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從大明走私後金的兩條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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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太極撫了撫唇上的那兩撇小胡子,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和你兄弟在當包衣之前,不都是明國沈陽縣學的生員嗎?你在遼南理應沒有認識的熟人”
    “即使你有什麽認識的人,倘或他們逃去了東江,你一直待在遼沈,也不可能跟皮島上的人聯絡,你又怎麽知道毛文龍在利用這條走私路線發財呢?”
    範文程麵色一緊,臉上飛快地擠出一個局促的笑來,“奴才是自己品出來的,就怕說得不對,惹四貝勒生氣……”
    皇太極揮手道,“說,說!你說嘛!方才你說父汗愛慕李成梁,我都沒有生氣,這會兒你說個不相幹的毛文龍,我又有什麽可生氣的呢?”
    範文程小心地指了指皇太極身上的袍子,道,“奴才是從貝勒主子們身上穿的衣物瞧出來”
    “奴才鬥膽問一句,如今諸貝勒們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由明國走私進口來的,而不是我大金自產自製,或是所謂的戰利品罷?”
    皇太極不置可否地笑笑,並沒有回答範文程的問
    範文程自問自答道,“其實貝勒們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但凡心裏有些成算的人,都能看得出我大金的國產品,在質量上既比不過明國進口,在數量上又供不起貝勒們的日常消”
    “方才奴才在門口向四貝勒請安時,四貝勒尚未聽出奴才的聲音,就一口回絕了‘賒糧’的請求,可見縱使這糧食按人頭分配,依然是捉襟見”
    “如今我大金一莊有田百坰,男丁十三人,牛七頭,其中二十坰為公賦田,八十坰為莊丁食用田,田地所得糧食全部上交給八旗,由各旗的貝勒與官員統一分”
    “這莊裏的田地都種了糧食,卻依舊鬧饑荒吃不飽肚子,又哪裏有空閑地方去種植棉、麻、絲、毛呢?沒有這些原材料,又哪裏能織得出布來呢?”
    “且大汗自天啟二年攻陷廣寧後,便再也沒能再攻下任何一個明國城池,即使進攻關寧錦防線上的堡壘,也是打完即撤,要說有什麽戰利品,頂多也就是死屍身上的那幾件衣”
    “因此奴才便可以推測,貝勒們身上的穿戴都是從外頭進口來的,從天啟二年至今,我大金以糧為綱,布疋、綿花、綱鍛、雜貨皆不足用,此乃眾人皆知之”
    “俗話說得好,‘殺頭買賣有人做,賠本生意無人問’,隻要貝勒們能出得起銀子,那自有大批商人冒著風險將布匹綢緞走私到我大”
    “奴才聽聞,如今在我大金的黑市上,一匹布賣銀五兩,一匹綢賣銀五十兩,是明國境內同等物品價格的近百倍,這樣高的利潤,怎麽會沒有人鋌而走險?”
    “大汗自萬曆二十七年開始,就在建州轄內大開金銀礦,奪得遼南之後,又獲得了大批礦徒,倘或貝勒們要銀子,自然是用之不盡取之不”
    “四貝勒之所以不好意思對奴才承認此事,無非是覺得,在這樣困難的境地裏,貝勒們寧願花銀子去買綢緞這樣的奢侈品,都不願意進口糧食以緩饑民的燃眉之急,實在是凶殘無”
    “不過依奴才說呢,四貝勒您大可不必如此自責,物資短缺是由大汗造成的,您縱容黑市走私,也是無奈之”
    “現在又是四大貝勒輪流理政,倘或單您一個人出麵嚴打走私,斷絕了這僅有的進口渠道,必然會導致人心盡失,您又何必費心做這惡人呢?……”
    皇太極接口道,“那這跟毛文龍有什麽關係?這大金黑市上的貨物,可沒有一樣來自皮島”
    範文程笑道,“這奴才當然知道,毛文龍是‘奉旨通商’,天啟小皇帝拿折色餉銀供著他收買客商布貨,他怎麽敢反過來與我大金私相授受?”
