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富貴閑人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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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宮女所念的這首《輕肥》是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中的第七首,全詩十六句八十字,前十四句,寫的是太監們的驕奢淫逸,不可一世,好不快活,最後一句來了一個驚天反轉,“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一麵是輕裘肥馬,豪華奢侈,一麵是災情慘重,饑寒煎迫,這兩相一對比,便凸顯出宦官擅權亂政,魚肉百姓的可恨與可
    朱由校不由在心裏暗自感慨,果然千萬不能招惹女
    女人要是恨上了誰,但凡她還有一口氣在,那是勢必要報複到底
    倘或招惹的這個女人恰好還是一個“母親”,招惹的直接對象還是她的孩子,那她就是死到臨頭也是要把仇人給一起拉下地獄
    張皇後明媚一笑,眼風一掃,神情中帶了些挑釁地望向皇帝,“萬歲以為她的功課做得如何啊?”
    朱由校又心想,女人真是很聰明的一種生物,但凡她們發現自己能仗男人的勢,那就不得了了,連那個被她們仗勢的男人都要主動讓她們三分她們才肯罷
    在這一點上,宦官就比女人天然地多了那麽一點兒謙卑,難怪曆史上這麽多英明聖主都願意重用宦官,畢竟帝王和明星一樣,人格上都自戀,在俯瞰眾生的同時就愛看‘眾生’仰望他
    皇帝瞥了張皇後一眼,微笑著朝那小宮女招手道,“過”
    小宮女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跪到了朱由校跟前,“皇爺有何吩咐?”
    朱由校用兩根手指輕輕抬起了小宮女的下顎,這套動作他在現代的電視劇裏表演過不知多少次,此刻沒了劇組工作人員和高清攝像機在旁,他也複刻得行雲流水,舉手投足間盡顯王霸之氣,“你念得很好,但是——”
    皇帝抬起另一隻手,在那宮女的發髻上輕輕撫摸了幾下,摘下一枚葫蘆樣兒的頭飾來,“白居易作的這組《秦中吟》一共有十首,你學的是第七首《輕肥》,卻知不知道第十首寫的是什麽?”
    小宮女作為明朝土著,似乎根本不吃霸道總裁的這一套,見得皇帝在她頭上又捏又摸,腦中全是張裕妃死後慘狀,一時間竟嚇得花容失色,臉都青白了幾分,“奴婢……奴婢不知……請皇爺恕罪……”
    朱由校縮回了擒在小宮女下巴上的手,衝著張皇後專心致誌地把玩著那枚葫蘆頭飾,“第十首是《買花》,‘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貴賤無常價,酬值看花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上張幄幕庇,旁織笆籬水灑複泥封,移來色如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低頭獨長歎,此歎無人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據說李唐、武周時,皇親貴族都將牡丹視為‘國花’異寶,在青黃不接、農事繁忙之時,長安城中的貴族卻驅車走馬,為買花移花而一擲千金,一名偶來買花的田舍翁見得長安街市上一株開了百朵花的紅牡丹,價值竟相當於二十五匹帛,不由低頭長歎,因為這株牡丹花的價格足以抵得上當時十戶中等人家所納賦稅的數”
    “寶珠今日提起這組《秦中吟》,倒叫朕觸景生情,朕記得,關寧軍士兵的官俸是每月一兩五錢,加米五鬥,而這坤寧宮宮中的宮女頭上戴的這‘草裏金’,一枚就要一兩至一兩五錢銀子不等,相當於遼東的士兵在前線辛苦一個月,才買得起這枚頭飾,倘或買了這頭飾,他們這個月就隻能幹吃白飯,沒得菜吃了,如此奢靡情景,跟白居易當年諷刺的‘富貴閑人一束花,十戶田家一年糧’的社會現狀又有何不同呢?”
