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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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周六。
    五點半。
    秦懿安已經準備起床了。
    他從三歲開始就不睡懶覺了,因為他的周末向來都是很忙的,除了基本的課程之外,他還要學鋼琴課、馬術課,現在還多了一個高爾夫。
    不過小席貝不是這樣的。
    他從兩歲到七歲都蜷縮在爸爸媽媽的小吃車底下。
    他通常四點多被爸媽帶上車,然後縮在車底下高高興興地再睡一個回籠覺;恰好睡到上學的時候——大概八點鍾,然後被爸爸帶著到學校。
    不過今天似乎有點不太一樣。
    秦懿安穿上自己的小拖鞋打算去衛生間洗漱的時候,忽然被身後的人喊住了。
    “……安安。”
    席貝揉了揉自己酸澀的眼睛,聲音軟軟小小的,“我睡不著了。”
    他從四點多按照生物鍾醒來之後,就無論怎麽樣也睡不著了。
    像是有什麽人在冥冥之中呼喚他一樣,心頭止不住地顫抖,難受,撕裂。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隻知道自己現在特別想哭,好不容易才忍住,坐起來的時候渾身是汗,一滴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流下來,落在卷翹的睫毛上。
    像眼淚一樣。
    秦懿安立刻轉身,他很快就走到了席貝的麵前,脫掉自己的拖鞋上床,替席貝將額頭的汗擦掉了。
    “為什麽睡不著”秦懿安皺了一下眉,“是不是發燒了生病了”
    席貝搖了搖頭,他小聲說:“沒有生病,我就是,就是……”
    就是感覺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很重要的人,要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一樣。
    秦懿安依然不太放心。
    他從上一次不小心讓席貝發燒之後,就一直非常警惕,聞言一邊聽席貝說話,一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確認溫度正常之後才點了點頭。
    “沒關係,”秦懿安說,“覺得不舒服就休息一下……我彈鋼琴給你聽,好不好”
    席貝擠出了一個傻乎乎的笑容:“好……我也要給安安講故事聽。”
    秦懿安鄭重嚴肅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我很期待。”
    他很快地爬下床,打算帶著席貝洗漱完去琴房彈琴——剛洗完臉出來,就發現自己的門被敲響了。
    這個點來敲門的肯定隻有管家,大概是帶著鋼琴老師來的。
    秦懿安開門,又立刻開口:
    “今天的鋼琴課推遲一個小時,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他話說完了,卻遲遲沒看到管家點頭同意。
    秦懿安愣了一下,這才忽然反應過來。
    管家的身後沒有鋼琴老師,來的隻有他一個人,臉上也不似以前那麽溫柔、笑意盈盈,反而看上去有些沉默和嚴肅似的。
    “好的小少爺。”
    顧管家說:“但,我今天來,是帶席貝小少爺出去的。”
    “……”
    秦懿安微愣了一下,問道:“去哪裏”
    顧管家沉默了一會。
    ——墓園。
    他要帶席貝,在席貝的父母下葬之前,見他們一麵。
    然而,在他開口之前,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衣角被一隻小手扯了扯。
    “……我知道。”
    顧管家和秦懿安都怔愣了一下,他們同時啞然,感覺喉嚨像是被人攥住一樣,無話可說。
    席貝淚眼朦朧:
    “我知道。”
    ……
    秦懿安沒有上課。
    他跟著席貝一起,坐上了去往墓園的車。
    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手續順利,送葬順利,儀式順利。
    席貝沒有大哭大鬧、嚎叫咆哮,隻是秦懿安偏過頭的時候,能看到他輕聲喃喃喊爸爸媽媽。
    等下葬之後,席貝就抿著唇,站在原地不動了。
    他是一個很堅強、很乖的小孩,自己默不作聲把眼淚擦掉,臉色很蒼白。
    爸爸媽媽的小車再也不會載他了。
    爸爸再也不會幫他洗澡,逗他玩,帶他和媽媽吃好吃的。
    媽媽再也不會幫他縫衣服,訂小牛奶,親親他的臉喊寶貝了。
    “……”
    按照傳統的習俗,顧管家又購買了一些紙錢來,在墓碑麵前放好,尊敬地鞠了三躬,才將席貝從失神之中喚醒:
    “席貝少爺。”
    席貝回神。
    他發現火焰已經燃燒了起來,紛紛揚揚的紙錢順著風翻滾,燒成黑色的灰燼輕柔地在他的身旁打旋。
    火焰,燃燒,火光衝天。
    在深秋的寒意裏,這股滾燙灼熱的氣息讓席貝渾身發冷。
    他似乎又看到了當時那個殘忍的車禍現場。
    在發覺這一點的瞬間,他渾身顫抖。
    瞳孔失焦。
    嘴唇發白。
    整個大腦發麻。
    席貝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幾乎要身體往後仰著倒下去。
    秦懿安立刻發現了他的異樣,幾乎三兩步上前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抱住了席貝,防止他倒下去。
    “火……”
    席貝好不容易才擠出來這樣一個字,整個人大汗淋漓。
    周遭的幾個傭人都吃驚了,忍不住“哎呀”幾聲發出了驚呼,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深秋的天讓他們熱出了一聲汗:“怎麽辦,怎麽回事呀!”
