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蛇吞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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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都活下來了。”“我先天心髒右生。”隋再華隨意道,整副屍骨被徹底平展開來,死去時大約三十多歲,立於玄門第二層玉階,稱得上是年輕有為。“但這一條並沒救我的命。”老人道。男子在這一瞬間想的絕不是裝死。他在暴怒中奮然反身,兩個年紀相仿、前路相仿的友人在這一刻生死廝殺,但僅僅四個回合後,瞿燭再次一劍冷酷地把劍刺入了他的胸膛中,同時一道幽冷的風聲在他身後刹止,隋再華心中一縮,冰冷一掌已經按上了他的後心。皮膚像輕泡般破開,血在一瞬間淹透了衣物,隋再華踉蹌兩步,張著嘴無聲跌倒,如同一隻破爛的布袋。“這樣都活下來了?”“我踏入玄門了。”“.”隋再華低頭笑了下:“那真是切切實實踏在黃泉兩岸的感受。他們帶著一切離去,在那一個時辰裏,我同時感覺自己在變強、死去和結冰。”“最後我很幸運地先握住了那一縷玄氣,也所幸心脈沒有徹底崩毀。”隋再華道,“就那樣苟延殘喘了下來。”“我記得當時這件懸案鬧得很凶。”無洞道,“府衙查不出真凶,仙人台和崆峒也沒找出太多線索——那時候‘歡死樓’還藏在很深的水下。”“是的。”隋再華道,“我不能等在那裏慢慢凍死,我去找了些冬眠的東西,喝了些熱血不時暈過去又醒過來,最終被一個獵戶家帶回家裏養了半個月,算是活過來了。”老人繼續道:“差不多能動後,我重新回到山穀,但雪崩已經淹沒了一切.我沒有回到府城,因為在床上想了半個月後,我確信這柄屠刀是從府衙劈下來。知道沒有找到我的屍體後,他們一定會有準備好的圈套和應對。”“你當時可以到仙人台來。”“可惜當時不識得無鶴檢大名。”“那時候我倒還是雁檢。”隋再華低頭笑了下。“總之,當時的我不相信任何人,隻帶著一腔火焰。我又重新回到了博望,從瞿燭的經行住處入手,翻到了他和歡死樓聯通的痕跡。”老人伸展了一下長臂,“後麵的事情,案宗裏都有了。他們本意想把‘幸存’的瞿燭仍然投入府衙,做為殺掉俞大人的交換,喬昌嶽要不遺餘力地推舉瞿燭向上.可惜我既然活了下來,他們就隻好暫時中止這個計劃。”老人把他從深淵爬上來,拖著傷軀單劍破案的事情講得很輕淡,或許因為後麵那些年,他自己也在努力淡化這段記憶。“後來我殺了喬昌嶽,這事情就徹底進行不下去了。”隋再華道,“而瞿燭.既然這事受挫,想必是徹底入了歡死樓。這些年來我一直注意歡死樓的消息,就是想找到他。”“有什麽進展嗎?”“進展就是曹孫劉。”隋再華一笑,“不過,我想他並不是【曹】。”無洞看著他。“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關於你們在博望所遇‘戲主’的事情。”隋再華斂回平肅的麵容,“少隴歡死樓有它強大的戲主,遠在瞿燭進入歡死樓之前。”“你是說,瞿燭並沒有進入掌權層?他可是實打實的強謁闕。”“這就是我的推斷了。”隋再華平靜地看著他,“除了這四張彩麵之外,歡死樓戲主或許有一位影子。”無洞眯起了眼。“你知道,歡死樓有一種沒有麵目的戲鬼。”隋再華輕聲道,“他們無親無故,也拋去了自己舊有的身份,從此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成為一件殺伐的工具,或者某個人的扮演者。”“.”“我這些年一直注意歡死樓的蹤跡,然而在似是非是的蛛絲馬跡中,這位戲主的行蹤一直撲朔迷離,無隙可乘。”“所以你是說,瞿燭做了這個影子?”無洞道,“甘心抹去自己的麵目,塑成別人的模樣,幫著別人活了二十年?”“與虎謀皮,總要付出些什麽。”隋再華道,“我想他也不在乎這些,畢竟歡死樓與他目的一致,也許他頗有同道之感呢。”他笑了下。“那麽.他在歡死樓待了二十年,我們能通過他找到歡死樓的蹤跡嗎?”“暫時不能,但我想提一個不傳六耳的猜測。”隋再華看著他。無洞眯了下眼。