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掙紮雪泥,攀探明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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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來,靈境是空中一掠而過的鳥,抬頭時已瞧不見任何蹤跡了,仿佛隻是幻覺,但剛剛那投下的一片影子確實在眼皮上閃過。
    宮裏的傳說就是這個樣子,侍女太監們沒有修為,也見不到那個神奇瑰麗的世界,但蛛絲馬跡會自己在人群的意識中延展,並融合他們的需求衍化成傳之於口的版本。
    上次朦兒和他說,傳說魏輕裾給宮人們留下了一條秘道,裴液就是那樣想的。
    小侍女不清楚皇後娘娘那時有多自身難保。
    但他也沒必要爭執這種事情,因為少女看起來是興趣滿滿的樣子,雖然隻待了幾天,但裴液已清楚在這宮裏能有些喜歡做的事,實在已很珍貴。
    而且靈境確實是存在的。
    等他殺了魚嗣誠,或者在事情告一段落的某個節點,未必沒辦法帶她進幻樓這類的地方瞧一瞧,以圓她辛苦翻牆追求的夢想。
    但“洗去麟血”不是。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隻是夢囈,是那個因為覺醒麟血而失去母親的女童和她的斷肢侍女一同做的沒有邊際的夢。
    不要說世上有沒有這樣的方法,就算有,它也不是一個侍女能通過辛苦鑿冰獲取的。
    “然後,等找到了,我和殿下就會去和皇後娘娘說清楚的。”安靜了一會兒,朦兒道,“告訴她我們身上沒有麟血,她就不會反對,放我們出宮了……雍戟公子也說了,不管殿下有沒有麟血,他都會成婚的。”
    裴液沒有答話,朦兒深吸口氣,憋著臉努力撐起身體離開了,走之前向兩人認真道了謝。
    裴液看著她離開,這個時候夜幕完全落下來了,冷涼的風穿透衣衫地吹拂著,把東邊瓊琚園裏微淡的花香吹得飄蕩過來。
    裴液一直沒太注意這樁婚事,雍戟娶誰都和眼下的事情沒太多關係,不過隻要稍微一想就能看個七七八八,這位燕王世子當然願意迎娶一位真嗣子的,但除此之外,還有誰願意呢?
    能決定事情的大人物在這件事裏都有自己的考量,皇後代表五姓的利益,她當然不會讓麟血外流。
    朝堂上有什麽力量嗎?除了五姓,就是新生的元黨。
    而……裴液看了一眼旁邊的這襲紅衣,她同樣不會令燕王想要促成的事情得逞,那正是他們現在最直接的敵人。
    李西洲目送的時間比他還要久些,回過頭來時裴液以為她要說兩句解凍氣氛的話,但她隻沉默看了裴液一會兒,似乎把什麽話咽回了麵具裏,裙裾一擺,轉身走在了前麵。
    ……
    夜裏裴液依然在心神境裏伐著紫竹,一邊和小貓聊著案情,這幾乎是他們這幾天每夜的內容。
    當信息累積到一個界限之後,把它們勾連起來往往對少年而言並不費力。縱然從不以之自居,很多推斷猜測也習慣藏在肚裏,但他確實一直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和洞察,尤其在【鶉首】的加持下,如果自信是第二柄劍是玩笑之語,那麽一顆清醒冷靜的頭腦則一定是柄真正不為人注意的隱劍。
    雖然隻去過一次,但他覺得自己對蜃境和洛神宮的推斷八九不離十,真正毫無頭緒的其實是他今天和李西洲提到的另一件事情——他確定魚嗣誠為了能夠進入洛神宮須得改寫他那具身軀,但這件事要如何進行呢。
    鮫人、【青風使】都在懸流前寸步難入,“改寫”不能以他們為標的。
    可魚嗣誠又能從哪裏尋得準入之生靈呢?大概也隻有洛神木桃吧。
