而後南下八十裏,就進入‘大崆峒’。”將兩匹馬係在一旁,裴液盤坐下來,低頭展開一張輿圖,“進了山路就難走些.我們繞過駝雲峰,走鳥穀,約莫明日晚或後日晨,就可抵達崆峒山門了。”
    明綺天偏眸看了一眼:“好。”
    裴液合卷收起。
    “這門劍你學到什麽地步了,不知該往何處前進嗎?”
    “是,明姑娘。”裴液低聲道,“玉翡山傳承斷絕,這門劍現下無人能教,我其實覺得應當是走對了路,但總不大肯定。”
    “另外,”少年又道,“玉翡劍理中說,在兩脈十四劍中應該有四種極致,都是由兩脈中對應劍招貫通融合出來,我瞧出來一式,乃是【破土】與【踏水摘鱗】而成一道【銜新屍】,後麵的.還沒瞧出來。”
    明綺天緩緩點了點頭,安靜了一會兒輕聲道:“玉翡全篇的劍理其實很明晰。在《概論》中應屬”
    女子將膝上書卷朝他遞了遞,偏頭看著他,
    裴液怔了一下:“陰陽之篇。”
    明綺天點點頭:“其下哪類呢?”
    “進退動靜?”
    “盈虛。”女子清和一笑,“要分清用劍思路和撰劍之理的區別。‘盈虛’是更正統、上限更高的劍理,正是藉由這份可以深入的哲思,此門劍才能抵達你所言的【飛羽仙】之意。”
    女子輕緩地翻過劍經,與少年道:“這門劍風致鮮明,又不見缺陷短處,說明一來創劍之時根基紮實,二來傳承之中打磨圓潤。這種劍,一般隻有在二百年以上的正統劍門中才可以見到,可算難得了——它有三道長處,也正是它的刃尖,你知是哪三道嗎?”
    “快,巧強。”
    “不錯,將如此三條性質圓潤地鑄入一門劍中,就是所謂‘正統’之意,這種周到而不平庸的劍,才可為一劍門之鎮脈。”明綺天輕聲道,“而登【飛羽仙】之階,其實就在這三道利刃之上。”
    裴液怔了一下,微微恍然。
    山羽掛在馬上,明綺天將自己劍遞給他:“你將整套《玉翡》演一遍我看,然後再用【銜新屍】。”
    裴液依言起身,將一套劍所會的部分從頭到尾演過,末了接上一道快如流光的輕劍。
    明綺天點點頭:“你現下用劍長進很多——你瞧,這一式就是【快】之極,是為‘盈’,於這種正統之劍而言,它的下一步其實一猜便知,應當是.”
    “虛。”
    “不錯,以‘巧’作‘虛’,所以第二道台階,你要往虛式上去尋了。”明綺天明眸望著他,“不過我沒學這門劍,倒不能直接指給你。”
    裴液緩緩點著頭,已然明白:“是【不動危風】與【脫殼】。”
    明綺天微微一笑,“嗯”了一聲。
    望著他:“那麽第三道台階,你應當也有眉目了?”
    “‘盈’劍強.當是【斷葉洄瀾】與【清鳴】。”
    “嗯嗯。”明綺天低頭再去翻劍經,“那麽終點我們已經知道了,【玉老】為虛,【拔日】為盈。所以學習這門劍的路徑其實非常清楚——將兩脈劍悟透解盡之後,便握住盈虛之理,而後可以之完成對最後兩式的貫通融合。而這一式【飛羽仙】,也正是來自於由‘虛’到‘盈’所爆發出來的輝光。”
    裴液緩緩點頭。
    “不過,你前麵所言‘先學此劍’倒可以往後挪一挪了。”女子輕輕合卷,“習正統之劍須以正統之路,慢慢來便是,你先將兩脈劍各自學會,再穩步去走【飛羽仙】之階——我瞧你《黃翡翠》隻學到【掠火穿瀑】,怎麽盈虛之劍倒先踏上第一階了?”
    “.”少年低頭,麵上閃過個有些無奈的笑。
    “然後瞧瞧那本《地中仙》吧。”女子同樣一笑,將手上劍經遞還給他,“那好像是門用得著你‘靈光’的劍,我瞧——”
    “.先到這兒吧,明姑娘。”
    明綺天微怔:“.哦。”
    “《幽仙劍》我想明天再看。”裴液聲音微啞,“有些其他的事,我想請教明姑娘。”
    “那天晚上?”
    “嗯。”
    明綺天點點頭:“你講。”
    裴液卻一時沉默下來。
    這幾天來,他腦子確實一直掛在那一夜。
    努力不去看少女青袖中綻放出的慘烈血花,他將那個雨夜中所見的黑袍的每一個動作回溯了一遍又一遍,最終牢牢牽係在兩人最後的那一合對視。
    他將那一幕回看了許多次,漸漸看見了許多不曾注意的細節,獲知了它的全貌。
    那是一次兩人都沒有準備的交手。
    裴液、戲主,都沒有料到會突然出現一次心神境的互相直麵。
    裴液是暴怒失控地衝了上去,但他絕沒有有意使用詔圖去進攻敵人,他既未掌握這樣的技巧,也未下定這樣的決心。
    那一瞬間是他被詔圖侵入,而後紫色的竹林便藉由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鋪展開去。
    他相信另一邊也是一樣的情況。
    戲主被吞入紫竹秘境的那一刻,是絕無準備的,而下一刻,他也做不出任何反製的手段。
    他並非那珠子的主人,在那一刻,他們兩個像是背後之物的刀劍,被和對麵的宿敵放到了一張擂台上。
    兩方似乎都沒有準備好,裴液知道詔圖缺少什麽——自己得到它後,始終沒有和仙君建立聯係。但那枚珠子缺少的是什麽,裴液卻不得而知。
    不過即便這樣,它們還是一見麵就撲了上去,隻是這個擂台變得可以隨意上下,而裴液因為心境的缺漏,在第一次撞擊中就被擊潰墜落。
    這一場決鬥因而未能成行。
    裴液想知道它究竟是什麽東西,想知道那襲黑袍下的名字和麵目,而某種程度上,這其實是同一個問題。
    此時他沉默了一會兒,從頭到尾把這兩天的梳理緩聲盡數說給了身旁的女子。
    “.明姑娘,”言罷,少年低聲道,“你知道他們是要做什麽嗎?”
