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心軟的鐵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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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蒼鷹盤旋著飛過十王亭,在空中留下一串尖銳洪亮的鷹鳴聲,遼東大地是多麽遼闊,被白雪覆蓋著的黑土地綿延下去,連天際線都能隔
    呼嘯聲隨著冷風刮進亭中,將範文程拖在腦後的那根金錢鼠尾吹得左搖右
    皇太極這時忽然問了一個與之前所言毫不相幹的問題,“憲鬥啊,你是名門之後罷?”
    範文程應道,“是,奴才是北宋名臣範仲淹的次子範純仁十七世孫,曾祖範鏓,是嘉靖年間大臣,官至明國兵部侍郎,因其為人剛直不阿,受到嚴嵩的排擠而棄官……”
    皇太極一見範文程又要開始痛說革命家史,立馬打斷道,“好了,好了,我不是說這”
    “我是尋思啊,拋開你的先祖不談,你一個明國秀才,從來都沒有打過仗,我憑什麽要相信你的出謀劃策呢?”
    範文程心下一喜,皇太極能問出這句話,就說明他已然被說動五分了,“明國天啟元年,毛文龍‘鎮江大捷’之時,大汗一麵遷移遼南百姓,以防毛文龍與遼民裏應外”
    “一麵又在同年十二月,派二貝勒率兵從鎮江連夜渡過鴨綠江,進入朝鮮境內,攻剿毛文”
    “據說當時我軍一路長驅,掩襲至林畔,其時毛文龍麾下之兵正散往各村屯乞食,猝不及防間,一戰被二貝勒殲滅殆”
    “而毛文龍本人在龍川府使的極力藏護下,僅率從者數人遁去,爾後入據皮島,可見攻占朝鮮與擒獲毛文龍對我大金而言並非難”
    “隻要這後金大汗能再派出二貝勒率軍前往朝鮮,一切則皆將不在話”
    在聽到“後金大汗”那四個字時,皇太極臉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
    範文程的話已經夠露骨的
    以八旗軍如今的實力而言,想要拿下朝鮮與毛文龍可謂是易如反
    無非就是看後金大汗想不想做這件
    而努爾哈赤顯然是不打算侵略朝鮮
    他一遇上李成梁相關的事情就又變回了幾十年前那個一無所有的小騷韃子,理智和尊嚴統統都不要了,哪裏還記得什麽宏圖霸業?
    所以拿下朝鮮和毛文龍的關竅根本不在什麽軍事戰略和戰術規
    而是在於給後金國重新換上一個能獨掌大權的大
    皇太極清了清嗓子,道,“可你之前說的那一切,也都不過是你的推”
    “僅憑遷都沈陽與不曾發兵朝鮮,就斷定父汗是婦人之仁,未免也太過武斷”
    範文程“嗤”地一笑,心想,好一個“婦人之仁”,果然天底下所有的兒子都寧願自己的父親是一頭還未蘇醒的雄獅,也羞於承認父親很可能是一匹癡情的
    他抬起頭來直視皇太極,索性把狠話說到了底,“不,大汗豈止是婦人之仁?在關於李成梁的事上,大汗簡直連女人都不”
    “漢靈帝時,都尚且有烈女趙娥為親生父親手刃仇人,大汗卻是嘴硬心軟,李成梁害死了大汗的父祖,大汗卻連殺了李成梁都做不”
    “何況李成梁二次鎮遼時,曾經有意扶持舒爾哈齊與大汗分庭抗禮,大汗寧願殺了自己的親弟弟,都不願意怪罪李成”
    皇太極反問道,“那你怎麽知道父汗是‘不願殺’而非是‘沒找到機會殺’呢?報仇也是要講時機的嘛,說不定父汗從前是在蟄伏隱忍呢?”
    “就像憲鬥你啊,你的曾祖父範鏓,被嚴嵩迫害,丟了官職,那我看你也沒有直接報複嚴嵩嘛!你要想報複嚴嵩或嚴嵩的子孫,不也是要投靠父汗才做得到嗎?”
    “成吉思汗也是幼年喪父,也速該被塔塔爾部首領劄鄰不合毒死後,成吉思汗也沒立刻馬上地就去報仇”
    “成吉思汗不也是一直等到自己成為了乞顏部的新可汗,一直等到前金丞相完顏襄討伐塔塔爾部時,才跟著完顏襄將塔塔爾部一舉殲滅的嗎?”
