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犯言直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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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極這時才停住了筆,使勁睜了睜緊得有些發皺的眼睛,從案牘中抬起頭
他身穿四爪蟒緞補服,頭戴金頂大涼帽,那帽子雖是用金子製成的,樣子卻十分樸實,渾似一頂無簷喇叭式的鬥笠,既扁又大,上綴紅纓頂珠,帽後並無翎管與翎
那一身四爪蟒緞補服從麵料到繡紋也都是明廷的樣式,半舊得發暗,顯然是用某件戰利品改製過來
由於遼東本地不產麵料,故而從天命年建元開始,後金的錦緞絲綢便奇缺無比,天命初年所有的錦緞要麽是來源於從大明那裏搶來的戰利品,要麽是與李氏朝鮮互市中得來
努爾哈赤為了改變後金缺衣少料的現狀,幾次三番地強調養蠶織綿的重要
後金國內能織錦緞補子的漢人工匠甚至因此受到了特殊優待,他們不但被排除在大屠殺的範圍之外,而且各項官差兵役也能得以免
可即便如此,錦緞絲綢依然成為了後金的奢侈品,縱使皇太極貴為四大貝勒之一,也照樣是縫縫補補又三年得穿從前漢人穿過的舊
倘或讓大明星朱由校看見皇太極的這身打扮,保準以為皇太極是哪個軋戲的演員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上場
他的帽子已是滿清“頂戴花翎”的雛形,衣服卻依舊停留在明朝,脖子上下嫁接出兩個王朝的風貌,頗有些改朝換代時的不倫不
範文程向前邁了兩步,讓皇太極看清楚他的同時,也看清楚了皇太
這位四貝勒的雙眼有點兒微覷,蹙在漆點一樣濃密的彎彎長眉下,是熬夜後強打精神的症
“哦!是憲鬥”
皇太極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朝範文程露出了一個微弱的淡笑,“剛才沒聽出來你的聲”
皇太極與範文程是熟識,他們是通過範文程的旗主嶽托認識
努爾哈赤當年攻陷撫順時曾向李永芳開出條件,隻要李永芳能獻城出降,後金則力保撫順城中百姓安
後來努爾哈赤果然說到做到,在進入撫順城中之後,立刻下令讓士卒不要殺害城中百姓,而是將城中百姓編為千戶,遷到赫圖阿
範文程就是當年“城中百姓”的一份子,即在這被擄降民之列,在機緣巧合之下,他被編入鑲紅旗下為包衣,成為了滿人的奴
他能與皇太極親近起來,是因為皇太極在這一時期正積極學習漢語,需要有文化的漢人跟他談天說
當然了,整個大金的汗王貝勒裏麵,漢語水平最高的其實是努爾哈
努爾哈赤的漢語是能直接跟他的義父李成梁無障礙溝通,能毫無阻礙地進京向神宗皇帝朝貢,能跟他的第一位漢女大福晉甜甜蜜蜜談戀愛
隻是在萬曆二十七年時,額爾德尼和噶蓋受命創製了滿文,自此之後,努爾哈赤便命他治下的所有女真人皆以滿文為國語
那一年皇太極正好七歲,正是牙牙學語的時候,因此他的漢語基礎沒打好,漢文水平極其糟糕,在成年後需要通過集中學習來大力彌
這實際上是一件相當需要毅力的事情,因為皇太極學漢語全是出於自身興趣,跟努爾哈赤那種迫於生存壓力而不得不把漢語當母語來講的“母語人士”不一
於是為了營造良好的語言環境,皇太極便通過嶽托,在旗下包衣裏麵找到了範文
嶽托的漢語水平以及對漢文化的興趣與皇太極是旗鼓相當,不過他的興趣並不是出自於他在血緣上的漢人祖母,血緣隻是推波助瀾的催化劑,他的興趣是來自於他的八叔皇太
整個後金都知道嶽托與父親代善素來不睦,他的生母是代善的嫡福晉李佳
