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舊案今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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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劍懸在空中遊魚般飄過一個流暢的弧線,重新把劍尖對準了他們,它輕輕轉了轉劍身,似是剛剛交劍的震顫令它有些不適。“妖妖劍!”孔蘭庭終於啞聲吐出了這兩個字。管千顏驚愕地看著麵前這一幕,下意識搖頭,而周圍濃霧之中,更多不知形貌的鋒利已經圍住了他們,而那些穿掠的擾動漸漸不再淩亂,而是似乎開始凝成同一股厚重的流動。更緩慢,但是更明顯的波瀾在霧氣中緩緩推開。管千顏麵色蒼白地回望一眼咬牙捂住手腕的男孩,在剛剛的交擊中他無疑震傷了筋骨,多半再也出不了像剛剛那樣的一劍了。而那隻是它普通的一劍,而它隻是它們中普通的一個。“.”但張梅卿說那就是季楓的死法。甘子楓聽著耳邊年輕男子的匯報,眼下流動的血開始緩慢地凝固,他心中忽然感到一種隱約而莫名的偏離感。“有時候查案其實也就跟這變戲法一樣。”相貌奇厲的老人看著戲台,“尤其什麽疑案懸案,你總想著抽絲剝繭地一層層摸上去,一定要把這牛角尖鑽破.其實已經進入他規定的邏輯了。”“.”趙成張了兩下嘴,甘子楓看過去,其手指正停在一新一舊兩個同樣的名字上。“是了.采嶽師弟在代師叔手下長大,從小就把修行看得比什麽都重要。”藍衣少女微微顫抖道,“他平日清狂傲慢,就是因為相信練劍大於一切,自己劍練得好,就高人一等.他現在接受不了這個消息的。”“.大人?”“.”甘子楓當時確實那麽做了,但那具屍體也確實已經放了很久,有太多的因素會導致同樣的細微變化。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沒得到執法堂的認可。“你瞧,死去的無神是鬆弛和擴散,但失於照心則是深入和迷癡。”張梅卿點在那雙完成修複的眼睛上,“他們之所以對眼睛做手腳,就因為這一點是可以很輕易地看出來!”“我們剛剛在那片岩影下做了排查。”趙成遞過一個頗為潦草的薄冊,“我們在那裏本來就設了遮蔽之陣,在這種情況下仍要觀測到其中人動向,我們配合器、陣兩堂的弟子列出來六個位置和五種手段。”這樣一張表急切間確實難以找到,何況是七年前的排班,但好在當事之人就在這裏。這柄劍就勒止在了她的咽喉前,仿佛凝固在了空中。但.“怎麽可能?”史應麟茫然,“.這應當是巧合,甘長老,就和我現在在這裏一樣.一定是有什麽誤會。”那個男子努力冷靜耐心的聲音早已是被掃到邊緣的記憶,此時又模糊地泛了上來。“什麽?”甘子楓忽然想起在那位無鶴檢身邊盤桓的那幾個月。血絲、溢血、突出、歪曲.一點點被修複回正常的樣子,最後,一雙完好的眼睛落定在了紙上。“是!”銳利逼上咽喉,少女渾身泛起冰冷的悚然但那一刻卻沒有到來。在場諸人幾乎悚然而驚,甘子楓霍然轉頭:“席天機、江以通,這兩個人現在在哪?”甘子楓此時抿唇看著手中的畫,這雙死後擴散的眼睛是如此正常,沒有任何所謂的“深入和迷癡”。微胖的男子回過頭來,身著執法堂服,二十多歲的樣子,茫然地看著他:“什麽事,長老?”“長,長老。”微胖的弟子有些小心道,“諸峰遊視是曆來是每峰出一人,一人值一月.我是蠟燭峰的弟子,往前數的話,季楓師兄那一月,應是元武峰當值。”“但被劍心照傷到的‘無神’不是這樣,瞳孔大小不會變化,外物也能反射在眼瞳之上,但一切在其人麵前都像是透明,他沒有任何的聚焦。”甘子楓眉頭皺得更緊了,沉默盯著腳下的這具屍體。“等等——你。”甘子楓蹙眉叫住其人。