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傳劍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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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說長輩們的八卦大概確實能令心情愉悅,朱鏡殿裏的空曠似乎都被填補了一些。
    “不說就不說。”裴液也不怎麽稀罕聽,他抬頭看了看升起的月亮,伸頸朝東邊喊道:“李先芳!”
    李西洲縮頭抬手遮住了耳朵。
    “啊??”
    “什麽時候吃飯啊??”
    “馬上了!!”
    裴液收回脖子,好似愜意地眯上了眼。
    “破鑼嗓子。”
    “你聲音好聽你喊。”
    “本宮不喊。”
    確實馬上,李先芳很快來喊二人去吃晚飯了,短短十幾天裏這位大舞女已經習得不少菜式,加上屈忻,小院桌邊圍坐四人。
    倒沒有人說話,李先芳是恭謹而安靜的,屈忻隻盯著自己的碗和桌上的菜,嘴巴不停,裴液和李西洲剛剛已把話聊完了,或者覺得剛才的話題不適合放到另外兩人麵前講,反正也不怎麽開口。
    桌上唯一的話題是裴液和李先芳對菜式火候的討論,月在中天,等到飯也用罷,屈李兩人離席,裴液就幫著收拾碗筷。
    “我來洗吧。”裴液從李先芳手裏接過來,“這天氣水跟冰一樣。”
    “我煮飯時會多燒半桶熱水出來。”李先芳笑道,“而且隻這麽幾人,也不很繁重。”
    “聰明。”裴液給她豎個拇指,他倒不用摻熱水,幾下就把碗碟洗刷幹淨,轉去清洗鍋具。
    李先芳跟在後邊做著小活:“裴少俠這兩天有時候吃得多有時候吃得少。”
    “嗯?”
    李先芳收斂著盤子,笑:“一開始我做四個人的飯量,發現裴少俠不大夠吃的樣子;於是第二天嚐試做多了些,吃飯時再觀察,裴少俠還是輕鬆就吃得幹幹淨淨;第三天我做了五個人還多的飯量,才瞧見裴少俠吃得慢些了。於是後麵我就按那個飯量來做……但這兩天卻又開始有不少剩下了。”
    裴液微笑:“你所謂‘五個人的飯量’,是按自己算還是按李西洲算——那是半個人的飯量。”
    “我吃的還是不少的,因為每日要練舞……哦!我知道了,裴少俠是往常吃得多,這兩天卻吃得少了。”
    “……”
    李先芳什麽都沒想,隻是和心中的恩人兼男主人分享著這個發現,也沒在意有沒有回應。斂好碗碟後她來到灶台前,少年的劍斜放在上麵,她低著頭伸手去挪,心裏還想裴少俠怎麽這時候還隨身帶著劍,也不嫌礙事。
    一隻青筋暴起的手猛地按在了劍上。
    以至響起“啪!”的一聲撞擊,灶台被激蕩起一圈飛塵。
    剛剛觸到劍鞘的李先芳陡地一顫,那日在教坊內直麵那襲黑衣戲麵的窒息感凶猛地攫獲了她,她幾乎以為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但最終隻是一觸即收,廚房裏什麽都沒發生,隻是變得極為安靜。
    她抬起頭,少年的臉龐也有些怔怔,李先芳這時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盡管如此令人難以相信……她把麵前的少年嚇到了。
    她真真切切地嚇了他一跳,那應激一樣的過度反製,這時才緩緩消隱下去的青筋,臉上微小的餘悸……全都說明著這一點。
    李先芳許久沒有說話。
    “這些天裏別,別動我的劍。”裴液抿唇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去洗刷那個鐵鍋了。
    今夜,李西洲裹著氅子回到寢殿裏。
    裴液依然抱劍坐在殿前。
    ……
    ……
    正月廿一,天候沒什麽變化,要真正暖起來還得有些時候,裴液踩著凍得梆硬的地麵再次登上大明宮的西山,推開了明月舊殿的門。
    他服了兩個時辰的鮫珠粉,這些東西是有數的,他預計每日取用這些,能在二月下旬前用完。
    越沐舟依然坐在階前。
    裴液知道他又已把什麽都忘了。
    或者說他本來也無所謂記憶,那隻是蜃境烙印下的舊影,就如水麵上映出的影子,當裴液這個擾動離開之後,它就又在波蕩中複歸原本的形狀。
    “你是何人?”
