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五雲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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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的清晨,裴液從大明宮側門走出來,他貪戀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這冬日的冷氣,仿佛一個給放進罐子裏悶了一月的人。然後他快走幾步,跳羚般輕盈地一躍,撞入了馬車的青色門簾,車身微微一晃,片刻後便向前行駛起來。
七九河開,八九燕來。春天還沒到,但氣味已經在一些悄悄的地方逸出來了,柳芽貼近後的清香,河邊淡淡的水腥,鳥雀的糞便與落羽,從前目盲的越沐舟就和裴液講,其實每個時節空氣中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裴液那時候五感並不靈敏,因而頗覺神奇。
“多好的天氣。”裴液掀開簾角,探頭看著清朗的日頭,到底是暖和了一些,雪化盡了,人們開始絡繹不絕地行走在街頭,張羅起新一年的營生。
對座伸來條胳膊壓死了窗簾,也把街衢的聲音壓隔在外,許綽看著他:“我一個小爐子暖了小半個時辰才蓄得些暖意,您進來兩個呼吸就全霍霍完了。”
許綽裹著件淡藍繡花的大氅,裏麵不知道幾層,頂上是幹幹淨淨、許久不見的一張臉,頭發盤成的團子質感很細膩,令人眼睛一看到,手上就生出柔滑的觸感。
“多好的天氣。”裴液換了不滿的口氣重複了一遍,收回胳膊,又笑著狡辯,“簾子就是為了被掀開啊,要不幹脆封死好了。”
爐子上水沸起來了,許綽提壺燙茶,裴液兩手放在膝上,總算安靜下來:“咱們去什麽地方?”
“隨便尋個地方就是,落座聊聊天,和你談些事情。”許綽想了想,“就去五雲樓吧,離得近。”
五雲樓就挨著朱雀通衢,裴液上次吃謝穿堂的請客就在此樓,國子監生、青袍官員都能在這裏見到。不過今日所見的江湖人比上次顯然多了些,樓門前就立著三個道士打扮的負劍之人,年齡不一,衣袍似乎剛換了,但布鞋上依然是路途留下的痕跡,一個年輕的正眺望感歎道:“果然萬國一城,聽說遍地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江湖朋友已抵臨了。”
另一人道:“前列幾個山門都還沒消息,我倒是聽說聶傷衡已在路上了。”
馬車停在門邊,裴液先一步跳下來提劍等在車旁,許綽將小暖爐抱在懷裏,裹好大氅走下來,從幾人旁邊道了聲“借過”進了五雲樓,身後車馬輕盈無聲地駛離。
“腰間佩銅符,是靈寶派的道士。”兩人一路上了高層,在角落窗邊落座,要了茶點並一壺清酒,許綽掀開兜帽,理了理發絲道,“道七家中,淨明、靈寶兩派入世最深,全真雖然售賣丹藥,儀軌上卻最崇清修,反而是離世最遠的一脈。”
裴液斟酒:“聽說靈寶派好像會煉器。”
“嗯,法器一道,養意樓與靈寶派功夫最深,大概來說,養意樓在北,靈寶派在南,不過‘北’囊括了長安,養意樓在商賈上也走得更遠,攤子鋪得很開,所以聲勢更大些。”
九樓客人確實比較稀少了,又是晨間,更無擺宴的豪客,周圍很清淨。
“這些人是來赴羽鱗試的麽?”
五雲樓規模很大,既是酒樓,又是客棧,後麵還有園子,難免有江湖人在此落腳,不過裴液倒沒想到這樣提早。
“每回都是,年節一過,往往先來一批,中間兩月則陸陸續續,最後半旬二十天,再集中湧入一批。”許綽道,“誰不想多做些準備和觀察呢,可是三年才一遇的江湖第一盛事。”
“有理。”裴液俯瞰著窗下,“他們剛剛提到聶傷衡,好像是天山的鶴榜。”
“嗯,他是天山的最高名次了,承號八駿第一的【赤驥】,現列鶴榜第八。”許綽閑聊道,“這名次已很驕人,不過近年來江湖盛傳天山之崛起,驚人之處倒不在鶴榜,而在鳧榜——鳧榜前二十裏,天山一家就占了四席。”
“……唔,最高的是那個七玉第三的【公子】,排在第六。”
“不錯。”
裴液從前沉迷鶴鳧冊,隻愛看那些俠士,倒對門庭不甚知解,此時一算,確實不禁點頭。尋常人第一次看鶴鳧冊時,目光往往隻落在前三之位,多則擴至五六位,前十就已有些難記,若談到前二十前三十,就難免覺得都是些嘍囉了。
實際上隻要懂行些,稍微掐指一算,就難免心驚地發現,十個位次竟然連最頂端的幾個來處都放不下。
大唐宗派,以雲琅與道宗為首,它們要分去幾個名次?白鹿宮、龍君洞庭、北海府……這樣的門庭天下足有六七個,誰不夠資格在前十占一位次?再往下,天山蜀山一層又十多個,其中難道就沒有三五個驚才絕豔之輩?
