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鑿冰尋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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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液來到景池時,腳步不自覺頓了一下。
    這片湖在明月宮之後,立在院牆內遙遙望來時,能見到沒有修剪的蒼枝掩映的湖麵一角,如今真的走進這裏,則隻見平湖靜雪,高大粗壯的林木立著,地上的雪從未被人涉足。
    明明身在皇宮之中,卻被遺忘的八湖之一,到了冬日也依然結出一大片漂亮的冰,裴液登上來陡然看見這廣闊的一幕出現在眼前,一時感覺一腳踏回了【照幽】中的崆峒山。
    一道纖弱的身影就半蹲半跪在冰麵上,低著頭奮力地刨著,遙遙看去像隻灰淡的水鳥。裴液走到她身邊時,侍女正把通紅顫抖的手指放在嘴裏吮著,末了窩進懷裏擦幹口水,才敢重新拿出來。
    “你在幹嘛?”裴液瞧著冰麵上的小鐵釺,旁邊巴掌大的小坑和碎冰大概是它剛剛這段時間取得的戰績。
    朦兒把它重新握進手裏,對準中心用力往下一鑿,碎冰飛濺,裴液眼看著僅靠偏頭躲不開,幹脆任它們打在了臉上。
    “……”
    朦兒連忙抬起手來,兩眉往中間一低,露出個抱歉的笑:“沒打疼你吧……”
    她瞪著眼睛湊近些看了會兒,見少年的鐵麵皮沒有絲毫紅痕,暗自咋舌地收回脖子道:“我得把冰麵鑿開。”
    “你又覺得在這下麵……”裴液無言,提劍道,“我幫你砸開得了。”
    “不行不行!”朦兒連忙擺手阻攔,臉色很認真,“那可不行,要誠心誠意的。”
    “這你向誰誠心誠意?”裴液環顧四周,“你還在哪兒擺了尊菩薩嗎?”
    “向魏皇後娘娘誠心誠意啊。”朦兒沒理他的打趣,認真道,“你知道嗎,原來的皇後娘娘是個很溫柔的人,以前她在的時候,宮裏就跟沒有規矩一樣。”
    少女繼續道:“聽說她離開的時候,給每個友人都寄了信、留了東西,那她老人家難道會忘了我們這些宮裏伺候的人嗎?我聽幾個年長的嬤嬤說,她還會常跟遇見的宮女聊天呢。”
    “……”裴液一時微啞,這真是少女天真的幻想,魏輕裾死前的處境從側麵已見危難,大批跟隨她的人流放或被殺死,她寄去的信件,要麽是道別,要麽是對許濟這樣仍能再立十三年的人的囑托,在那樣的境地中,豈能希冀她考慮到二十三年後的一個殘肢宮女。
    一個人的生命能量是有限的。
    裴液略過這個話題,看向眼前:“那你就這樣刨嗎——你會不會水?”
    朦兒瞪眼:“我怎麽可能會水,宮裏的池子可不讓進去遊的。”
    “那你就算鑿開了……你別到時候把自己掉下去了。”
    “我沒那麽傻。”朦兒又抿唇奮力往下一砸,喘了兩口氣,“沒事,你忙完了就回去吧,我自己在這裏慢慢找就是……”
    她探頭往少年來處看了看,低下頭小聲道:“剛好你也可以把晉陽殿下帶走……我有點兒怕她。”
    “她就是魏輕裾唯一的子嗣啊。”
    朦兒猶豫了一會兒,卻不說話了。
    “……行吧。”
    裴液其實也可以理解到,確實是不一樣的,魏輕裾曾經是這座宮城的主人,可以安然播撒善意,李西洲卻是它的遺子,從小是在敵意和孤冷中長大,這是她的囚籠。
    渡不了真氣,裴液便給她留了一小朵能燃一段時間的火焰,就此起身告別。
    走下來時,李西洲已在路口等他。
    這個時候天邊開始昏黃,兩人一前一後往朱鏡殿而回,回時不如來時急,兩人步子都放得慢了些。
    “你怎麽認識的那個侍女?”李西洲道。
    “上回來明月宮遇到的,她夢想魏輕裾在宮裏留了一條離開這裏的秘路。”
    “她是李幽朧的人。”李西洲回頭看了看,“在這宮裏,除了朱鏡殿,就屬她那處冷寂了,整個清思殿隻有她們兩個,難說平日誰照顧誰多些。”
    “我入宮那個早晨碰見六殿下了,她好像在園子裏和朦兒讀詩吹笛。”
    “嗯,朦兒會吹笛子,其實是梅妃教的。”
    “嗯?”