    顧管家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秦懿安則立刻說:“走!”
    ……
    席貝好像患上了ptsd。
    他不能看到火。
    廚房的火,燒紙的火,漂亮的煙花煙火……都不可以。
    “火”跟他心中那份最深的恐懼聯係在了一起。
    一旦看到火焰燃燒,他就好像回到了那個焦急慌亂的清晨,看著自己最重要、最愛的人消失殆盡。
    顧管家回來之後就立刻跟家裏的傭人們強調了這個規矩,命令他們不能夠在家裏使用明火。
    秦懿安吩咐將他房間內的那個壁爐也熄了,從此以後都不許再用。
    樓底下人連忙應了,在準備別的暖氣,此刻忙的團團轉。
    秦懿安則帶著仍在顫抖的席貝去了琴房,讓他坐在豆袋沙發上閉上眼睛休息。
    然後,秦懿安開始給他彈琴。
    秦小少爺就這樣彈,一直不停地彈。
    因為一旦鋼琴聲停止,席貝的身體就開始微不可見的顫抖,好像重新陷入夢魘。
    秦懿安從悲傷彈到歡快,從東方彈到西方。
    彈到手指和手臂都微微發麻也沒有停止。
    一直到翻來覆去換了兩三本的曲譜,約莫晚上七點鍾的時候,顧管家才上樓來小心翼翼地問他們要不要吃晚飯。
    席貝依然蜷縮在豆袋裏。
    因為顧管家的打斷,他整個人都有些不安地動了動,像一隻孤獨的小獸。
    秦懿安微微扭頭看了席貝一眼。
    顧管家問他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
    秦懿安搖了搖頭。
    這個答案在顧管家的意料之中,顧管家猜到了兩個孩子關係好,秦懿安必然會陪著席貝,他都已經做好了將食物端上來給他們吃的準備。
    但是秦懿安忽然站起身來。
    他好像想到了什麽似的,有些急匆匆地拋下了顧管家,三兩步從琴房裏跑了出去。
    “嘎吱——”
    巨大的響聲。
    “……小少爺!”顧管家一頭霧水,又扭頭看向了獨自一人在琴房之中的席貝,一時間有些惶恐擔心,“你這是——”
    這、這發生什麽了
    難道秦懿安的耐心到此為止,彈了一天的琴,他受夠了
    席貝覺得自己這樣好糟糕。
    他可以聽到外麵發生了什麽。
    可以感覺到自己在看到紛紛揚揚的紙錢燃燒時爆發的驚恐,可以感覺到後知後覺的巨大恐懼和震顫靈魂的痛苦。
    他也知道秦懿安和顧管家都對他很好,是如何將他從墓園帶回來、安撫他,並且囑咐人將所有的明火都收起來的。
    他知道自己應該趕緊緩過來。
    可是他不行。
    他做不到。
    這些天他冷靜成熟的不像是一個剛失去親人的孩子,有些時候他甚至能夠笑出來。
    大概是因為大腦太過痛苦,所以幫他屏蔽了一部分的感知。
    此刻,這種屏蔽的功能似乎過了頭。
    外麵的事情似乎跟他隔著一層薄薄的膜,他無論怎麽樣也掙脫不出去。
    隻有秦懿安的琴聲,好像觸及靈魂那樣,將席貝那股燥熱恐怖的火焰安撫下去,讓他平靜下來。
    但現在,秦懿安也不在他的身邊。
    席貝不懷疑秦懿安嫌棄他,他相信秦懿安。
    可是他現在,真的掙脫不出來。
    他幾乎分不出心神來思考秦懿安為什麽會離開。
    ……
    此刻已經約莫八點鍾了。
    顧管家不敢強行跟席貝說什麽話,隻能盡力輕輕地將整個大號的豆袋抱起來,帶席貝回到他和秦懿安的房間。
    帶他上了小床,替他蓋好被子,在房間裏留了一盞小小的、昏黃的燈光。
    席貝就這樣一個人蜷縮在被子裏。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看上去幾乎都有一些木然了,若不是卷翹的睫毛偶爾顫一下,恐怕還真以為他是一個小洋娃娃。
    “砰砰”兩聲。
    房間門忽然被敲響了。