    “雁檢裴液。”
    “……”
    裴液盡量遵循著舊跡,一來那是一條可行的途徑,能令越沐舟把【無拘】教給他;二來出於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緒,他希望這一切是連續的。
    事實上這位越沐舟對他似乎十分“寬容”,有時候他難免控製不住對話,偏離了方向,但最終越沐舟還是同意了教授他從階前到寢殿內的這一劍。
    通往這一劍的路徑並不如想象中狹窄。
    隻是男子的態度一如既往地冷淡。
    從明月殿前,到寢殿塌前,是七丈的距離,裴液主要有五個動作:拔劍、離階、撞門、過屏風、出劍;其中要經曆四次姿態的轉變:起身、縱身、飄曳、滯空。
    裴液這時意識到越沐舟第一次貫穿自己咽喉的那一劍與自己後來的複刻確實天差地別,他完全無法憑借對【無拘】的直覺來完成這樣複雜的一套動作,非得真正對“無拘”揮灑自如,才能刺出那樣一劍。
    “不要總是嚐試去複刻那些動作,那依然是一種感覺。”越沐舟坐在階前,劍橫在膝上,兩隻胳膊搭在劍上。
    因為有五處動作,所以他為裴液示範了五次,少年這時倚在殿前,望著空處沉默。
    “我本以為你試一次就會意識到複刻是不可能的。但你的洞察和記憶有些好得嚇人了,對身體的掌控也妙到毫巔,竟然真的快把我的動作全然複製下來。”
    “既然你說,這一劍沒有什麽玄虛的,每一步都可以數清,那麽我把你的動作都做一遍,怎麽就不是你?”
    “雲琅和白鹿宮的劍瘋子才說這種話。”越沐舟依然隻把後腦留給他,淡聲道,“怎麽有你這麽憨笨的人。”
    “從沒人說我學劍憨笨。”裴液冷哼一聲,“你沒教人學過劍,就少指指點點。我既一時學不會真正的【無拘】,這種法子就是最筆直的路。”
    “蠻牛。”越沐舟言簡意賅。
    但這評語裏也確實承認了少年是頭真的牛,憑借著卓越驚人的劍賦橫衝直撞,省去找路的工夫,硬生生把攔路的山撞出一條隧道。
    越沐舟不再言語,裴液就按照這種法子一次次習練,每一次他都更貼近越沐舟留下的幻影,每一次他都會變得更快,直到挺久後停了下來。
    越沐舟依然坐在階前:“怎麽樣,按你的法子,學會了嗎?”
    “隻差一絲絲,一絲絲裏的一絲絲。”裴液身上熱氣蒸騰,他低頭看著出鞘的劍刃,眉頭緊皺,“我覺得是在屏風那裏,那個彎繞有些難以把握……速度絕不能減下去,但隔著屏風又看不真切,而且下一瞬就要出劍。”
    “那你打算如何解決?”
    裴液想了一會兒:“把屏風撤了。”
    越沐舟回過頭,麵無表情:“你把明月殿拆掉算了。”
    裴液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低頭揉著腕子:“那你,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練。”
    越沐舟淡淡瞧了他一眼:“你有雲琅的高友,我又沒教過人,恐怕不敢瞎指點。”
    “……不教就不教。”裴液慣常喜愛玩笑,也放得下麵皮,但這時他瞧著男子冷淡的表情,卻莫名真有些惱,腦袋一撇,自顧下了台階坐下,盯著劍不說話了。
    其實他大約清楚了,複刻之所以不行,隻因那所謂的“一種”無拘,其實依然是更微小的無數種無拘的集合。移除了所有大的變量,還存在無數的、更小的變量,而它們是無法控製的。
    在蜃境中他無法完全複刻越沐舟的出劍,回到現實中就更沒有可能。
    “這一劍是不能‘學’的,它隻能從自己的軀體裏迸發出來。”越沐舟道。
    裴液偏頭看他。
    “你之前在院裏的嚐試就很好,感受到了我的【無拘】,因而自己反過來用。”越沐舟道,“那就不是對我的模仿,是你自己用出的那一劍。如今也是同理。”
    越沐舟瞧著他:“長得高高挺挺的一個後生,原來芯兒裏是個閨女。”
    裴液不理,隻道:“那你說,我就是隻能在空地上用那一劍,隔了個門、隔了個屏風、多了個台階……我就是不知道怎麽用了,不學怎麽辦。”
    “用。”
    “用?”
