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子月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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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堯第一次見到立衡和連琳他們受到這樣可怕的責罵。
    男人和女眷們都還在廳中其樂融融地聊著,他臉頰青紫、狼狽濕透地被女孩兒牽了進去,一下刹住了所有的話頭。
    然後事情就是現在這樣,他僵硬地立在角落,看著那幾位陌生的叔伯將怒火潑灑在幾個渾身濕透的兄姐身上,間或投向這邊的眼神帶著凶漠的冷。
    “你瞧,他們在更強的威權下也是同樣的弱者,而且比你更不敢反抗。”女孩兒下瞥了他一眼,嘴裏微鼓地嚼著糖脯,桔子的清甜微微飄出來。
    但李堯沒有說話,他有些覺察到這隻是短暫的安寧,他們不會一輩子在將軍府的,這隻是一天的做客,奔騰的水流如果暫時被擁塞堵住,那麽當它衝破時一定更加洶湧。
    他默默偏頭看了眼姨娘,她正臉色蒼白地望著堂中。
    發生了這樣不快的事,拜訪也長久不下去了,高大的人們最後寒暄了一段時間,馬車已漸漸備好在門外。
    然後他聽見趙白璧脆聲道:“夫人,我想和他多玩兒兩天。”
    “……”李堯抬起頭來,比他略高些的女孩兒正頗感興趣地看著他,咽下了口中的果脯。
    李堯怔怔地抱緊了些手裏的《六韜》。
    “怎麽欺負你,你都不會生氣嗎?”躺在陌生的床上,侍女給他傷痕上塗著藥,趙白璧趴在床邊,盯著他的臉問道。
    這個角度和距離令他莫名有些臉紅,下意識挪開了眼睛。
    “以後你跟著我吧,我帶你去欺負別人。”趙白璧暢想道,“你今年幾歲?”
    “十二歲。”
    “我十三歲。”
    “日後我行走江湖,你就做我的第一個小弟,如何?”
    “……謝謝。”
    “不客氣!不過我的手下也都得各有所長才行。”趙白璧托腮看著他,“不然丟我趙女俠的臉麵——你可有什麽長處?”
    “李公子的傷塗好了。”侍女溫聲含笑提醒道,“趙小姐,祝先生給您安排的書課快到時間了。”
    趙白璧眯了下眼,腿也不晃了。
    “我可以……”李堯糾結了一會兒,小心道,“幫你寫功課。”
    春花夏泳,秋梨冬雪,這個年紀的男孩兒和女孩兒大多玩兒不到一塊兒,但趙白璧頗喜歡聽李堯講史書裏的許多事情,看他在紙上寫出那些精美端整的句子,然後還能編成曲調。
    李堯更喜歡課業後立在窗下,等女孩兒帶他四處瘋跑。跟在這道身影後麵,陌生的世界不再令人畏懼,漸漸變得有意思起來。
    更令他漸漸抬起頭來的是那座原本陌生的將軍府,他熟悉了那個高大挺拔的男人,聽他講解那些曾經的戰役和書上的兵法,每當立在他身邊,總感到一種強大的安心;他親近那位平靜溫婉的夫人,總穿著清淡的衣裳,似乎從來不會發怒;他唯獨有些不太習慣靠近那位祝先生,盡管女孩兒似乎跟她最為熟悉。
    日子一天天過去,等到男孩兒的頭頂和女孩兒持平時,已是快要兩年了,李堯從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除了那個男人向他傳授兵法的次數近月越發稀少,夫人有時也找不見人。
    但世界不因少年的不曾感知而停止變動,在孩子的視野之外的那些陰雲,終於醞釀出了驟落的暴雨。
    一月十二,李堯又一次騎馬從國子監回來,經過皇城前那條長街。他的腳已經能穩穩地踩在馬鐙上,少女上個月才教他的騎術,命他趕快學好,以便等春花開放時載她去灃水畔上玩。
    李堯對胯下的大獸還是有些恐懼,他常有這種感覺——不是他在駕馭著它步調,而是它掌控著他的去向。它若忽然朝什麽地方奔去,李堯很難想象自己能做些什麽。在這種心態下他極認真拘謹地握著韁繩,經過皇城口時也沒有抬頭。
    然後他聽見一騎飛馳的聲音從側麵一掠而過,快得像風,重得像雷。
    他的馬鞍上好像染了一片帶著腥氣的紅,他嘴裏喊著一句李堯沒聽懂的話:“大將軍已經伏誅!!即刻梟首示眾!!!”