    但這裏其實存在一個問題,把洛神木桃植入身體裏這個手段,是不管用的。
    不知為什麽不管用,但裴液是親眼所見,魚嗣誠早采得了洛神木桃,但懸流中交手的那一次,他根本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適應和靈敏。
    他依然需要靠著那雙黃色的瞳孔來視物。
    裴液覺得很大可能是因為魏輕裾死前已見過了【青風使】這種手段。
    你不能奢求用刺殺過她的方法再入侵一次她的洛神宮,裴液覺得如果自己是掌控水界的魏輕裾,那麽采取的動作也很簡單。
    從前,蜃境隻允許接納的人類暫時進入,但這裏平日遊蕩生活著許多水妖鱗族,有人類改寫成它們的血肉,自然也就瞞過了界標。
    那麽把所有鱗妖生靈也都禁止就是了。
    更不必說某些半人半鱗的生命,更是不允踏入懸流半步。
    如此洛神宮殿自然就是“水靈敬避”。
    就算打開了門,吃多少朵洛神木桃,也不會獲得暢遊其中的資格。
    裴液在這件事上久思不解,他和李西洲說進洛神宮分“穿衣服”和“開門”兩步,但哪一步好像魚嗣誠都沒有完成的可能。
    他偏頭看著黑貓,黑貓也給不了他什麽靈感。
    “手別停。”它隻道。
    翌日一早裴液睜眼時腦子都還在鑽研這件事,心不在焉地吃飯梳洗,然後由屈忻拆了包紮,前幾日那可怖的傷口已隻成幾道淺淺的粉痕。
    “可以再去帶新的回來了。”冷淡少女如是道。
    裴液微微白眼地瞥她一眼,他至少要在拿到麒麟火後才謀求和魚嗣誠開戰的機會,真正預期的時間點是製成一片【大矯詔】後。
    從昨日的推斷來看,這兩件事情對魚嗣誠而言都是天塹,在沒有風聲之前,他不會太過急躁。
    多穩一天,就能多拿到一些信息。
    他坐起來披好幹淨的新衣,今日晚就是說好的皇家私宴了,他偏頭瞧了眼在浣手的少女:“你去不去啊?”
    “不去,我要照顧病人。”
    “去宴上說不定能認識新病人。”裴液隨口道。
    “你說誰。”
    “不知道,但這總難免吧,我幫你留意留意,皇子皇女們肯定都很有錢的。”
    “泰山醫士,不受高祿。”屈忻平聲道。
    裴液係扣子的手頓了下,皺眉看她:“以前治傷時我問你個問題,你不是裝聽不見就是罵我,我都不怎麽敢跟你說話。這兩天但凡李西洲在場,問你一句能好好答十句,回答得那叫條分理析,你若不是要做皇家生意,豈能對我這麽有耐心。”
    “……你怎能這麽想我。”屈忻平淡道,“我是要做皇家生意,可我也是真心對你好啊,我可是裴液同好會的元老——”
    裴液伸掌令她打住,披上外袍:“那這殿裏一個人沒有,你扯什麽‘不受高祿’。”
    “這又不是假話。”
    “這不是假話?你不受高祿,從前幹嘛敲詐我那麽些銀子。”
    “你是七生修者,天下脈境裏可數的高手,救你一命隻收二十三兩銀子,很高麽?”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認真道,“那不代表你不想受高祿,那是我窮。”
    屈忻手上一頓,第一次微微張大了杏眸,裴液低頭穿上靴子,大步出去了。
    雖說是人數不多的私宴,但宮裏很顯然許久不辦一次活動,亦或麟血們隻要湊在一起就一定規格頗高,裴液走出朱鏡殿,遙遙見許多成列的宮人在太液池那邊來往,顯得宮裏都熱鬧了一些。
    他慣例伏在欄杆上想著事情,大約過了片刻耳朵忽然一動,下意識轉過頭,微微怔住了。
    朱鏡殿外,朱池旁的那株樹下,一個小小的紅夾襖正抱著一個折斷的小魚竿看著他,也不說話,抹著眼淚一抽一抽地啜泣著。
    裴液下意識就從欄杆上支起了身體,伸著手快步走了過來:“……無顏,你怎麽在這兒,怎麽了?”