何況天下不止有江湖,五世家像五個釘子一樣釘在大唐,又該入選幾人?還有皇家、軍中、江湖散人,乃至北荒與南國,雖然囊括不全,但名義上也有列席之資格,那又是多少高手?
實際上就是確實放不下,去年九月那份國報上譚氏評論顏非卿說:“三十如死關,入後必一滯”,正是據此而言。三十名之內,往往就是所在宗派當之無愧的第一修行天才了,而顏非卿來到第九名,其實就已是所有道宗七家在鳧榜的最高名次。白鹿宮要更慘些,楊真冰的第十九就已是最高排名,不過本代【劍妖】年紀太幼,這隻是個起點,就另作它談了。
在如此激烈的爭奪中,天山能在前二十列席四人,確實是不負近年盛名。
“過兩個月仙人台會發布春夏之榜,也是這三年間的終榜,羽鱗試就是以之為底本。”許綽把糕點放進嘴裏,取帕子擦了擦指尖,“若無大事,鶴榜前列往往沒什麽變動;而鳧榜裏的年輕人卻正是彰顯天賦與潛力的年紀,容易有名次的更迭。”
“這麽一想,一名修者一生也沒幾次羽鱗試的機會,怪不得這樣看重。”裴液望著窗外,又想,“有這麽一個榜單,確實顯得有秩序了許多。江湖諸派都有自己的位置,又有羽鱗試在,混亂見血的爭鬥自然少了……原來倒沒心感仙人台這般遠見。”
許綽微笑:“你這馬屁過會兒再拍最好。”
“啊?”
但許綽沒有解答,她飲了杯酒,輕聲道:“其實,殿下也有自己的羽鱗試。”
裴液一怔,繼而很快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什麽。
“無顏是最後一個子嗣了,她過完麟血測,今年春麒麟就要點選麟血最純、最能與之契合的血脈,若無意外,此人就會在三年後承太子之位。”
裴液沒有說話,他剛剛從那深深的宮牆裏走出來,再清楚不過“麟血”二字帶來的詛咒,和李西洲共處一月,他早改變了對這東西的態度——這種荼毒命運的腐液,越淡才越好,他恨不得現在就幫李西洲找到徹底清除它的辦法。
魏輕裾確實留下了這種傳說的。
“這種血脈要怎麽剝離?”
許綽正要開口,卻又朝門口投去一眼,那裏幾個氣度非凡的年輕人正走進來,男女皆有,身上都不是神京常有的衣飾,人人身上帶著一柄劍。
“真是熱鬧起來了啊。”她收回目光,落回身前少年的臉上,卻見他神色有些奇異,一直看著那幾人。
“怎麽,哪個是你舊情人麽?”許綽偏頭瞧著他。
“……什麽東西。”裴液微微翻個白眼,低回頭來,飲了一口酒,“是少隴的人。”
確實是少隴的人,裴液每一張臉都認得,分明隻過去幾月,卻好像已經挺遙遠了。
落英山的【枯楓】向宗淵和【眠花數蝶】南觀奴,羽泉山的【天公賜羽】崔子介,明珠水榭的本代【明珠守】戚夢臣、【龍頷取珠】蘇行可師姐弟,一共五人,他們一行人倒沒擇取角落,徑直選了位置最好的空桌。
裴液這時想起來少隴的玉劍台修冊會是辦成了的,雖然最後自己這個第一和主辦都督都蹤跡不詳,但玉劍冊還是玉劍冊,列名之人間的聯係還是頗為緊密,此時入京三家竟然也聯袂而來。
他這時偏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神情很正常,但許綽對他剛剛那一怔然的捕捉實在有些敏銳了,令他莫名有些心虛——這裏麵確實不可能有他的老情人,但剛剛那一瞬他想起了誰就不必說了。
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這些劍冊前列的人為了羽鱗試可以提前幾個月入京,但縹青身上掛著羽翼未豐的門派,現下是不可能跟著他們一道來的。
向宗淵還是深沉默然的樣子,南觀奴和戚夢臣也沒什麽變化,兩人並肩同行,含笑聊著,崔子介和蘇行可依然意氣高傲,他們兩人的劍也最顯眼。
向宗淵落座下來,擱劍道:“玉劍冊修成至今四個月不到,江湖上剛有聲名流傳,手底下的真章還沒見過。神京海深之城,諸君出手一定三思,許多雙眼睛都在盯著,什麽樣的擂台打了就丟麵,什麽樣的出手輸了也讓人高看一眼……咱們今春走這一遭,得把少隴劍冊紮紮實實地立住,在冊之人盡皆受益。”
他講話時尤其看著蘇行可,但這少年沒有接他目光。
崔子介道:“我過兩天赴一趟盧家在巽芳園辦的劍會,聽聞有不少神京修劍院的劍者列席,我會嚐試擇人出一次劍。”
蘇行可看他:“我也去!”