    “李幽朧的生母。”兩人走上了太液池畔,夕光金燦暖融地鋪在雪化後的冰麵上,李西洲道,“我還記得她的樣子,很安靜很幹淨的一個人,是罪臣之女,掖庭樂坊提上來的。”
    裴液微訝,他本以為這種事隻在話本裏,道:“但我記得朦兒說,六殿下的生母很早就過世了。”
    “是。”李西洲道,“李從鳳登上後位後,每年定期引入婕妤,拔擢嬪妃,後宮位階井井有條,皇帝也從不過問。隻有梅妃是皇帝自己在一次典樂見到後親納的,給了‘梅’字封號。”
    裴液微微偏頭。
    “他從來不留宿後宮,大概對嬪妃的臉也不怎麽認得,然而在新封梅妃的那兩個月,他放朝早了都會主動去其人院子,有時候還吩咐魚嗣誠,去外麵尋梅妃要的樂譜。”李西洲淡聲講著,“其實也隻兩個月而已,後來他便如忘了般,再沒去過了……然而正因二十多年來他一直這樣淡漠無情,那看似尋常的兩個月才更顯得特殊。”
    “所以李從鳳一直記得。”
    “李姓皇後若有若無的冷待,已夠一個毫無根基的弱妃難捱。李幽朧六歲之前,母女二人在宮中處處冷遇,頗受苛待。梅妃是真正沒有修為的凡女,她誕下李幽朧後,太醫醫治不當,又令她在冬日受了寒氣,身體就一直不大好。”
    “都誕下了麟血子嗣,境遇都不曾好轉嗎?”
    “宮人們又未必有什麽選擇。”李西洲道,“何況,麟兒所承麟血,與母親血脈也有相幹,千挑萬選的嬪妃都未必能誕一位真血,這隨意封來的弱不禁風的女子自然也不受期待。”
    “唔。”
    “我十多歲時見過一次李幽朧,那時候她四歲半,繞了個圈偷偷跑過來問我,是怎麽覺醒的麒麟真血。”李西洲講著,“我說這個是天生的,她還不信,一直鍥而不舍地追著我問了一路,還跟我講她自己琢磨施行的很多小孩兒辦法。”
    她看了一眼灰淡下來的天邊:“不過後來到了六歲,她很出乎意料地測得了真血之姿,倒是真成為一位麟血嗣子,得賜了清思殿並六十四名太監宮女。”
    “那麽生活該好些了。”裴液道,“可惜按之前那般說,梅妃倒沒享得幾年福分。”
    “哪有什麽幾年。”李西洲道,“小女孩兒掌控不住新激活的麟血,大概從前教習們也沒認真教她。她回去貼著母親睡了一夜,梅妃病弱的身子受不住激,在夢中就死去了。”
    “……”
    湖麵夕光漸漸黯淡下去,兩人走過了太液池,有一會兒沒說話。
    又走過第一次相見的亭子時,裴液抬手舉起殘片:“殿下覺得,魚嗣誠現在在做什麽?”
    “他要進洛神宮,但按你的說法,他既被水界攔住,那麽自然在想辦法。”
    “我認為真正關鍵的是,他也許多年前就抵達過那裏,被攔住過一次了。”裴液道,“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想辦法。”
    他看向女子:“但我們不知道他的步驟,也不知道他的進度。”
    李西洲承認得很幹脆:“是的,京中有鮫人還是你發現的呢。”
    裴液輕歎一聲,沒再說話了。
    “萬變不離其宗,擊敗魚嗣誠,答案自然就有了。”李西洲道,“剛好你這枚殘片,也許可以問問郭侑。”
    “嗯?”
    “如果能知道是從哪個部位掉下來,也許你對敵時就有處目標了。”
    “這倒是。”裴液自語,“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麒麟火。你說咱們要去找李知借,是要什麽時候?”
    “四天之後。”李西洲道,“雍戟這兩天入宮來,屆時瓊琚苑裏會有一場私宴,你知道的這些皇子們都會在席。”
    “宴席?是什麽名目?”
    “沒什麽名目,見見麵,聊一聊,此宴之後,會定下一位公主,以與之成今春之婚。”
    裴液微怔:“原來還沒有定下人選嗎……會是哪位公主?”
