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巧妙化解開讀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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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申上飭下’,我大明文書用印,皆鈐印於年月之處,同時用朱筆填寫日”
    皇帝此刻的語氣平靜而冷淡,他像是一座高峻陡峭的險峰,隻需平和端方就足以使人跌墜深
    他用指頭戳了戳那奏疏末尾,又翻過來指了指那文書正麵,似笑非笑地衝著殿內眾人道,“這封奏疏上的筆跡並非尋常的‘朱壓墨’,而是‘墨壓朱”
    “因此這封奏疏是先蓋了朱印,爾後才填寫的文章與署名,這是洪武年間的老把戲了”
    “申上飭下”是大明公文的行移原則之一,即“平行正印,申上正印,下行惟年月正印,其餘斜印
    也就是說,在大明的官僚體係中,上行文書和平行文書都應該使用“正印”,而下行文書除年月處用正印外,其餘均用“斜印
    這裏所謂的“正印”,是指在文書文書正麵,以及文書最後簽署年月之處,端正地鈐蓋上文書發出衙門的官
    對此,朱元璋在“空印案”後的洪武十五年特別規定,“凡奏、啟本內官員,正麵真謹僉名,當該吏典,於紙背書名畫字,如有事故官員,不許寫列空年月及正麵上,俱用印信,毋致漏”
    由此可見,在文書特定的地方用印,是關係到文書效力和文書真偽的重要問
    將官印鈐印於年月之處,不僅可以表示文書的效力,還能防止有人借改纂年月日期,隨意使用官府的文書謀求私利、魚肉百
    “皇爺恕”
    殿內詭異地靜默了片刻,最終仍是王體乾開口道,“奴婢沒有看出來……”
    朱由校將手中的奏疏往王體乾麵前一擲,迅速打斷了他的辯解,“那朕讓你再好好看”
    “萬曆二十九年,先帝被冊立為太子後,神宗皇帝欽點徐文兆為典璽局郎,韓本用為紀事,吳進忠為典璽局寫字,鄒義、王安、李實等為伴”
    “當年你在孫隆名下,又是內書堂的出身,萬曆二十八年後在文書房供事,密以重賄求得李老娘娘,才得充先帝東宮典璽局”
    “先帝出閣讀書晚,朕在東宮時,這誦書習字,都是跟著你們這一群先帝伴讀慢慢學下來的,所以朕對你們的字跡是再熟悉不過”
    “你昔年在東宮典璽局,比朕更是近水樓台,如何會辨認不出這奏疏上的字跡是真是假?”
    王體乾顫抖著手撿起了那封奏疏,冷汗頃刻間便浸透了裏
    眾所周知,由於明光宗一直不為明神宗所喜,明神宗在萬曆年間便一意延緩明光宗出閣讀書的進程,導致明光宗在萬曆二十一年“三王並封”時才被獲準出閣讀
    當時,明神宗加快了改立進程,下手詔給大學士王錫爵,要將皇長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皇五子朱常浩一並封王,以後再擇其中善者為太
    王錫爵既怕得罪皇帝,又怕被朝臣攻訐,於是上疏請由長子拜皇後為母,如此長子就是嫡子,往後朱常洛以嫡長子的身份被冊封為太子,也算是名正言
    然而明神宗隻以“三王並封諭”告示朝臣,並沒有如王錫爵所請,提出“長子以皇後為母”的說
    於是“三王並封”的旨意一下,頓時引得朝野大嘩,因為王錫爵這樣一退讓,等於明指朱常洛還需要經過參選,才有機會成為太子,但朱常洛本來就應該是太
    此種作法,分明是變相地質疑朱常洛為太子的合法
    因此大臣們紛紛指責王錫爵諛帝邀寵,王錫爵被逼無奈,自劾請辭,明神宗也迫於眾議收回了前命,不得不同意讓朱常洛在翌年出閣讀
    故而朱常洛正式出閣讀書是在萬曆二十二年,也就是他十二歲的時候,比明朝製度中“皇太子八歲出閣讀書”的年紀晚了整整四