向宗淵寫完了菜遞交侍者,回眸平聲道:“你去,見了楊真冰也要拔劍挑戰,然後被人一劍破招,人們就說,瞧見了吧,這就是少隴玉劍冊的第三,搞得偌大聲勢,結果如此庸才。”
蘇行可冷眼看他。
“你進境快,第一次出手才是最強的,該放在龍湖劍會上,此前都不要出手了。”向宗淵好像對這冷眼也已習慣,低頭分了五杯茶。
戚夢臣對蘇行可笑道:“且聽向公子的吧。等南邊金烏華山幾個劍門來了,教你比個痛快。”
“剛剛樓門外還見到幾個靈寶宗道友,倒不曉得道家其他幾宗有沒有入京。”崔子介倚在椅背上,撫著懷裏的劍鞘。
南觀奴沒有講話,提到玉劍冊,她就會立刻想起去年秋日的那一幕。
想起那個至今沒有蹤跡的首名,想起那用於刺殺的一劍,那時她立得非常近,與之隻隔了一位長輩並不偉岸的身軀,仿佛都能感受到隋都督脖頸湧出的血的溫度。此後十多天的夜晚,她屢屢夢見那驚動魂魄的眸色和劍光。
落英山從少隴仙人台拿到的消息是這案子被移交神京了,此時來到神京,記憶難免勾起,想來那少年早已不知是何處之白骨,神京仙人台畢竟也不會宣揚這種案子的結果。
恍神一下,南觀奴很快收斂了目光,她沒什麽意識地掃了掃其他桌的客人,其實修者都會對同處一個空間裏的人有所意識,不過南觀奴會更習慣另用眼睛去觀察他們的形貌舉止,得到一些社會層麵的而非江湖層麵的信息。
然後她頭忽然僵定,東南角那桌的少年剛好收回目光,側頰在她視野中露了一下,一種冷悚從她脊背流竄上來,她幾乎就要失聲脫口,但隻是一瞬,兩位侍者已抬著屏風遮住了那半張臉,倒是那對座的女子偏頭朝這邊瞥了一眼,那清亮的眸子和驚人的從容氣度在她心裏烙了一下。
然後屏風隔住,裏麵模糊的兩道身影繼續飲談了起來,仿佛隻是一桌謀求清靜的尋常酒客。
南觀奴屬實怔了一會兒,不知那是一霎的錯覺還是侵入到白天的夢境。
“果然,能來的人都會來啊。”裴液輕歎道,“可別瞧見我沒死。”
“你的大名還能在神京藏住嗎,也就是初來乍到瞞幾天。”
“唉。”裴液有些想走了,“你車上說聊事,聊什麽事?”
“喏。不是和我聊,是和他聊。”許綽斟了杯酒,放在兩人側席。
裴液驚怔看去。
老人形貌和衣飾都很尋常,隻不知什麽時候坐在那裏,一張臉是久不見天光的白顏色。他身體很高大,卻很清瘦,仿佛隻有骨相,臉上沒有蓄須,肩背稍有些駝,給人的感覺就更像一頭農家的瘦牛——仿佛那筋骨是很粗壯而強勁的,但一考量到它要進行的勞作,就顯得虛弱而搖搖欲墜了。
“是的,我叫李緘。”老人的嗓音沒什麽語氣的波動,但並不冰冷,質感很厚實,“你進京有些時日了,做的事情我和西洲都看在眼裏,現下年過完了,我想和你聊聊西庭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