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郭家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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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治?”裴液微訝,他進入過麵前老人的心神境,從來沒想過那裏還存在梳理清晰的可能性。
“靈術和醫術不是一條路。”屈忻垂眸翻著箱子,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我們醫士有醫士的辦法。”
“我以前看的話本故事裏,這種病人往往是江湖神醫看了搖頭喟歎的。”裴液思忖道,“原來那些寫話本的隻為自己寫著方便,竟是貶低了你們醫道麽。”
“這種離魂一類的疑病怪症,確實是最無從下手,九成九的醫典中對這種病症都含糊其辭,或者以訛傳訛,或者囫圇挪寫,沒有可以確信的方子,以此而言,這確實是醫道上一片濃霧。”屈忻打開了一包極細的針線,“不過泰山藥廬不會對任何症疾避之以難,一切人身上出現的問題,我們都會解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付出再多成本也在所不惜。”
裴液肅然起敬,謙虛問道:“那這個要怎麽治?”
屈忻偏過頭,認真地看著他:“我的暗示是,你去把金麵具叫來,我先跟她確定一下診金。”
“……”裴液翻個白眼,站起身來,“本來就不會好好說話,還學什麽暗示。”
“是麽,崔照夜她們說我講話太直了,不招你喜歡,我才學的委婉表達。”
裴液麵無表情地朝她豎個大拇指,轉身走出殿外去了。
片刻他跟在李西洲身後進來,女子捏著一封厚信,另一隻手端著一方燭台,擱在桌上,道:“偏殿冷暗,屈神醫若覺不便,可搬到主殿去。”
“勞殿下費心,不必了。”屈忻將剛剛寫好的醫單遞與她,平聲道,“病者年五十二,摶身之境,病灶在顱,症定為離魂,擬施以‘靈樞叩心’之術,今日診金計一百二十三兩,詳處在此,請殿下過目。”
李西洲接過來,低頭掃了一眼:“本宮早耳聞‘靈樞叩心’秘術,未料屈小藥君竟肯於敝處一展。至於診金不必再言,閣下每在朱鏡殿行醫一次,本宮皆奉三百兩為答謝,有多之酬補,無少之退還,請切勿再言。”
屈忻素淡平冷的臉搖了搖:“針藥之價,皆是前定;泰山醫士,不受高祿。隻一百二十三兩便是。”
裴液瞪大了眼。
“那剩下的便捐與泰山醫樓了。”李西洲亦不多言,將手中厚信擱在旁邊案上,“屈神醫晨時所求的病者身世背景,望能稍佐醫事。”
裴液微怔瞧去:“這是郭侑的?”
李西洲輕斂裙裾,在案前坐了下來:“是,你查到他的那晚,許綽就朝仙人台索要了,這是一晝夜間檢索到的信息。”
這案子擺得不遠不近,剛好不幹擾行醫,又瞧得清清楚楚,李西洲就支頤看著。
朱鏡殿裏就這麽幾個人,這時全在這裏,李先芳端著熱水來將老人頭顱擦洗幹淨,屈忻先取了一枚薄刃,簌簌地將遮蓋頭顱的蒼發盡數剃了下來。
屈忻喂他吃了一枚丹藥,這顆蒼老的頭顱就漸漸安靜了下來,不再時不時左顧右盼,隻定定地望著身前的少女。
裴液竟真在這洗淨的五官上看出一些年輕時的俊雅溫和。
“病者我已查驗完畢,沒有其他傷病,一身修為也仍在。”屈忻取出針具,“裴液,你來幫我。”
裴液走上前:“做什麽?”
“這套針法需以溫涼之真氣包覆顱腦,但宮中禁絕渡氣,我的真氣進不去針裏,就暫以你那火焰為替代。”屈忻穿針引線,將不知是何材質的細絲穿入針中,裴液這才瞧出那針竟然是柔軟的,“然後以你這火焰引渡他自己體內的真氣,為我們所用便是。”
“‘溫涼’是何等溫度?”