    “對,不會用,就不斷嚐試去用,一次次地用,最好是在真正的劍鬥中……能涉及生死就最好。”越沐舟露出個迷人的微笑,“我不言及你什麽雲琅高友了,免得你又急。但若我來教你,真正的劍一定是在用中學會的。”
    “一切此前的習練,都隻是為那一刻做的鋪墊。”越沐舟隨意說道,裴液卻已完全怔住了。
    他望著男子漆黑如玉的雙瞳,那好像變成兩個猙獰可怖的黑洞,一種酥顫的感覺從後脊湧上腦袋,他動了動唇,卻隻能看著男子發呆。
    確實是這樣的。
    他從來沒有學會【雲天遮目失羽】,直到在重傷的黑暗中握住那支“龍舌”。
    老人也從沒為他學不會而著急,沒和他講過什麽劍招劍理。
    原來那是一種必然嗎。
    他一直以為是一場僥幸。
    越沐舟顯然沒有這份記憶,在他看來麵前的少年有時有些奇怪,皮囊下似乎總是翻湧著一些黏軟的情感,他對這種東西避之不及、敬而遠之,此時隻更警惕地瞧著他。
    裴液什麽話都沒說,隻重新握住了劍,然後他瞧了越沐舟一眼,越沐舟汗毛忽立,少年一晃間宛如一道風,拔劍,已破入了寢殿之中。
    越沐舟在屏風前把他攔了下來,劍逼在他咽喉上沒有說話。
    “看來這回沒用成。”裴液提劍轉身出去。
    越沐舟怔了下,笑了。
    這一幕此前似乎發生過,但不妨礙它再一次出現在這裏,在不知多久之後,兩人的“劍鬥”已經進行了許多輪,這種比拚才終於停下。裴液在其中不斷尋找著對這一劍的感知,那道他自己的【無拘】漸漸被規摹出一個隱約的形狀。
    “這樣其實也是用不出來的,因為不夠真實。”越沐舟倚在殿前,側頰的黑發在激蕩中散亂垂落,又被雨打濕黏起。
    似乎越用劍,他的眼睛就越明亮,如今整個人像從鞘中拔了出來,鋒利得難以直視。
    “你說的,都是會用前的鋪墊嘛。”兩個時辰快要過去了,其實裴液知曉該如真實地使用這一劍,用真切的死亡的感受來做支撐,他遲早會用出這一式【無拘】的。
    但這時,或者說這一次裏,他不想用那法子。眼神和言語會建立起兩個人的鏈接,少年不想將這段兩個時辰的關係棄作虛影。
    他倚在越沐舟旁邊的柱子上,兩個人熱騰騰的身體都很喜歡簷雨撲來的涼意,裴液安靜了一會兒,忽然道:“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一切的結局都已注定好了,你隻是一道事實投下的虛影。”
    “你年紀輕輕,倒有這種感悟?”
    裴液望著雨線:“其實我覺得我自己挺有悟性的,隻是不大會引經據典。”
    “你覺得你就不是虛影嗎?”越沐舟道,“世界以其巨大的不可知將我們包蘊其中,人之所見隻是無盡邃暗中的一點燈燭,你覺得你能篡改什麽真正的事實嗎?”
    裴液怔了一會兒,沒有講話。
    越沐舟偏頭瞧他一眼,懶淡一笑:“別總想和我扯上幹係的話,你其實還挺有意思的。”
    裴液看他:“你不想和人扯上幹係,為什麽這時坐在這裏,守衛這座明月宮呢。”
    “……”
    “你說的是。”越沐舟輕歎一聲,這是裴液第一次聽他發出這種語聲,“我也不知道。也許留在神京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這裏的朋友太多了,還有我喜歡的人。”
    “這不是好事嗎?”
    越沐舟轉過頭來,那雙眼睛極深邃、極鋒利,過了一會兒他收回目光:“對我這種人,大概不是吧。”
    “很難想象,我會和什麽人有段穩固的關係。”他道,“你還年輕,不曉得任何人最終都要分道揚鑣的。”
    “是麽,那你覺得……十七年半算一段穩固的關係嗎?”
    “嗯?”越沐舟微怔。
    裴液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感覺暈眩開始在體內泛起,他確實感知到了麵前男子對周圍一切的懷疑和不安,那是個動蕩又危險的靈魂,時刻準備著脫離這個人間。裴液覺得這樣也挺好,一如既往沒什麽能牽絆他。
    於是他不等回答,就揮揮手道:“別過了,越沐舟。下次見麵,就沒這麽多話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