    沒有得到席貝的回應,門口的人也不生氣。
    秦懿安手中提著一個小包裹,或許是因為跑得太急,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緩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
    在昏黃的小燈下,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團團。”
    秦懿安喊。
    席貝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已經很棒了。你是最堅強的小男子漢,已經非常努力了。害怕火,是火壞,不是你壞。”
    “……”
    “我媽媽離開的那一段時間,我也跟你一樣。我不知道為什麽媽媽離開不能把我帶上。我很傷心,我不想吃飯不想睡覺。什麽話都聽不懂。”
    “但是那幾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說到這裏的時候,秦懿安脫掉了自己的拖鞋,將手裏的東西輕輕放在了床上,慢慢地爬到了席貝的身邊。
    外麵是深沉似墨的黑夜,婆娑的樹影搖晃顫抖;裏麵是一盞溫柔昏黃的光,映襯在兩個孩子的身上。
    席貝似乎終於動了一下,如夢初醒一般將目光落在了秦懿安的身上。
    “你知道我做的是什麽夢嗎”
    席貝僵硬了好一會,然後搖了搖頭。
    他濃黑的眸像黑葡萄一樣,乖乖的。
    秦懿安冷酷的小臉融化,聲音很輕很慢:
    “媽媽穿著白色的袍子,身後有很漂亮的翅膀。她告訴我,她現在特別開心。因為我記得她,所以她有很多花,很大的房子,還有小精靈陪著她。”
    席貝眨了眨眼。
    他的聲音有些幹澀:“那我的爸爸媽媽……”
    “也會有鮮花陪著他們。他們在那邊生活的會很開心的,隻要你記得他們。”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秦懿安輕聲問他。
    席貝點了點頭,
    “……他們陪在我身邊。”
    “對。”
    秦懿安終於將那個小小的包裹給打開。
    那是之前席貝穿在身上的小毛衣。
    穿的有些舊,之前破過一個洞,媽媽給他縫了朵小花。
    後來席貝在雨裏奔跑的時候不小心摔倒,毛衣弄髒了不說還破了新的洞,恐怕是不能穿了。
    但是毛衣上破的新洞已經被另外一個歪歪扭扭的針腳、奇形怪狀的小花給補好了。
    毛衣展開在席貝麵前的時候,他呆愣了兩秒。
    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眼淚已經流出來了。
    秦懿安的手指破了,不小心被針戳得流血了好幾次。
    但也好像戳破了席貝與世界的那層膜。
    “……安安,”他哽咽,泣不成聲,“安安。”
    “他們永遠陪在團團的身邊。”
    秦懿安伸手,輕柔地替七歲的小團子席貝擦去眼淚,跟他靠得很近,很近。
    “但是團團要往前跑,要往前看。”
    席貝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但依然在乖乖地點頭。
    “以後我們睡在一起,好嗎”秦懿安說,“我們永遠不分開。”
    席貝抽泣著點頭。
    外麵婆娑搖曳的樹影和濃鬱的黑夜盡數遠離了,深秋的黑夜之中永遠開著一盞燈,兩個稚嫩的孩子手足相抵,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
    “我要跟安安睡在一起。”
    “……永遠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