    “按照你這邏輯,成吉思汗沒在九歲的時候就手刃劄鄰不合,那也算是嘴硬心軟了?簡直莫名其妙嘛!”
    範文程似笑非笑地道,“大汗跟成吉思汗還真不一樣,成吉思汗也是曾被前金加封為劄兀惕忽裏”
    “可是當金章宗逝世後,成吉思汗見到衛紹王完顏永濟即位,斷定此人乃庸懦之輩,萬萬當不得中原皇帝,便不肯跪拜受詔,三年之後即南下攻”
    “與成吉思汗相比,大汗蟄伏隱忍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一些罷?”
    “神宗皇帝因國本之爭怠政,自萬曆十四年之後,便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批、不講,三十年不曾上朝理事,是眾所周知之事,大汗屢次去北京朝貢,難道不知其中內情?”
    “更別說,萬曆二十七年,神宗皇帝派遣宦官高淮到遼東征收礦稅,高淮橫征暴斂、幹涉軍政、誣告遼人,致使遼東民不聊”
    “再加上,萬曆二十年到萬曆二十八年的‘萬曆三大征’,明國接連用兵寧夏、朝鮮、播州,早已是財匱民”
    “倘或大汗真的恨極了李成梁,最晚到萬曆四十一年,建州徹底吞並哈達、輝發與烏拉部的時候就應該起兵”
    “從萬曆三十七年到萬曆四十年,不斷有科道官彈劾李成梁‘獻地通虜’,如果大汗於彼時叛明,不就正好坐實了李成梁‘養寇為患’的罪名,不費吹灰之力得就能借神宗皇帝之手為父祖報仇雪恨嗎?”
    “同樣的事情要是發生在成吉思汗身上,成吉思汗一定是會這樣幹”
    “但是大汗當時卻什麽也沒有做,四貝勒,您能給奴才一個大汗偏偏就不這樣做的理由嗎?”
    “甚至,大汗為了替李成梁洗清‘養寇’的嫌疑,還在‘七大恨’之中把李成梁殺其父祖之事列為第一”
    “可是誰都知道,漢人是最講身後名的,大汗如果不把李成梁列於‘七大恨’中,李成梁肯定是會身敗名裂”
    皇太極的嘴往下一撇,頗具滿人特色的八字胡跟著他嘴角的紋路一抽一動,全然一副不願再聽範文程詭辯的無奈模
    範文程自顧自地繼續道,“依奴才看,這裏頭的緣故很簡單,與什麽朝局、什麽戰機都毫無關”
    “隻是因為李成梁是萬曆四十三年去世的,大汗不忍在李成梁生前起兵,不願意讓李成梁看見他一生守衛的遼東最後毀於一旦的樣”
    “大汗就是希望他自己在李成梁眼中永遠是一個對大明忠順無比的建奴,他才會一直忍耐到萬曆四十四年才正式建國稱”
    “再有,大汗建國,是蓄謀已久之事,可是就在我大金正式建立的前一年,大汗依舊用明國屬臣的身份進京朝貢,究竟有什麽理由能讓大汗去冒這樣大的風險呢?”
    “無非就是大汗知道李成梁已近彌留了,萬曆四十三年大汗若不進京,那就連李成梁的最後一麵也見不到”
    “另外,大汗於萬曆四十四年在赫圖阿拉建國稱汗,卻一直等到萬曆四十六年,也就是我大金天命三年才告天誓師,頒布‘七大恨’檄文,這不是很奇怪嗎?”
    “除非大汗是想要遵漢人的禮,想要為李成梁守孝三年,畢竟《中庸》有雲:‘三年之喪,達乎天子”
    “那這事兒就挺有意思的,大汗一麵屠殺漢人,一麵又根據漢人的禮法,為真正的殺父仇人服喪斬衰,這不是前後矛盾嗎?”
    皇太極咽了口唾沫,發現自己這回的嗓音比隻有六鬥口糧的範文程還要虛弱,“……那就算是依了漢人的禮法,這‘三年之喪’的範圍可大”
    “子為父母、妻為夫、臣為君,都是要守三年的孝,那要我說呢,父汗無非就是惦記著從前李成梁把他當養子的時候,曾經悉心栽培過他的事罷”
    “你們漢人的《論語》裏麵不是說了嗎?‘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父汗一直等到李成梁死後三年方向明國問罪,這就是‘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嘛,有什麽可稀奇的?隻有你自己想東想西的,才覺得這事不正”
    範文程乘勝追擊道,“這事兒要沒什麽可稀奇的,那怎麽解釋李成梁的次子李如柏在薩爾滸之戰後自殺了呢,難道真是因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那楊鎬怎麽就還在牢裏活得好好的呢?”