    “草裏金”即指大小在一寸以內,皮質好,臍兒正且小,有嘴兒有腰,且龍頭完整的本地小亞腰葫蘆,意為“其物出自草木天然,但是有昂貴於金的價值”,這是一種從唐朝開始就流行的珍稀文玩,不但可以把玩,可以佩戴,還可以做成首飾發簪,製成耳
    草裏金的形成極具偶然性,由於葫蘆越小越難成熟,所以很多小葫蘆在長的時候,就很難看到成熟的,等到秋後落了架,基本上有也都幹扁了,有時候一不留神,沒看到又錯過丟掉了,所以想要得到一枚自然形成的草裏金全憑運氣,故而便顯得彌足珍
    這種小葫蘆在清朝時的價值已經達到上百兩,放到現代更是天價,不過晚明宮中的宮女也不是人人都戴得起這種頭飾,宮女佩戴得最多的還是烏金紙裁成的草蟲蝴蝶,或是現采現摘的時鮮花
    張皇後一見朱由校拿這“草裏金”說事兒,當即就沉下了臉,“她能戴這‘草裏金’,還不是她‘菜戶’給她買來送她的?這一兩銀子才得一枚的好東西,戴在頭上還不都是給萬歲看的?萬歲如此一番說教,真是好沒道理,世間的銀子,還不都是你們爺們掙來,再給爺們花去的嗎?這後宮女眷不過沾了點兒光,萬歲竟也就容不得她們了?”
    朱由校笑了笑,將那枚小葫蘆還給了小宮女,並揮手讓她退下,“寶珠也太護短了,誰說朕容不得她們了?朕一年來後宮也不過五六回,她們能是戴給朕看的麽?再者,論及‘說教’,朕哪裏能及得上寶珠?朕好不容易來一回,寶珠就偏讓她們念這能使得‘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的詞句給朕”
    張皇後回道,“妾倒是不想護短,妾就該讓她們都去效仿裕妃,倘或裕妃仍在人世,萬歲的這座屏風,還說不準是不是送給妾”
    皇帝聞言直笑,“這樣的醋你也吃?”
    張皇後卻笑不出來,倒是兀自沉默了一陣,爾後又道,“據說昔年武則天稱帝之後,置左拾遺於門下省,置右拾遺於中書省,職掌與左右補闕相同,專門為皇帝規諫朝政缺失,唐憲宗登基之後,在元和元年舉行製舉考試,任命次等的白居易為左拾遺,因此白居易在元和初年頻繁上書言事,不管朝中大事小事,隻要他覺得有所不妥,他都會上表參劾,乃至於幾次當麵指出唐憲宗的過”
    “這《秦中吟》便是白居易於元和四年所作,他曾在《傷唐衢》中說:‘憶昨元和初,忝備詩官是時兵革後,生民正憔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貴人皆怪怒,閑人亦非天高未及聞,荊棘生滿地’,可見白居易並非沽名釣譽之徒,而是當真認為直言敢諫就是好”
    “可唐憲宗卻不止一次地向人抱怨道,‘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於朕,朕實難奈”,不過妾以為,唐憲宗若能聽得白居易一言,倒不至於落得突然暴斃下場,昔年唐順宗在時,重用‘二王八司馬’,試圖以‘永貞革新’剪除宦官勢力,不料,宦官俱文珍與劉光琦等人因不滿改革竟聯合劍南節度使韋皋、荊南節度使裴均、河東節度使嚴綬等外藩迫使唐順宗退位為太上皇,禪位給唐憲”
    “唐憲宗繼位後,雖然初期剛明果斷,任用杜黃裳、裴度、李絳相繼為相,平定了四川節度使劉辟和鎮海節度使李琦,並招降了河北三鎮,消滅了淮西節度使吳元濟與淄青節度使李師道,至此,全國所有藩鎮至少在名義上又全部重新歸服唐朝,史稱‘元和中興”
    “但是由於唐憲宗的帝位是由宦官擁立的,故而他重用宦官,比‘永貞革新’前更甚,元和年間,大唐軍隊中許多將領與監軍皆由宦官擔任,唐憲宗的心腹宦官吐突承璀更是深受器重,擔任左右神策將軍,兼河中、河陽、浙西、宣歙等道行營兵馬使和招討處置使等要職,作為統帥帶兵出征,烜赫一”