    所謂“皇太子出閣讀書”,即指太子在接受了皇帝或者宦官的開蒙後,每天等到皇帝退朝就要去文華殿開始正規的學
    一般上午學習四書、五經和經典史籍,下午為自由活動時間,皇太子可以休息或者是練習騎射,晚上誦讀白天學習的課文,每三天進行一次複
    皇太子出閣讀書期間沒有假期,隻有在每月的初一、十五、雷雨天和深冬時期停講,停講期間皇太子可以自由活動或者是自習,如此循環往複,直到皇帝駕崩,皇太子登
    明光宗出閣讀書的曆程尚且如此艱難曲折,作為皇太子一脈的庶長孫明熹宗,在國本之爭如火如荼的萬曆朝自然更加不可能獲得出閣讀書的機
    因此直到明光宗駕崩之時,明熹宗仍是一天正式教育都未接受,便匆忙登上帝
    如不計開國太祖朱元璋,此為有明一代第一人,其情況比其父明光宗勉強出閣讀書,而非正統的太子教育方式,還要更加惡
    曆史上明熹宗的啟蒙教學老師,都是明光宗在東宮時的親近內官,故而朱由校自稱其對明光宗一眾東宮伴讀的字跡十分熟悉,連王體乾這樣資曆深厚的宦官也不能反
    朱由校見王體乾咬著牙不說話,又乘勝追擊道,“再者說,論起翰墨風流,你們宦官可比外臣要得天獨厚得多”
    “那倪元璐、王鐸、黃道周都是有名的書法大家,但是他們日常書寫公文時,仍是使用千篇一律的‘台閣體”
    “而你們內官則不一樣了,朕記得,你的本管太監孫隆就寫的一手好小楷,隆慶五年時,他還曾向神宗皇帝進呈了一幅《陳善圖”
    “其圖計二十二開四十四頁,每開右圖左史,皆為書畫對題,其右畫所繪,或一朝而止,或一君而兼舉數事,由陶唐迄於趙宋,上下三千餘”
    “自堯、舜、禹為始,至宋太宗趙光義止,曆商湯、武丁、周文王、武王、漢文帝、武帝、光武帝、唐太宗、玄宗、宋太祖共計十四帝之‘聖明之景象”
    “而左史所書,乃以端莊小楷書寫司馬光所撰《資治通鑒》事跡,真可謂用心良苦,似孫隆這般書畫皆能者,在當年的東宮伴讀中,理應比比皆是罷?”
    這一下,王體乾的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
    明朝開科選士之時,皆用楷書作答試卷,務求工整,書法欠佳者,即使滿腹經綸,也會名落孫
    因此,大明科舉體製下的讀書人寫字,惟求端正拘恭,橫平豎直,一眼看上去就像木版印刷體一樣整整齊
    於是到了晚明,這種極具工整溫雅氣質的“台閣體”,就成了廟堂之上的官方通用字
    隻要是有誌於參加科舉的讀書人,個個都必須練出這一手方正光沼、勻稱齊整的“博大昌明之體”,無論是誥製詔命,還是玉牒匾額,都用這種字體的書寫而
    故而明末便產生了一種非常奇特的景
    通過正規科舉考上來的文人士子的公文字跡倒規行矩步、如出一轍,反而由宦官寫出來的文書筆風卻自出機杼、各有風
    是故朱由校這一問,可以說是徹底把王體乾逼進了死
    沒有經過科舉訓練的人是不會主動去使用“台閣體”的,就像後世不走高考路線的高中生是不會特別去練習衡水中學專門為高考打造的“衡水體”
    王體乾捧著那封奏疏支吾了半響,終究道,“……回皇爺的話,李實與奴婢雖一同在內書堂念過書,但李實在萬曆二十九年當先帝爺伴讀的時候,奴婢還在文書房”
    “後來奴婢到東宮典璽局當差的時候,已經是泰昌元年的事兒了,那會兒李實已經升了司禮監秉筆又兼掌禦馬監印,與奴婢全不是一路”
    “且李實在天啟元年差往蘇杭織造的時候,奴婢正掌尚膳監印呢,不多久,外臣彈劾盧受通夷,皇爺將他發配去了鳳陽,奴婢這才得以進了司禮”
    “因此細較起來,奴婢雖曾與李實在同個衙門供職,但彼此之間並不熟悉,奴婢還真不知道李實的筆跡該是怎麽樣的,不如皇爺讓廠臣看看這封奏疏……”
    魏忠賢一聽,剛要上前一步跪下,就見皇帝“噯”了一聲,製止了他的動作,“忠賢!你別跪!你給朕站著別”
    朱由校眼見魏忠賢站穩了身子,又低下頭看向王體乾道,“朕是問你的話呢,你總是攀扯廠臣作什麽?”