這句話甚至沒有說出來,無洞似已心會。“我寄過去。”他把那張短箋也塞入了信筒。——照幽之中,裴液安坐等待著。裴液知道這是一次關鍵的離開。將要啟程的男子最後回來看了一眼這將他牽絆一生的東西,從這天之後,他十年沒有再回來。這十年裏湖山之穀依然春去秋來,和過去的那些年沒什麽不同,隻是有兩個相差四五歲的孩子在林中和湖邊一天天長大了。他們走路、調皮、識字、練武.當小的那個也快高過桌子的時候,那道身影再次出現在了這片山穀之中。他不是一個人,他們也沒有通知瞿周輔。已在玄門二階的男子踏入這裏如探囊取物,而他並不是最強的一個。裴液緩緩站起身來,當看到他們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這十年去了什麽地方了。漆黑厚重的袍子,像是一團陰影,隻在兜帽下露出一張鮮豔的戲麵。共有四人,一張紫彩的【司馬】,一張素麵,一張白麵,瞿燭則扣著一張線條簡單的無繪青麵,每個人都背負著頗粗的柱形布裹,同時立在了這座高崖之上。裴液神情冰冷地看著,心髒緩慢地跳動,“歡死樓”,這個詭秘隱幽的組織,如今整個高層就展露在他麵前。所以這就是“歡死樓”隱秘圖謀二十餘年的東西。隻是他們也像天山一樣,找不到它的所在,直到十年之前,從這裏走出去的瞿燭和他們就像兩根互相尋覓的觸角,在某一天終於相接。沒有任何話語出現,四襲黑袍如同四個沉默的幽靈,安靜地來到塚殿崖外,解下背負之物放在地上,裴液看出裏麵的東西不是鑄成一體,而是許多個體捆束而成,沉重地激起輕微雪塵。而後三張戲麵向後緩緩退去,隻留下青麵站在崖前。所以還是他找到了解決它的方法。歡死樓並不是解開一切的答案,它依然隻是一條雲梯,瞿燭是從他們手裏取得了足夠的支持來麵對這個無缺無漏的仙人之陣。依然是亂風吹雪的深夜,瞿燭安靜地站在最前麵,抬頭凝望著這片高崖。裴液不知道這十年來他經曆了怎樣的求索,也不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又留下了什麽痕跡.像這樣天才橫溢之人為了一樣東西著魔般潛心前進,一定足以做下許多驚人的偉業。但一切隻歸束於山崖前的這一晚罷了。瞿燭忽然抬了下手,似乎想摘下臉上的青麵。裴液在這一瞬間共鳴了男人想要以當年的樣子麵對它的情緒,但這隻手還是在半空中停住,瞿燭頓了一下垂下手臂,低下身解開了自己身前的布裹。裴液身體忽然僵住。那是一捆捆的.劍。瞿燭反身解開剩下三個布裹,俱都是一捆捆的、一模一樣的劍。隻是它們極為“簡單”,確實分毫不差地具備一柄劍應有的一切部位,但同時也沒有任何多餘的閑筆。柄沒有為更好的持握做打磨,劍格隻是簡單的棱形,隻有劍身錘煉打磨得堅韌無比,整柄劍有一種簡單到極致的冰冷抽象。但確實是上好的質量,共六十八把,瞿燭將它們規整地擺列在地上,頭尾相接,裴液不知道他要做什麽,這個過程沒有任何真玄二氣的參與。但當第一枚劍和最後一枚劍連接起來之後,一種熟悉的完美之感再次出現,但這擺放隻停留了兩息,瞿燭一柄柄撫過它們,完成點驗之後,他站起身轉頭,身後六十八把劍被真氣托起來。他從中取了第一柄,輕撫一下,抬手擲入了身旁岩石之中。真的是好刃,入石如切腐。後麵的過程像是一場安靜的散步。瞿燭走下山崖,在這座闊別十年的山穀中穿行,久別未見,他抬頭看著每一株高樹,撫摸過每一方尚在記憶中的山岩,一邊隨手把劍擲在經行的地方。有的刺穿樹幹,有的紮入山岩,有的沉入湖水,有的就扔在地上每一個位置都仿佛已在他心中揣摩了上千遍,於是當它真的到來時,就隻剩下近乎隨意的精準。走過劍場,經過那已被夷平的院落,遙望峰上落滿雪的墳頭,和黑暗中佇立的青銅大殿擦身黑袍一步步地走遍了整座山穀。當他從山的另一邊上來,重新回到了這座高崖之前時,手中已隻剩下一柄劍。他將它插入了第一柄劍的旁邊。四野安靜,瞿燭握住第一柄劍的劍柄,緩緩注入了真氣。沒有任何響動,四個人隻是無聲地立著,也沒有玄氣和陣紋.但劍,緩緩沒入了石中。整個湖山之穀,六十八柄劍,這一刻山岩仿佛化為了水,劍仿佛化作了墨,就這樣安靜地沉了進去。十年未見,年已四十的男人真的複刻了仙人的神跡。但這隻是開始,下一刻,這些劍形流水般從身前的岩石中浮了出來,沒有真氣的托舉了,它們如同一個個乖巧的精靈,就這樣自行懸浮在男人麵前。