    李堯茫然抬起頭來,夕陽燃著火紅,灰雲蒙在上麵,像是詩中沙場的蒼涼。
    他愣怔了一會兒,直到胯下的馬開始焦躁地甩蹄,他下意識往南邊看去,遠遠地看見大將軍宅騰起了滔天的大火。
    接下來的三天是一場噩夢。
    不知從何處而起的喊殺和喧嘩充塞了整座城,到處都是哭喊和慘叫。他用了一天半的時間回到那座賢王舊宅,門楣已經被徹底燒毀,整個宅子被洗劫一空,姨娘倒在院子裏,肚子被捅得一片糜爛,幾個侍女姐姐和車夫何叔都被殺死在院中,一夜過去,這些殘破的屍與血都已凍成了冰。
    李堯不知道在這裏大腦空白地遊蕩了多久,在顫抖和恐懼中,他第一次解下牆上掛著的那柄劍,上馬朝著大將軍府馳去。
    所經的一切都已不是原來的樣子,前夜他恐懼地在巷中前行,躲避著那些火光和甲聲;而今騎馬在道上飛馳,許多刀上沾血的人竟隻是看他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事。
    直到將近那座在他心中一直象征著強大和安全的宅邸時,甲士的守衛才漸漸顯出戒嚴來。整座大宅已經幾乎什麽都不剩了,那幾座熟悉的閣樓都坍塌成了碎炭,門口的甲士正一具具地抬出屍首,放在街上檢驗,那些服飾全是他眼熟的模樣。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放棄,他遙遙顫抖著下了馬,回憶著女孩兒的住處,在冬天灌叢裏尋著攀牆的方位。
    當他覷準時機想要衝上去的時候,猛地被一隻手捂住嘴,拽進了巷子。
    女孩兒髒兮兮的臉抵在他麵前,頭發半亂,衣裳髒破染血,肩膀和腿上包著兩處傷口。
    這張臉本來很是嚴肅,但一看見他,嘴巴憋了兩下,竟然噗嗤笑了,小聲道:“李堯,你臉都成花貓了。”
    李堯一下就哭了出來。
    大概賢王遺子沒有太多人在意,趙白璧也不被視為將軍府裏的人,兩個孤伶的少年在戰亂的城中尋得了一處髒破的安身之地,是在一座被洗劫過宅子的地窖。
    “要不是為了找你,我才不受傷呢。”李堯給趙白璧換藥時,她總得念叨一句。
    他們在這裏藏匿了一個月,兩個人都變得髒兮兮的,漸漸地,城裏應當是徹底安定下來了。
    “喂,我聽說,宮裏發告示在尋失散的李姓血脈了。”這天趙白璧回來,對在院角煮麵的李堯道,“你要不要去啊?”
    前些天他們已經從下麵搬了上來,李堯並不願意回任何一座宅子,他們就暫時安置在了這裏。
    李堯微怔地回過頭:“結束了嗎?”
    “好像是結束了。”
    “那麽,為什麽會打起來。”
    “大將軍舊部嘩變叛亂,禁軍傳令一概誅殺,大概就是這樣吧。”總是出去找東西吃的女孩兒對事情還是比較清楚,但她並不大在意的樣子,“李堯,你想去應他們嗎?”
    李堯沉默著,有些無助地看向了她。
    “怎麽了?”趙白璧把剛從路上采下來的一支嫩黃小迎春遞給了他,“瞧,好不好看。”
    “我在想……我不知道。”李堯接過來,盤腿低聲道,“白璧,我不知道我該去哪裏了……家也沒了,姨娘也沒了,大將軍他們也沒了……”
    男孩兒又露出軟弱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趙白璧躍上旁邊的秋千搖晃著,“不是還有我陪著你嗎,何必理會那麽多,如果你想快快樂樂活一生,我就帶你藏進五湖四海,誰也找不到!”
    “……”李堯沉默了。
    趙白璧也安靜了一會兒,偏頭道:“李堯,你心裏真正想做什麽呢?如果連說出來都不敢,人生又有什麽意義呢?”
    李堯低頭默然了片刻,低聲道:“我想去。”
    “嗯?”
    “我不喜歡他們,我很恨他們……但姨娘最常說,我是賢王血脈,是李氏宗親,身上流著的是前虞的血。她希望我成材,重新照耀起賢王的門楣。”李堯低頭道,“我以前從沒想過這些……但這一個月來,我見很多不該死的人都死掉了。”
    “嗯。”
    “白璧,我覺得,這是姓‘李’的人的問題。”李堯抬起頭來,清秀的臉,幹淨的眸子。
    “所以,我還是想去,我想……去改變一些事情。”他站起身來。
    “那你先把鞋穿好。”趙白璧晃悠著,“那,你要去做建功立業的事情,還做不做我的小弟了。”
    男孩兒低頭用力把靴子提上來,抬頭仰望著少女:“當然做,白璧,我最喜歡你了。”
    “……”女孩兒猝不及防,有些不好意思,“你講什麽呢。”
    李堯憋紅了臉,看著她:“真的,以後我要打了天下,什麽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