    “毛文龍的貿易對象是朝鮮,朝鮮素來極重嫡庶之分,就是因為國小民窮,田地稀少,若是讓庶子也有了繼承權,那幾代之後,兩班貴族階層就再也無法形成壟斷,因此朝鮮跟我大金一樣,一向以乏布為”
    “毛文龍便用銀兩、布帛來購買朝鮮的米豆、人參、屯種、耕牛,再把從朝鮮換來的人參兜售給內地客商,那麽這皮島的布匹流入朝鮮後,從理論上來說,毛文龍就沒有管轄權”
    “倘或朝鮮商人拿從毛文龍那兒購得的布匹轉手再高價賣給我大金,這布它當然就不能算是來自於皮島嘛,應該是來自於朝”
    “從皮島經朝鮮再至遼東,這是我大金黑市貨品來源的一條路線,另一條路線則更直接一些,是從登萊直接乘船到遼南,在海州登陸後,直接跟岸上的人接”
    皇太極道,“這你又是從何得知的?你一個漢人,這時節也去不了遼南罷?”
    與後世曆史中滿清動不動就把罪犯“流放到苦寒之地”的處置不同,努爾哈赤主政時期的後金卻往往更願意將漢人集中在遼沈這樣的大城市附近安
    因為這一時期的漢人是但凡有機會就舉家跑路的,以當時的交通條件而言,倘或漢人都住在偏僻的鄉間,則需要成倍的滿人來監視盯梢他們,後金是絕然承擔不起這樣龐大的人力消耗
    而漢人男丁作為勞動力資源又十分寶貴,因此天啟年間的後金反而是更傾向於讓漢人住城市,滿人守農
    故而在皇太極眼裏,範文程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獲知從登萊到遼南的這一條走私路
    範文程見皇太極變相地承了認,不禁笑得更歡實了,“三年前劉興祚與毛文龍約為內應,計取遼南四衛,許多人都說,劉興祚的計謀之所以會被大汗識破,是因為王丙的告”
    “但奴才從主子處聽說,除了王丙之外,還有另一樁事體,也坐實了劉興祚的謀反之”
    “明國山東加銜都司馬驄,與守備金應魁,在明國船隻候接劉興祚時,因與金州之民謀挖民間窖內銀錢,便派遣五名明軍自金州海岸登陸,那五名明軍剛剛上岸,即被我軍守軍察覺,我軍殺死一名,活捉四名,將其綁解遼”
    “大汗親自審問這四名被活捉的明軍,他們便對大汗招供出劉興祚意圖歸順明國,相約內應,恢複遼陽等內情,與王丙的告發不謀而合,這才讓大汗相信劉興祚與李延庚確確實實背叛了我大”
    “奴才當時聽了此事便不禁疑惑,劉興祚要策反遼南四衛是蓄謀已久之事,山東方麵的明軍為何會這樣輕易地泄露如此重大的機密?這接應劉興祚,與謀取金州窖銀之間,孰輕孰重,誰能不分?”
    “後來奴才聽主子提及馬驄此人,才恍然大悟,這個馬驄是萬曆四十六年的武舉人,在任登州參將之前,還當過遼東都”
    “天啟元年,熊廷弼提出‘三方布置’之說,改遼東南路登州籍監軍道梁之垣為行監軍道,以其生長海濱、習知鮮遼形勝與民情土俗,派往敕諭朝鮮君”
    “當時陪伴梁之垣前往朝鮮的眾人之中,就有這個馬驄,四貝勒可知,為何當年這梁之垣會讓這個名不見經傳,且之前毫無功績的馬驄主持與朝鮮的談判事宜呢?”
    皇太極搖了搖頭,輕輕地笑道,“你直說”
    範文程衝著皇太極一拍大腿,那神情活像他捉賊捉了贓、捉奸捉了雙,“因為這個馬驄就是前鎮江遊擊吳宗道的親外甥!”