不需任何調動,就像葉芽會長成棱圓,花苞會四散開放,如今也正是某種內在的遵循令它們自然地去往了自己該去的地方。裴液在這一刻真切感到了陣道高妙的美感,在一位造詣返璞歸真的宗師手中,不是輝耀流竄的玄氣,不是強硬的封鎖和爆發一切都自然而然,不必加入什麽特異的力量,天地本身就已處處神妙。六十八柄劍,如同化為一麵豎立身前的日晷,共構成四層環劍。前三層劍柄朝內,劍刃朝外,層層嵌套,如同鑄死在空氣中,第一層四柄,第二層十二柄,第三層二十八柄。第四層則二十四柄劍頭尾相追,環繞在三層劍外緩緩流動著。裴液怔怔看著這一幕,忽然明白開始那熟悉的完美之感從何而來了。這些劍中流動的,分明就是十七年前男子數月夙興夜寐,畫出後歡喜欲狂的那張陣圖。如今夜色冰冷,瞿燭安靜地抬起頭,在麵前劍陣的流動中,一種無聲的照耀穿透烏雲風雪灑落了下來。星光。一切都變得無比和諧了起來。隻有萬載清冷的星光才能注入這樣勻美的形狀,也隻有這樣簡單到極致的劍形才能和星光並行。接下來,裴液怔然無言地放大了眼瞳。沒有比創造和誕生更美的事物。瞿燭緩緩伸出手,當外圍的某一柄劍流轉過來時,他輕輕按住了它,將其向外一牽。“天地之行,星授其靈。”瞿燭輕誦。於是就在他的手下,整個劍陣被牽動,一柄柄劍流了出來。它們隨意並行,又絕不碰撞,就如此流成了一條劍河,或者說一條劍蛇。瞿燭抬起手,星光之下,銀光鋒刃流成的“生靈”悠遊地環繞著他,它沒有頭尾眼目,也絕看不見筋骨血脈,但就是靈動夭矯,如同一個剛剛麵世的嬰兒。裴液在這詭冷的至美麵前幾乎說不出話來,四襲黑袍卻沒有任何反應,瞿燭輕輕一拍,這條劍蛇就擰頭一轉,重新沒入了山岩之中,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然後,男人沉默地重複了他當年所做的一切。精準地尋到那龐然的青銅之軀,而這一次不必再刻畫那陣式,因為他一抬手,青壁之中就已有銀光如魚般遊動了過來。和十七年前一樣,在星蟲的無感中,一扇可供通行的門戶被就此打開,通往了那高曠的神殿。依然是天幕般的神幽高大,仙聖般的生物攀援在高壁穹頂之上,在這樣的視角下,走進來的是脈境還是玄門根本沒有任何影響,四粒黑色的螞蟻緩慢地走在下麵。也許十年的時間對它來說不過幾息,“剛剛”驚醒過一次的巨物比上次快了無數倍地發現了入侵。這一次明顯可以感到它的活躍了,幾乎是在踏入殿中的一瞬間,金鐵間的磨礪聲就“嚓嚓”地回蕩在這片空間。裴液曾經某個片刻抱有疑問——一個連八生的入侵者都不能一擊摁死的守衛,為何不嚐試硬碰硬地擊破它呢?如今答案擺在麵前如同一個精密的儀器,它有著嗅出來人實力的能力,以此決定將身軀中那龐然的能量調動多少。如今麵對進來的四人,整座大殿響起了海嘯般的驚風!不靠術法、不靠搏殺,在純然的撞擊中,怎樣的力量才可以一擊碾碎四名玄門?夭矯而下的青銅之軀正把答案展現在麵前。空氣發出爆碎的哀鳴,整座大殿被迫出足以撞碎筋骨的狂瀾。裴液根本捕捉不到這道青影,當億萬噸青銅比【銜新屍】的劍光還要快,它就是災難本身。三張戲麵同時停住了腳步,【司馬】手扶劍柄,【謁闕】的氣勢已被霍然激出,即便遙隔數丈,裴液也看得出這三具軀體明顯的收緊。隻有瞿燭依然在緩步前行。他仿佛和裴液一樣行走在無形的世界裏,眼前的狂瀾將他束發黑袍撕扯翻掀,遮天蔽日的青影就是當先向他砸下,但男人恍如不覺。他遙遙望著高台之上那枚依然幽美的玉佩,一步步地向它走去。傾山般的撞擊從他頭頂砸下,地麵被激起數十丈的氣流。然後它僵止在了原地。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銀白的、遊魚般的光亮,如同蘚疾般出現在這具蟲軀的表麵上,在它的體內,積存了亙古的星光之力在六十八個關節處衝撞炸開。這幾千年來不可一世、堅不可摧的神聖巨物在這一刻如同折紙般皺亂,整個湖山都在哀鳴,湖水激蕩、山崖崩塌,星蟲一半的身軀崩裂僵死,就此凝固在了大殿之上。瞿燭自始至終沒有抬頭,他來到這座高台之前,玉佩安靜地漂浮在這裏,一如十七年前。“好久不見。”他輕歎道,聲音已有些老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