    明綺天安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抱歉,除了劍之外,我懂得東西其實並不太多。”她望著星光漸繁的天空,“而且,師門長輩說,關於上古的一些秘事,其實是在最近幾十年才露出些眉目。”
    “在更早以前,像天山仙人台他們雖然也一直在鍥而不舍地追溯,但其實都沒什麽收獲。”女子輕聲道,“所以,很多東西忽然現世時,其實都是第一次出現,先弄清楚它是什麽的人,往往就占得先機.並不一定誰更強,也不一定誰勢力更大。”
    “不過這樣東西,我想最可能知道來由的,還是隻有天山和仙人台你沒有詢問那位石姑娘嗎?”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低啞道,“我沒敢問。”
    “.嗯。”
    “明姑娘,你們雲琅山不爭奪這些嗎?”
    明綺天搖了搖頭。
    “世上有千百條道路,雲琅山有自己的坦途。”
    “.哦。”裴液怔然一下,回過神輕吸口氣道,“多謝你了明姑娘,什麽事情都總打擾你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
    明綺天搖搖頭,示意沒有什麽。裴液則倚回樹上,借著火光取出了一副紙筆,低頭開始一筆一劃地羅列什麽。
    他嘴唇微微抿成一條線,光影明暗之中,側臉像一個凝固的石像。
    是他在這兩天裏搜集推測出的一切線索,如今把女子所言補上去後,少年停下了筆,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張紙頁。
    氣質或者真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樣貌,如今隻從身影一定認不出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這具身體在沉默下去,冷沉的東西漸漸遮蓋了上來。
    不知盯了多久,少年終於抬起了頭,但依然是無聲的,身體仿佛凍在了原地。他安靜地望著寥闊的星野,星幕垂落,四方是渾然的寂靜,冷闊的秋野上,隻有一蓬篝火越燃越暗。
    “你想,喝些酒嗎?”
    裴液一怔回頭,女子並未睡去,一雙平和的明眸望著他。
    “.明姑娘你還沒休息?”
    “我不常睡覺,夜間一般修習《姑射》。”明綺天輕聲道,女子身上雲天般的淡遠確實明顯了許多,即便在篝火橘光下,裴液都有遙在天邊之感。
    “哦我不喝酒。”裴液揉了下臉頰,勉強一笑,“明姑娘還帶了酒嗎?”
    “我見傷心人多要飲酒。”女子清淡道,“二十裏外不是有村鎮嗎,你若要喝,也不費什麽腳程。”
    裴液確實沒這個意願,他本來不愛飲酒,如今也沒麻痹自己的想法,更不可能讓女子幫他跑腿,於是擺出個笑來搖搖頭:“勞明姑娘擔心了我就一時睡不著沒什麽。”
    明綺天又沉默一會兒:“.你想聽曲子嗎?”
    裴液真是一怔了:“什麽?”
    “我會吹笛子。”
    “.不,不必了明姑娘謝謝你,其實隻要捱過去就好.”
    “那,你想打牌嗎?”
    “啊?”裴液沒聽清楚,“什麽打牌?”
    “就是.打牌。戲牌,數牌,我小時候常玩。”女子眼眸清和地看著他。
    裴液怔然,一時明白女子是幾乎拿她自己所知的一切玩樂來安慰他,心中酥麻般一暖,但沉重的壓抑本不是這些東西可解,喉嚨動了動,還是低啞道:“多謝你明姑娘.但我自己靜一靜就好.沒什麽事情的。”
    “嗯。”明綺天沉默了一會兒,“我不大會安慰人有什麽需要,你和我說就好。”
    裴液正要道謝,這話卻確實勾起他一個記憶。
    裴液一怔:“.對了明姑娘,還有另一件東西。”
    明綺天偏眸看來。
    裴液取出楊顏交予他的玉佩,遞給了她。
    前麵女子已經說過不認識那珠子,而這玉佩其實更加隱晦,除了能夠儲物外,幾乎沒有任何線索,此時裴液其實也未抱什麽希望。
    “明姑娘你認得這是什麽嗎?”
    明綺天接過去,仔細翻檢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
    “哦其實也不一定是什麽東西——”
    “但這兩個古字大概有些來路。”
    裴液一怔:“哪有字?”
    投目看去,是“眼睫”部分兩枚奇異的花紋,豎列在一起。
    “這是.字?”
    “嗯,很偏僻的古字。”明綺天凝眸看了一會兒,似是仍沒想起來,於是取出一本古書,開始一一對照。
    裴液怔靜地看著,時間一點點流逝過去,漸漸夜色濃得仿佛有了重量。
    女子指尖忽然停住,輕聲道:“找到了,是‘照’和‘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