    小肉手揉得眼眶紅紅的,額發沾在眼邊,風一吹臉上也泛起冷紅,見他一過來,本來收著的淚珠開始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怎麽了怎麽了。”裴液捧住她的小臉,“不哭了,”
    “裴、裴哥哥,我找、找了你好幾天……都找不到你、還、還以為你走了……”李無顏哽咽著,拿袖子抹了一把眼眶,把懷裏的小魚竿遞給了他,“你給我做的這個魚竿也斷掉了……釣……釣不了魚了……”
    言到傷心處,袖子也抹不幹淨,她往少年懷裏一撲哭了起來。
    “……”裴液一時也沒聽懂她是舍不得自己還是怕釣不了魚,按理說他也不過帶她玩兒了三五天。
    他把她環在胳膊裏,揉了揉頭:“不是跟你說了,我這幾天有事嗎。我教會你了,你自己也可以釣啊,魚竿壞了讓人給你修上就是。”
    然而李無顏趴在他懷裏隻是搖頭,卻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半天抽噎輕些了,才悶悶道:“裴哥哥,你,你把小魚竿修好。”
    “行。”裴液抽出手來看了看,其實就是係繩子的尖部折斷了,這小魚竿他做得很簡單,也壞不到高深的地方去。
    “走,咱們找竹子去,我半刻鍾就給你修好。”裴液抱著她站起身來,
    “然後,然後咱們能去釣魚嗎?”李無顏埋在他脖子裏小聲道。
    “……”裴液頓了下,“行啊,一會兒我拿上我的,咱們找個池子就能釣。”
    “嗯,好。”然而小女孩兒卻沒有從前那種瞪大眼睛的雀躍,隻小小應了一聲。
    裴液帶著她選了喜歡的小竹子,烤成漂亮的弧形,然後把魚線換了上去。做完這一套,讓李無顏重新把小魚竿抱在懷裏時,零星的啜泣才終於停下來了。
    兩人又回到朱池,等裴液鑿開冰麵,把兩根魚線重新垂下去時,那巴掌大的小臉才重新“咯咯”地笑了起來。
    “是不是這幾天你天天去釣才把魚竿釣壞了,有釣到什麽東西嗎?”
    “我昨天……前天釣到了一條小魚,我想拿給你看,但是你沒在。”
    “那麽厲害!”
    “嗯。”
    小孩兒的臉上藏不住事情,她望著魚線、晃著小靴子樂了一會兒,不知想起什麽,眉頭又垂了下去。她轉過頭,小聲對裴液道:“裴哥哥,你說,我能不參加麟血測嗎?”
    “……為什麽?你為什麽不想?”
    “因為,因為……”李無顏低著頭,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才委屈道,“反正,教習跟母妃說,等過了麟血測,就要、就要把我的小魚竿收掉……”
    說到這裏她很是傷心,抬手又抹起眼淚來。
    “而且,而且我以為你走了……”
    裴液連忙幫她擦去淚痕,安慰道:“沒事的,你跟教習商量商量,隻要好好完成課業,肯定許你釣的。”
    李無顏卻隻是搖頭:“不是的,就是不許釣了。還有、還有碧君姐姐跟我說,如果麟血測做不好……很多人就不理我了。”
    “……”
    “其實、其實,本來也沒有人理我,但是我怕你也不理我了……我又找不到你,還有長姐姐……”
    “我怎麽會不理你啊。”裴液老牛般頂著她腦袋,直到把她頂得又咯咯咯笑起來,才直起身道,“而且我都教給你怎麽釣魚了,以後你自己也可以釣啊。”
    “……”李無顏臉上茫然了一下,卻隻低著頭搖頭。
    半晌她看著線道:“裴哥哥,我覺得,我的線真的太短了,我真的想釣一條大魚上來。”
    “不短的。”
    李無顏鼓了鼓嘴,再次安靜地看著魚線。
    也許讓一個六歲的小孩理解自己之外的變動還是太難了,這幾天跟著裴哥哥釣魚大概是最高興的事情,那麽過些天麟血測後就要跟這種快樂告別,就是最讓人難受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