    “忠賢他又不識字,什麽字體在他眼裏都是一個樣兒,都是爬在紙上的蟲,他豈能辨認得出這封奏疏是否是李實親筆所寫?”
    王體乾渾身一顫,將頭埋得更低了,看上去像是恨不得立時鑽進地縫兒裏去似
    啟明邁著小短腿蹦躂到朱由校跟前,朝他比出了一個大拇指,「宿主,你好厲害,一句‘不識字’就將魏忠賢的幹係給撇清」
    朱由校冷冷地笑了一下,「不是我特意要為他撇清,魏忠賢確實不識字,他可是個曆史上有名的文盲,這又作不得」
    啟明笑道,「曆史上崇禎皇帝重查‘李實誣奏案’的時候,也是將這‘偽造李實字跡,填寫空印奏本以誣陷東林黨人’的罪名扣在了善於書法的李永貞頭上,並沒有歸罪於魏忠」
    朱由校道,「那我這算不算是救了李永貞一命呢?」
    啟明猶豫道,「那這要看宿主你想怎麽處理這件事了,曆史上李永貞臨刑之際,還向監斬官訴冤」
    「因為平心而論,李永貞做的惡事雖多,但偽造李實奏疏一事倒還真不一定是他所」
    「畢竟王體乾、梁棟、李永貞、石元雅、塗文輔這五位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的字跡是很容易辨認的,隻要拿出他們平日裏謄寫的朱批與李實的這封奏疏比對一下就行」
    「而崇禎皇帝當時急於清除魏忠賢餘黨,根本來不及作什麽筆跡鑒定,用一句‘李實空印本,李永貞填寫,驗是墨壓朱’,就把李永貞給判了死罪」
    朱由校道,「所以你看出問題的關鍵在哪裏了罷?魏忠賢不識字,隻要明熹宗不想治他的罪,連後來一力為東林黨平反的崇禎皇帝都不能拿這件事作文」
    「但魏忠賢他下麵的那些替他辦事批奏疏的爪牙可不一樣,他們都識文斷字,寫得一手好書」
    「倘或當真大動幹戈地比對起字跡來,那下獄受審的又豈止魏忠賢麾下的那一二人呢?」
    「因此他們都怕受連累,唯恐這件事鬧大後,讓外朝的政敵,或是覬覦司禮監秉筆之位的宵小鑽了空」
    「故而一旦我從筆跡印章入手,斷言這封奏疏是偽造的,便既可以保住魏忠賢,讓他繼續為我在江南搞」
    「同時又敲山震虎,讓司禮監啞口無言,教東廠不敢再去蘇州逮捕周順昌,這樣一來,這‘開讀之變’,不就在無形間被巧妙化解了嗎?」
    啟明又道,「可授命底下人偽造李實奏疏,誣陷東林七賢,是魏忠賢有錯在先,宿主你難道不應該小懲大誡一下嗎?」
    「你已經指出這封奏疏是偽造的了,那你就必須找出個幕後主使來治罪,此事若沒有個了結,倘或他日傳揚出去,必定會留下話」
    朱由校回道,「這又何難?你再看我如何應」
    “你知道朕為何一聽你念的那些詞句,便能斷定這封奏疏並非出自李實之手嗎?”
    皇帝信步走到王體乾身邊,見他仍是不敢抬頭,忍不住嗤笑一記,複又望向立在一邊的魏忠賢道,“因為這奏疏上的話實在是說得太絕”
    “朕知道,李實與周起元素有積怨,天啟三年時,蘇州同知楊薑不願屈侍李實,被李實彈劾去”
    “那一年,又恰逢蘇鬆十府大水泛濫,周起元任蘇杭巡撫,便上了一封《去蠹七事疏》,在請浚江河的同時,又為楊薑辨冤,並彈劾李實貪橫不法,從此這二人便結下了仇”
    “那依朕說呢,這一方官管一方事,有什麽齟齬那也是正常的,可李實在天啟元年就去了蘇杭,他與周起元再有什麽仇怨,那也不該遷怒於高攀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