李佳氏去世得太早,繼福晉葉赫那拉氏待嶽托十分刻薄,所以嶽托自小就被他的祖父努爾哈赤寄養在皇太極的生母孟古哲哲膝下,與他的八叔皇太極一同長
有了這樣一層關係在,皇太極與範文程自是一見如
滿人與漢人不同,漢人雖也視君如父,有個‘移孝作忠’的傳統,但總也講究個不卑不亢,寬嚴得
而滿人主子最喜歡見的,卻是一當上了奴才,為了孝敬主子,恨不得老子娘全不認了,那才叫一個真忠
範文程學問好不好是在其次,最妙的地方是他從不拘著那點子讀書人的臉麵,也不怎麽迂
他一當上奴才就真把自己當奴才了,遇到皇太極和嶽托看重他,也真把這兩人當主子伺
於是皇太極跟範文程相識不久,兩人便好得蜜裏調油,親熱得都不像是有滿漢之
因此此時範文程看到皇太極跟他毫不見外,便也笑著應道,“四貝勒是太忙”
皇太極擱下筆,伸手捏著鼻梁道,“還不都是糧食的事兒給鬧”
“大夥兒都餓了一冬了,下個月又要征蒙古,這幾天到處都是來賒糧的人,打發了一個,又來一個,連我也應付不”
由於遼東氣候極冷,冬天播種的作物基本活不了,因此一年之中,隻有在開春以後,也就是三月份到四月份這個時間段裏,才能播種下
且遼東雖土壤肥沃,但正因冬季寒冷幹燥,遼東的水稻一年隻得一熟,不似關內能一年兩熟,甚至一年三
皇太極方才所說的“夏麥”,指的也不是秋天才能收獲的稻米,而是春小麥一等的粗
春小麥抗旱能力較強,生長周期短,三月播種,七月就能成熟,是糧食增產的絕佳作
隻是即便有粗糧作為最低保障,後金的饑荒依舊是連綿不
不過有皇太極坐鎮管賬,後金還不至於一下子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
皇太極自小就是理財好手,他七歲就開始主持家政,汗王帳裏帳外的經濟事項樣樣一把
他不但能把家裏的日常事務、錢財收支等管理得井井有條,有些事情不煩努爾哈赤操心指示,他就能辦得處處周
因此範文程知道,皇太極此時哭窮是哭給別人聽的,以此證明他四貝勒是誰來都不講情,不能支糧就是不能支糧,“那奴才是不是打擾四貝勒了?”
皇太極“噯”了一聲,又朝範文程笑道,“這倒沒有,隻要你不是來支糧的,呈什麽諫章我都樂”
“不過自從父汗頒布聖諭以來,你是頭一個進呈奏疏的漢人,所以你得想好了,這奏疏我要遞上去了,那可是撤不回來”
範文程聽出了皇太極話裏的意思,到了天啟六年,後金國中的漢人知識分子已經不剩幾個了,金軍進遼沈的時候跑了一批,天啟四年遼南大屠殺時又跑了一
沒跑的大多也沒挺過去年,也就是天啟五年十月,努爾哈赤在殺完了“窮鬼”,掠完了富戶之後,再一次發布上諭稱,“我等常豢養漢人,而漢人卻置辦棍棒不”
接著便命人分別前往各屯,對漢人詳加甄別,凡可疑者、獨身者、以及所有在明朝讀過書的人,都被盡行處
所以皇太極的話得這樣來聽,他在說,憲鬥啊,你可省省罷,你範文程作為在明廷裏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能活到天啟六年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你得仔細想想你活在哪個國裏,別沒事兒節外生枝,拿自己的性命開玩
這後金也不是大明,現在吃飯都成了問題,你真相信我父汗能納諫如流,聽從你們漢人提出的建議嗎?
範文程吸了吸幹澀的鼻子,回道,“那四貝勒也得先看了奴才這諫章,再說撤不撤得回來的事”
皇太極眨了眨眼,道,“那好罷,你拿進來我瞧”
範文程整了整肩上的毛披領,邁步走進正白旗亭
皇太極歪在炕上,臉上依舊帶著
就在範文程進門的那一瞬間,他就看出範文程是想玩花
他現下不過是好奇這個奴才究竟能玩出什麽花樣,以及他自己會不會陪這個奴才把他的花樣玩到
果然,範文程剛進了亭子,立刻就變了口風,“其實奴才這封諫章不是給大汗的,而是給四貝勒您”
皇太極一揚眉頭,毫不意外地平聲道,“哦?”