    李西洲卻沉默了一會兒,沒再說話了。
    半晌道:“李從鳳屬意李蠶南,但哪有幾個人願意呢。”
    ……
    ……
    天色完全黑下來,今夜又是沒有星星,身邊裴大人留下的火焰漸漸弱下去了,朦兒最後奮力鑿了一下,喘著氣坐倒在了拆下的木肢上,半晌,才又動了動。
    她借著最後一抹火光低下頭驗了驗,今日一共鑿開了半尺多深。
    少女額上泛著細密的汗珠,但眸子亮晶晶的,這時火沒了,穿戴木肢就有些費力,摸索著把幾個細處卡扣扣好,細喘著撐地站了起來。
    她算了算,按照以前夜路的經驗,從這裏回到殿中總得小半個時辰,大概剛好可以趕在殿下前回去。
    不過要是再像上次一樣一跤把木肢摔進溝裏的話,事情就說不準了。
    殿下當然是不許她來的,要是身上沾了土,殿下肯定又要跟她生氣。
    朦兒仔細辨認著地上的陰影和殘冰,小心地一瘸一拐地走下山路,不時小聲嘶氣舒緩腿根的痛楚。
    殘肢當然是走不了這麽長的路的,上山時就已磨出血來,所以她今天一直摘下木肢,此時重新穿上,實在有些近於酷刑。
    “太過分了……等找到娘娘留下的……之後,一定得把它換了。”少女皺眉喃喃著,“……也不知曉燕王府認不認得養意樓的人。”
    慢慢下了山,穿過了玉霰園,她仰起頭吸了口氣,夜幕上還是沒有星星,但少女莫名想起了過會兒後殿下的笑臉,自己嘴角先彎了起來,“嘿嘿”了兩聲。
    希望今日殿下能和雍戟公子再多待一會兒。
    前兩天晚上殿下回來,坐在床榻上洗腳時總是會和她講他們今日聊了什麽,殿下說雍戟公子話不很多,也不怎麽愛笑,但是是個很大度溫柔的人。
    她說北疆宅子裏也沒什麽規矩,燕王最不喜歡露麵,她們想住哪裏就住哪裏,聽說每年冬天有漫無邊際的雪,連成二三十裏的梅林,可以騎著北地的高馬肆意在大雪中馳騁。
    和這裏冷到骨子裏的冬天絕然不同。
    朦兒眸子泛著微亮的光,望著沒有星星的夜幕遙想著,過了一會兒低了下頭,把唇輕輕抿了起來。
    ……所以她當然一定得找到。
    少女忽然悶哼一聲,小小踉蹌了一下,最後這階一尺多高的落差總要把腿壓痛。她回頭瞪了它一眼,然後又被自己幼稚笑了,揉了揉腿,繼續往前走去。
    但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道冰冷的語聲,令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清思殿的下人沒有規矩嗎,見了主上不知道跪禮?”
    朦兒抬起頭,是一位青領碧絲的高貴少女微微昂首地站在前麵,靴上鑲著黃玉,頭上插著金簪,正下睨著她。
    朦兒怔了一下,恭謹跪下:“清思殿侍女朦兒,問八殿下安。”
    “清思殿的燈怎麽是黑的,你那主子到哪兒去了?”少女言語中雜著怒氣。
    “……”朦兒頭埋在地上,沉默。
    “我在問你話!”少女上前一腳踹翻了她,“說話!”
    朦兒低著頭,低聲道:“回八殿下話,奴婢不知道。”
    少女猛地扯起她頭發,抬腳欲踹時在她那條斷肢前頓了一下,轉而踢在了她後腰上:“你那狐狸精主子平日一句話不說,人也見不著,這時卻會丟皇家的臉麵!私宴都還沒辦,就不要臉地跑去人家的住處……是你教的嗎?”
    朦兒隻抱頭蜷縮在地上,仿佛變成了個啞巴。
    少女恨恨地又踢了她幾腳,冷聲道:“回去告訴你狐狸精主子,母後說了,我才是日後的燕王妃!一個樂籍女……白日做夢!”
    她踏著玉靴離開,等腳步遠了,朦兒才從地上低著頭爬起來,她先到冰麵邊試著照了照臉上,然而一片模糊令她皺了皺眉。
    先檢驗了一下木肢,萬幸沒有脫落,她一邊整理衣著一邊站了起來,抬頭望了眼沒有星星的夜幕。
    這樣耽擱半刻鍾,後半程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她抿了抿唇,加勁往清思殿方向快步而去,搖搖擺擺的樣子像隻企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