甘子楓畫完這雙眼睛,然後調轉筆杆,把無毫的那端落在紙上。他重新摹畫過每一個因墜崖重擊而導致的細節,那些墨線隨著筆杆的經過一條條地消失。然後是厚重霧氣被排開的擾動,那凝成的東西在緩慢遊動著離開,管千顏目光怔怔地追隨著霧流的去向,緩緩抬起了頭。趙成很快取了紙筆過來,甘子楓接過,拒絕了代勞的請求,他雙膝跪在地上,抿唇一言不發地描繪著這雙眼目。“.什麽?大人。”“所以這就是他們掩蓋真相的手段!”甘子楓記得當時那位男子按在自己麵前的那隻手捏得發白,“聽我說,你把這雙眼睛細細地摹畫下來,然後對著它再畫一張,去掉上麵的血絲、灰白、絮化.再重新去看。”但現在,他麵前這具屍體還很新鮮。甘子楓抿著唇目光閃動,這時候,旁邊響起一個有些幹澀的男聲:“有人.告訴了他。”甘子楓看著他。“可誰能告訴他呢?”趙成皺眉,“一天裏能和他說話的人太多了,我們也沒有監聽”此時許多執法堂人手已經抵達,調查開始朝著新的方向展開,趙成翻閱著冊子,直到最後一頁,才在一個名字上猛地頓住了手指,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您是說凶手隻把他殺了——”“也許沒有凶手。”甘子楓轉頭看著他,“如果他真的是自殺呢。”執法堂仍在最大程度地運轉著,對整個仙橋的封鎖已經擺在明麵上,對方探囊取物般拿走了少年的性命,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這是令這件事的知情人全部不能接受的事情。甘子楓的目光落在晏采嶽無神的眼睛上,忽然感覺整個人有一些飄浮。甘子楓緩緩抬起頭:“他是看到我下來之後,才動的手。”凶手真的就在這張名冊上嗎,當年的男子究竟遺漏了什麽呢?“已經排查完了。”趙成走到甘子楓身邊,“都已驗明正身,沒有人漏過任何一處地方,到事發時,我們的封鎖都還滴水不漏。”“其實這一行幹多了,也就有感覺了,有時候一激靈,就感覺自己是走岔了路這東西也沒法教。”兩人轉過頭去,史應麟正在一旁僵怔地看著晏采嶽的屍體。“也許。但峰主,這具屍體是墜崖而死,而且已經放了快三十個時辰了,瞳中的血都已凝固我們沒辦法分辨你提到的不同。”甘子楓默然不語,目光閃動。周圍沒有人打擾這位長老的思索,甘子楓安靜地摩挲著手中的紙張,眼睛放空地看著麵前的一切.忽然一個身影從麵前走過去,老人後知後覺地眼神一滯。“但現在它已經瞳擴無光了。”“.沒,我是外堂的,大人。”那是無數曾經經曆過的記憶在紛紛浮現回來,和如此相似的現實連通在一起,仿佛要把他拉回七年之前。席天機。甘子楓怔然看著這名男子,深深地吸了口氣:“是了,張梅卿不是執法堂之人,他也想不起來這條規矩的”甘子楓方一皺眉,趙成已開口:“就是他幫著記的來賓,大人——您忘了,除了咱們帶來的人外,平日諸峰之間就有執法堂人巡視,今天就輪到這位師弟當值了。當然,今天我們一直把他留在外麵,沒讓他入內。”一片安靜。“他狀態很好啊!”趙成還是難以置信,“當時傷患都已處理好了,他躺在被子裏,麵色雖然蒼白,但精神十分不錯。我們跟他聊了幾句,他還把諸峰弟子帶來的禮物給我們看說句實話,我覺得他那時甚至有些高興,因為住在這樣的地方,我想他從來沒有受到過這麽多熱情的關心。”“我們來的晚,見到晏師弟不是那樣子的,長老。”史應麟怔然轉過頭,“我們問了他許多事情,但他一句話不說,就望著房梁動也不動,像具屍體一樣.我以為是他還沒有修養過來。”“.”兩人同時縮瞳,但孔蘭庭的劍這一次甚至比少女還要慢,管千顏咬牙橫劍一斬,果然再次落空。“是有本質不同的。因為當人進入劍心照時,會有一種向沒有邊際的深邃墜落的錯覺,所以在望入劍心照的那一刻,他們的瞳孔就固定為‘深望’的狀態了。這樣的人即便死後,也可以看出區別——我教你怎麽分辨”“但不是的,是有人告訴了他醫堂那邊的消息他的經脈樹廢掉了。”