    皇太極瞪著範文程,範文程也瞪著皇太
    兩人僵持片刻之後,皇太極又道,“你們漢人的孔聖人還怎麽說來著?‘聽其言而觀其行’,評價一個人,不能單看他說了什麽,還要看他做了什”
    “你方才說的那些,幾乎都是時間點上的種種巧合,可無論你如何拚湊這些巧合,你都不能否認一個事實,父汗他就是叛明起兵”
    “如果父汗對李成梁當真存著這樣深沉的孺慕之情,父汗又如何會毫不猶豫地造了明國的反呢?”
    範文程回道,“武則天深愛唐高宗,她不也一樣篡唐建周了嗎?再者說,四貝勒怎知大汗當年起兵時沒有猶豫過?”
    “奴才聽說,萬曆四十六年大汗進軍撫順之時,因當夜忽晴忽雨,大汗便以天氣為由,想延遲出”
    “還是大貝勒站出來勸了兩句,才讓大汗打消了班師的念頭,而當夜亥時傳令軍士,眾兵分隊連夜進攻撫順時,忽然雲開月霽,毫無陰雨之”
    “倘或此事為真,奴才忍不住便想,大汗生於斯長於斯,自小就在這白山黑水間以采集人參為業,去撫順馬市不知多少次,怎會不知這遼東氣候?”
    “且李永芳與大汗是熟識,早有降意,大汗又怎會不察?即使大汗素來小心謹慎,不打無把握之仗,可千鈞一發之際,卻以陰雨為由臨陣退縮,實在不像是大汗的作”
    “豈不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大汗當年若是當真因天氣而打道回府了,往後要再攻撫順,恐怕就再也找不到這樣好的機會”
    皇太極抬起手來,製止了範文程發言,“這事兒是嶽托告訴你的罷?你家主子發善心,告訴你這撫順城是怎麽打下來的,你倒好,竟然在背後編排了這一通瞎”
    “李成梁是明國嘉靖五年生人,父汗是明國嘉靖三十八年出生,這差了三十三歲呢,隔了差不多有兩代人”
    “推己及彼,憲鬥,我問你,你會喜歡上一個比自己大三十三歲的人嗎?”
    範文程道,“年齡不是問題嘛,大福晉是明國萬曆十八年生人,也與大汗差了三十一歲,可之前大福晉與大貝勒傳出私通之事,大汗不是照樣原諒了大福晉嗎?”
    皇太極被堵得一口氣差點兒沒上
    範文程口中的“大福晉”,指的是努爾哈赤的第四任大妃,烏拉那拉·阿巴
    明國萬曆四十八年,小福晉德因澤與阿濟根向努爾哈赤告發阿巴亥與大貝勒代善私通,聲稱阿巴亥曾經給代善和皇太極送過飯,代善吃了但是皇太極沒吃,之後阿巴亥就隻給代善一人送飯
    隨後,其他貝勒們也承認,在商討軍務的時候,曾看到過大福晉阿巴亥精心打扮,在人群中與代善眉目傳情,大福晉還在一日之中數次差遣奴才到大貝勒家,又數次在深夜出院去某
    滿人其實有傳統,在父親死後,兒子可以繼承除親生母親外所有的妻妾,但是問題是努爾哈赤還沒有死,那阿巴亥和代善的私情就是不能容忍
    由於家醜不可外揚,努爾哈赤當時以“私藏金銀”的罪名而將阿巴亥“離棄”,而在後金進占遼沈之後,努爾哈赤又重新召回了阿巴亥,將其重新立為了大福
    阿巴亥為努爾哈赤誕育了三子,是第十二子阿濟格、第十四子多爾袞與第十五子多鐸的生母,同時也是皇太極奪位路上的最大對手之
    範文程用阿巴亥的例子反駁皇太極,皇太極確實無從辯駁,“好罷,好罷,這個問題咱們不聊了……”
    “其實我倒寧願你說,你覺得父汗會輸,是因為父汗屠戮漢民、殘暴不仁,在遼東早已民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