屈忻朝他伸出一根食指:“輕輕燙我。”
裴液彈出一小朵火焰,懸在少女指尖下,很快指尖便有些紅潤。
“現在慢慢降低溫度,至我說‘可’時便停。”屈忻閉著眼靜靜感受著。
裴液依言下調溫度,約過了五息。
“可。”
裴液停下來,頗覺神奇地看著那朵焰花,竟然真的精準感到了那種“溫涼”之感。
屈忻將微紅指尖在嘴裏含了含:“這個感覺是行醫常用的,許多藥徒十幾二十年都無法精準找到,因此藥道難以更進一步。”
她將針具排在麵前:“我每施用一枚針,你便以火焰順著細線導入,包覆住針體。”
裴液認真點頭:“但我還不清楚你究竟要怎麽做。”
屈忻一手搭在郭侑細枯的腕上,另一隻手輕輕一彈,一枚細針便飛入了郭侑天靈,像是蝴蝶點水,那樣輕若無物,螭火隨線追上去,像是痕跡上滯後的水紋。
“所謂離魂之症,往往是因遭受劇烈刺激,從而身心脫離,身在現實,心在他境;以另一種方式理解,即是心與外界隔一層厚厚的障礙,因而對呼喚沒有應答。”屈忻一邊施針一邊道,“心神之術看似直達病灶,其實難以療愈此症。外人固可借助其直入病者最深之內心,然而引導修複,其實是個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
“為什麽?”
“因為你既沒有經曆過他的生長,也不能感同身受他的情感心緒,你進入心神境後瞧見的隻是一片已經混亂破敗的廢墟。”屈忻道,“你不知它如何一步步走到這個地步,也難以憑一人之力幫他將一切重建——或者即便重建了,那究竟是原來的他,還是你心中的他呢?”
“……原來如此。”
“因而藥廬認為麵對這種病者,還是要從外醫治,緩步行進,方能修舊如舊。”
“能行得通嗎?”
“當然,藥廬相信每個病者的內心,都蘊含著修複自我的力量。”屈忻道,“由此道撰寫出的,就是《靈樞叩心錄》,並非心神之法,而是完完全全的醫經,隻要開了經脈樹的醫士,都有習得的可能。”
裴液還沒說話,李西洲已頷首道:“不是天下每個郎中,都能習得心神之術的。”
“殿下高風,將更多、更高深的醫術令更普通、更粗淺的郎中習得,亦是泰山藥廬立派之業。”
“我聽說的《靈樞叩心錄》,可以令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傳言中是近於妖道的秘術呢。”李西洲道。
“欲叩心門,需先融化其心中壁障,壁障既除,真心裸露,此時是施醫之機,自然也是有問必答之時。”屈忻道,“療愈心神非一時之功,今日我所欲達,正是此步。”
她瞧了裴液一眼:“裴少俠要查案,想來也正要如此。”
裴液認真道:“再好不過。”
“我規劃的療愈共三個階段,其一融化其壁障,其二暴露其創傷,其三引導其修複,三步每一步都用時更久,但在今日入夜前,來得及完成第一階段。”
銀針如蝶飛過空中,有的直入,有的飄曳,有的轉過一個完美的弧度從腦後刺入,隻片時,身前三十二道軟針已盡數彈出。
屈忻拈住三十二道細線,輕輕一抖,三十二枚針同時沒了進去,郭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麵上卻沒瞧見痛苦之色,隻一時看著少女露出怔然的神色來。
即便真氣無有顯露,裴液也明顯感覺到了它們在這具身體裏的向上流動,最終按照少女的設計包覆了自己的顱腦。
“這樣就行了麽。”裴液瞧著。
“要等一個時辰,令他漸漸安靜下去。”屈忻站起身來,走到藥罐旁點起了火,“不要吵鬧,不要顯露任何敵意,融化心防的基本要求,是為他構築一個絕對舒適安全的環境。”
“那可以聊天嗎?”
“可以。”屈忻道,“殿下剛剛取來的身世背景,能簡單說說嗎?”