範文程接著道,“自從劉興祚在複州出了事後,大汗是越來越不相信漢人了,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因此奴才想進言的人不是大汗,而是四貝勒”
皇太極不置可否地頷了頷首,示意範文程說下
範文程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糅合著悲憫與興奮的複雜神情,像是神神叨叨的薩滿巫師無意間窺破了天機,“大汗是輸定了,四貝勒,這一點您應該比誰都清楚,奴才勸您早作打”
皇太極一動不動地看著範文程,他意外地察覺出,範文程的語氣不是在貶低努爾哈赤,而是在可憐他的大
這種語氣讓皇太極感到特別不舒服,真奇怪,明明他們滿人才是遼東大地的統治者,範文程這個漢人包衣憑什麽去可憐一個奴役他的人?
皇太極於是道,“不就是沒打下寧遠城嗎?怎麽就成了‘輸定了’呢?……這個詞我意思理解得對罷?‘輸定了’,那就是‘再也不可能贏了’,我漢語學到現在,總還是有些進步”
範文程搖搖頭,輕笑道,“奴才不是在說上個月發兵寧遠城之事,奴才是在說……大汗去年執意遷都沈陽,實在不是明智之”
“這件事,即使奴才不說,貝勒們也是反對的,大汗在遼陽住了四年,宮殿剛剛落成就要遷都,這一搬遷,又憑空生出許多力役……”
皇太極不耐煩地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又是父汗不夠惜民愛民,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那一套老生常”
“這套說辭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憲鬥啊,現在都天啟六年了,明國的東林黨都不時興用這套來騙廷仗了,你可說點兒有用的”
範文程忙道,“不,不,四貝勒誤會奴才了,奴才不是在說大汗不夠愛民,奴才是覺得大汗的心腸太軟”
皇太極終於忍不住“哈”了一記,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什麽?”
範文程反問道,“四貝勒以為,大汗為何要在去年遷都沈陽?”
皇太極打了個嗬欠,“還能為什麽?自然是因為沈陽乃形勝之地,西征明國可經都爾鼻渡遼河,北征蒙古則二三日可至,南征朝鮮便由清河路以進,無論是伐木為薪還是出獵捕魚,都十分得便”
範文程道,“這是大汗他自己給出的理由,四貝勒,您真的相信嗎?”
皇太極也反問道,“那你說是因為什麽?總不能是因為孫承宗罷?”
“明國那裏傳謠說父汗是因為懾於孫承宗不斷北進的壓力,才不得不放棄建設更為完備的大城遼陽,而改遷至了小城沈陽的,這顯然是明國那裏有些人為了往自己臉上貼金,就拉踩父”
“孫承宗主遼的這三年間,父汗的確一次都沒有大舉入兵過遼西,但這是因為父汗要忙著整合蒙古、壓製內亂嘛,跟孫承宗在不在遼東沒有任何關”
範文程仍是笑笑,他用的還是那種像是在可憐誰的語氣,隻是這會兒他不是在可憐努爾哈赤了,他是在可憐皇太極,“大汗是為了李成”
皇太極又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想他肯定是累出幻聽
範文程接著道,“自古開創之主,無一不是心狠手辣、鐵石心腸之”
“譬如昔年成吉思汗南征北戰,與部下論起何為人生之極樂時嚐說道,‘人生最大之樂,即在勝敵、逐敵、奪其所有,見其最親之人以淚洗麵,乘其馬,納其妻女也”
“與成吉思汗比起來,大汗實在是軟得像一汪水,就說遷都沈陽一事罷,世人皆知,遼陽乃明國隆慶六年後遼東總兵的駐設之地,也是李成梁生前的故”
“大汗無緣無故遷都沈陽,無非是年事已高,近鄉情怯,怕睹物思人而已,既已起兵反明,卻還眷戀故舊,如何能成為一代雄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