    “劉興祚策反遼南四衛時,那五名明軍之所以能聽從馬驄的指使大膽登陸金州,也不是為著窖內銀錢而鬼迷心”
    “而是馬驄一直從登萊走私貨物到遼南,這五名明軍以為馬驄跟遼南守軍是生意夥伴,是來跟他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所以他們才自投羅網,一見了大汗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劉興祚謀反一事給和盤托出”
    “他們以為隻要說出了劉興祚約取遼南一事,就能證明他們是可靠的合作對象,他們是衝著錢來的,並沒顛覆我大金的企”
    “卻不料大汗聽聞此事後勃然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那四名被活捉的明軍給活剮”
    範文程一麵說著,一麵裝出嗟歎不已的惋惜模樣
    他想他為了表示對皇太極的忠心,真是什麽不知輕重的話都吐出口
    明軍之所以能屢次成功地從登萊走私貨物到遼南,除了明國官場本身的腐敗,更重要的是這後金四大貝勒的默
    努爾哈赤想打造的那個“地上天國”從一開始就是失敗
    隻是他不是敗在像他範文程這樣的漢人身上,而是敗在他自己的親生兒子手
    在這件事上,範文程是打心眼兒裏地嘲笑努爾哈赤,你自己想過每人四升口糧的苦日子,你的親生兒子們卻個個想吃香喝辣,穿綾羅綢緞,你說你能怎麽辦?
    你說你是天命所歸的“天命汗”,可你有這個本事和魄力,像屠殺漢人一樣,把你自己的親生兒子都給一一“肅反”,個個“清理”了嗎?
    皇太極思忖片刻,終於理順了前因後果,“我明白了,也就是說,這個山陰吳家,從吳兌開始,就世代經營遼東,發展出了一條南來北往的走私路”
    “但是自從我大金奪得遼東之後,這條走私路線被分割成了兩條,一條被登萊係的官員把控,另一條則被毛文龍握在手”
    “毛文龍是明知他賣給朝鮮的布匹會流通到我大金,但是他為了其中的高額稅金,便掩耳盜鈴,佯裝不”
    “而倘或我大金打下了朝鮮,讓朝鮮和皮島斷絕了貿易往來,毛文龍沒了經濟支持,頓時便會陷入困頓之”
    “隻要他不願意移鎮,我便可以以利誘之,讓毛文龍跳過朝鮮這個中間商,直接跟我大金貿易,使得他‘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不知不覺間就為我大金所用,是不是這個意思?”
    範文程補充道,“這是最理想的情況,依奴才看來,最大的可能,還是毛文龍想在大金和大明之間保持獨”
    “因為他一旦正式投降於我大金,必然也是屈居人下,與東江移鎮並無區別,他又怎麽能甘心呢?“
    “奴才的意思,是利用登萊係與東江係在走私貿易上的利益矛盾,挑唆毛文龍與登萊武將為”
    “與此同時,我大金再以‘議和’為名,向袁崇煥示弱,到得毛文龍按捺不住,‘反狀漸露’之時,我大金再將走私一事‘無意間’透露給袁崇”
    “袁崇煥為了平遼大計,必然會設計鏟除毛文龍,並將此事稟報給天啟小皇帝,到時,明國朝中從這一條走私路線上牟取暴利的官員必定會聯合起來,將袁崇煥趕下”
    “這樣一來,我大金便可以不動一兵一卒,就讓關寧、登萊與東江這三路明軍自相殘殺,讓天啟小皇帝對袁崇煥和毛文龍這兩員大將起”
    “無論最終是誰被調離遼東,我大金都少了一名心腹大患,四貝勒可趁此時機養精蓄銳,整合八”
    “待得我大金國中人人以四貝勒馬首是瞻,那麽入關滅明,豈不是便手到擒來,近在眼前了嗎?”
    皇太極一錯不錯地盯著範文程,待得範文程將這一篇驅狼吞虎的計策說完,皇太極才哆嗦著雙腿下得炕來,朝範文程行了一個漢人之間才行的揖禮,“範先生大才!”
    這一禮還未揖到底,範文程便趕忙上前將皇太極一把攙住,扶著他坐回了炕
    範文程知道皇太極的挨餓並不作假,這位四貝勒是當真餓得兩股戰戰
    他要是不伸手扶這一下,皇太極怕是當真會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四貝勒過獎!奴才惶”
    當皇太極坐回原處時,範文程又壓低聲音問道,“隻是奴才縱使有這樣好的心思,卻不知何時才能正式效力於我大金?”
    皇太極的眼神一閃,範文程這已經是等於在問“努爾哈赤什麽時候才死”
    “快了,快了,也就這幾個月”
    皇太極輕聲答道,“你再耐心等等罷,想來我大金臣民等這一天,也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