“我剛瞧吧,郭侑此人,還真不是隨隨便便的出身。”李西洲翻著案上信紙,若有所思,“禁軍裏他上任時的記述說,他是流民出身,起初招入為宮城門衛,後來聖人登基,他才做了神武軍長史。但再加上《洛川尋渡》一類消息,就可再往上溯了,其人在成為流民之前,其實是出身一支悠久的族裔——洛水郭家。”
“哦?”裴液也起身,來到了李西洲案前。
“仙人台說,這是一支真正的隱族,生長山水之間,即便當年沒有消亡時,江湖和朝堂上也很少顯露他們的行跡。”李西洲道,“傳說他們是郭璞的後代,繼承的也是先祖的誌願,一直醉心尋找著脫離塵世的仙境。”
屈忻搗著藥材:“原來如此,生長於飄忽的人,精神越容易沒有實在的錨點。”
李西洲道:“約在五六十年前,這支族裔似乎在動亂中消亡了,人們本來就不知曉他們,也沒多少人理會這又一朵崩碎的浪花,此後也未聽說什麽遺血……直到郭侑此人在今朝的宮廷中展露些頭角,才漸漸留下了他諸多奇知異術的記錄,令人投去了一些注意。”
裴液這時在旁邊道:“那個,郭璞是誰?”
李西洲金麵偏過來,眸子瞧了他一眼:“‘奇齡邁五龍,千歲方嬰孩。燕昭無靈氣,漢武非仙才。’晉時的遊仙之人,《文選》裏錄過他的詩。”
“……哦。”
“仙人台基本確認他是來自於這支族裔,順著往下查,發現他是在十三或十四歲時入宮,那時已是衣衫破舊的乞兒模樣,可以推測是家族消亡後幸得生還。入宮時大概因相貌體態端正、又有些修為被備為侍衛,後麵的事就約莫可以猜測了。”李西洲瞧了眼裴液,“結合你在他住處搜到的那封舊信。正是約在三四年後,聖人並故皇後歸於神京,魏輕裾第一次踏入太極宮時,邂逅了這位名叫郭侑的侍衛。”
裴液沒有說話,這也與他自己的猜測相符,但這時他想知道的並非郭侑其人的少年時光,而是在那十幾年後,陛上龍座換了人,太極宮也變成大明宮之後,郭侑是如何構造他報給魏輕裾的那副【汞華浮槎】,如果有一個人知道擊破它的辦法,那現下除了魚嗣誠本人外,可能就隻有麵前這瘋瘋癲癲的老頭了。
殿中一時安靜下來,隻有少女“篤篤”的平穩搗藥聲和女子不時的翻頁,裴液倚在柱上看著那睜著眼、卻漸漸安靜得如同睡去的老人,卻感覺到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發了會兒呆那視線仍未挪走,於是他偏過頭,朝那女子看去。
那是殿裏另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李先芳輕輕扇著藥罐下的火,眼睛一直瞧著他。
裴液抬手打了打招呼,朝她旁邊走過去,換了根柱子倚著。
“抱歉,我叫裴液,那天沒嚇到你吧。”
李先芳搖搖頭:“裴少俠救命之恩,先芳感激不盡。”
裴液笑:“我隻能把你跟魚紫良一同扔在床上,你一睜眼恐怕要嚇一跳。”
“還好,隻是……”李先芳有些欲言又止。
“嗯?”
“那個,我醒來後把他剪了,裝成了是你幹的。”李先芳抿著唇,兩手交握看著他。
“……”
“因為,我以為你走了就不會回來了。”李先芳連忙解釋,“沒想到裴少俠你就在宮中。”
“……沒事。”裴液瞧著這張明豔大氣的臉,雖然盡力低眉仰看著他,但還是令他感到了一些寒意,禮貌笑了笑,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柱子。
大約就是這時,屈忻終於將藥製好了,化成一碗湯劑,緩緩喂入了老人的嘴中。
三十二枚軟針同時升起淡淡的霧氣,確如屈忻所言,郭侑的臉上安靜祥和,那些堅硬的壁障仿佛確實在融化。
“一會兒你可以準備幾個問題問他,他會對你的詢問做出反應的,隻是未必邏輯清晰。”屈忻擱下藥碗,抹去老人嘴角泄出的湯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