“那時候這還是個肥差,都是門麵弟子來做的。”這弟子見沒人說話,便繼續說了下去,“那時候元武峰的頭號人物應該是江以通江師兄吧。”“.”“沒有被奪魂的痕跡。”甘子楓站起身來,抬頭望著高處的崖頭。甘子楓做了半輩子的法堂執事,對這副景象十分熟悉,此時他如之前多少次一樣,把這雙無神的眼睛一筆一畫地細細地勾勒在紙上。有些事情不對。席天機的身份動機先不提,他十四歲的時候確實根本打不過季楓,更不必談一擊製敵後再強行奪魂了。“我帶來的人裏好像沒有伱。”甘子楓看著這張有些麵生的臉,冷聲道,“你是後麵調來支援的嗎?”那方向是峰頂?——仙橋峰。“他沒有被奪魂。”甘子楓低聲道。“現在去查!”老人猛地轉身,“我要立刻知道,諸峰巡視的輪值是怎麽排的!季楓墜崖的那一日,仙橋峰是誰在巡視!”“.”少女陷入絕望,麵前的劍已重新調整好了姿態,這最後一刻她還沒想好和男孩說什麽,那劍已經再次驚掠而來。這確實是一個超出意料,但又無比合理的名字。他是午前過來,正在趙成之後、史應麟之前;他早就在輔佐門派事務,要拿到醫堂的消息易如反掌;他又是當代最受愛戴的大師兄,無論說什麽.晏采嶽一定百分之百地信任他。“如果說有一個人一直藏在外圍某處盯著,您一離開才入場.我們確實沒有找到這個人的痕跡。”趙成道,“當然接下來我們會更深更細地搜查”但它沒有發生,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這柄劍仿佛聆聽到什麽呼喚,它緩緩後退了兩尺,然後驟然一掠,回到了霧氣之中。仍在匯報的趙成一怔:“哦好。”“我知道,眼睛是看不出區別的。”張梅卿認真道,“人死之後,眼中肌條不再牽束,導致瞳仁放大;因不再映照外物,而如蒙灰翳,這確實是正常的‘無神’。”甘子楓定定地看著眼下的這具屍體,忽然一抬手:“先別急.取筆墨紙來,要細筆。”不對。“然後我們就把一枚警迅珠給了他,告訴他我們會守好整個山崖,有什麽異常可以聯絡我們.”年輕男子顯然更願意接受是真有惡人殘害,“他怎麽可能自殺呢?!”趙成深深吸了口氣,轉眸輕聲道:“長老,當年,席天機才剛剛十四歲。”在這一瞬間,甘子楓真的感覺隔著七年的時光和自己完成了一次重會,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屍體,同樣的案子.應當調換的結果。管千顏幾乎窒息地看著這一幕,隻要它再往前兩寸,就會不可阻擋地奪去她的生命。“所以我們找不到入侵者的痕跡,因為就是他自己抱著劍走到雲坪邊上,然後一躍而下。”甘子楓聲音極冷,“你們來的時候不是看望過他嗎,當時他是什麽樣子?”“但初步排查過後沒有一個符合。”“而且那年正是江以通擊傷了季楓。”男子繼續道,“不便探望,元武峰才換了他過來.確實應是巧合。”“怎麽了?”“有時候就得往正常地想,往自己的思路上想。”老人嘶啞一笑,“就像這個戲法一樣——什麽聆音法器,你也忒看得起他,那就是個托兒!”“什麽?”趙成一怔。“名帖冊不是還沒排查完嗎!”甘子楓喝道,“看看還有誰!”趙成猛地回神,重新去拿擱置的名冊,甘子楓轉頭又吩咐:“徐迅!不要查外圍了,把人往晏采嶽院裏調,我要看看他是怎麽知道那一刻所有人都離開了雲坪的!”“.”甘子楓緩緩眯眼。當卷宗已不可信,他隻能依靠當年那位走上正確的路的男子留下的一切。隻是就算當年,張梅卿也是翻遍了名帖都沒能找到那兩個足夠異常的名字。趙成怔了一會兒:“他們,好像輪值到看守後崖今天就留在堂裏了。”——後崖之下,管千顏和孔蘭庭剛剛援著崖岩攀上來。“沒走錯!”少女望著平曠的峰頂,霧氣在這裏終於消散了下去。她重重鬆了口氣:“這就是甲九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