    “元和六年,唐憲宗十九歲的太子李寧夭亡,在議立儲君時,宦官們分為了兩派,吐突承璀一派策劃立澧王李惲為太子,而梁守謙、王守澄一派則擁護遂王李恒為太子,唐憲宗在削平了所有藩鎮之後,自以為立下了不朽之功,漸漸驕侈,在位後期好長生不老之術,因多服金丹而日加躁渴,性情暴躁易怒,動輒責罰左
    “宦官們不堪鞭笞,終於在元和十五年聯合內廷宮女,將唐憲宗毒殺,擁立遂王李恒繼位,是為‘唐穆宗’,萬歲啊,妾是實在不願見您重蹈覆轍,才教宮女吟誦白居易的詩的,晚唐朝政敗壞,即是因為宦官專權,妾不過粗通史書,便能知曉其中利害,您日日聽翰林授講經筵,如何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朱由校淡笑道,“晚唐的宦官之於皇帝,就好比家奴之於主子,晚唐宦官的所作所為,實際不過是一群家奴在參與李唐皇室的內部糾紛,如同豪門大族裏的各房奴婢分別幫助其主子爭產業,而並非奴婢的權力真的大到可以奪取整個大家族的家”
    “這閱覽史書,最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吐突承璀之所以會偏袒澧王李惲,就是因為得到了唐憲宗的暗中支持,因為遂王李恒的生母郭氏,是郭子儀的孫女,郭子儀一生有八子七婿,皆貴顯朝廷,無論在後宮還是朝堂,都形成了強大的勢力,唐憲宗不想被牽製,也不喜歡郭氏的兒子,才給了吐突承璀這樣大的權”
    “事實上,縱觀元和一朝,掌權的宦官全是唐憲宗的心腹,且全是由唐憲宗自己提拔上來的,唐憲宗的信任和威信就是那些宦官的絕對保障,唐穆宗登基後,郭妃集團主導了一切,元和朝的所有宦官,除了原本依附唐穆宗的之外,都盡數被新帝誅滅,就連曾經權傾朝野的吐突承璀也未能幸免於”
    “這宦官呐,不過是主子的一條狗,寶珠已經母儀天下,何必跟一條狗斤斤計較呢?晚唐軍閥割據,天下四分五裂,唐憲宗要平定藩鎮的叛亂,使得中外鹹理,紀律再張,自然要竭力斂財,以供軍需,寶珠讀《秦中吟》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為何白居易將《輕肥》置於《買花》之前?就是因為如果沒有《輕肥》中的那些宦官,《買花》中的皇親是絕不可能花那麽多錢購買牡丹”
    張皇後一撇嘴,小巧的瓊鼻裏發出“哼”的一聲,“萬歲的意思是,這坤寧宮中的宮女能佩戴上‘草裏金’,還得感謝萬歲養的那幾條惡犬了?”
    朱由校大笑,張皇後這副欲說還休的別扭樣真是一下子擊中了他的審美,直讓他腸根作癢,“朕的意思是啊,銀子難籌呐,如今雖天下一統,但朕的難處實在是不比當年的唐憲宗要少啊,袁崇煥上下嘴皮一碰,張口就要朕撥四十五萬兩銀子去遼東,朕要是不養這幾條好狗,光靠前朝那些個大臣,韃子早就打到北京了!”
    張皇後道,“這人總要比狗好一”
    朱由校道,“那可未必,譬如就拿唐順宗時的那‘二王八司馬’來說罷,都說晚唐的宦官貪財,但這‘二王’之一的王伾卻是順宗一朝有名的大貪,‘永貞革新’時,王伾門前朋黨眾多,賓客雲集,官員們用以賄賂王伾的珍寶古玩可謂是歲時不”
    “據說那王伾室中有一個無門大櫃,類似‘撲滿’,隻開一口,專門用來儲藏金銀財寶,甚至其妻有時就在那櫃上睡覺,可見宦官再如何斂財,這錢終究還是姓‘李’,而大臣要是貪財,這白花花的銀子,就真的要流到其他人家裏去了,這也是前車之鑒,寶珠為何不察呢?”
    張皇後涼絲絲地道,“既然狗能籌銀子,萬歲倒不妨把這屏風賜給那幾條狗去,送來坤寧宮作什麽?”
    朱由校輕笑道,“這狗是能籌銀子,但是主子沒允準的地方,他們也不敢胡亂去闖”
    張皇後眉目一動,眼波流轉間盡是風情,“那萬歲又看中哪一處能籌銀子的好地方了?不會是這坤寧宮罷?”
    朱由校咳嗽一聲,正色答道,“是蘇杭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