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聖人亦皆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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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文華殿講讀”,即經筵日講,也就是內閣學士與翰林講官為皇帝講經論史而特設的禦前小課
昔年漢宣帝曾命儒臣講五經於石渠閣,唐玄宗置集賢院日講經史,到了宋代,始有“經筵”之正式稱謂,並置學士,規定時日入侍講
但是直到正統元年,經筵才成為國家經製中的一項崇高製
當時明英宗以衝齡即位,“三楊”柄政,因感於身負幼主教育之重責大任,楊士奇上疏請開經筵,並製定儀注,將經筵時間定為自每年二月、八月中旬起,至四月、十月末旬
“經筵”與“日講”不同,“經筵”儀式頗為隆重,為朝廷盛典,每月逢二日進
每次經筵時,所有六部尚書、左右都禦史、內閣大學士和有爵位的朝臣勳戚都要一體參加,甚至通政史、大理寺卿以及六科給事中也在聽講的行列中出現,至天啟朝逐漸淪為形
而“日講”時,則隻用講讀官及內閣學士侍班,儀式較經筵大為簡略,講官直說大義,惟在明白易曉,是皇帝真正接受教育的主要方
簡而言之,明朝皇帝上課,一般為“每日一小講,每旬一大講”,小講是為日常講學,大講就相當於在群臣麵前表演一次“公開課
雖則製度規定如此,但到了晚明,經筵日講的時間便不再固定,甚至完全由著皇帝的性子喜好更改停
根據朱由校所繼承的原主記憶,曆史上的明熹宗並不是一個勤於日講的皇
他在泰昌元年十月十八日開始日講,十月二十一日再講,之後似乎便傳旨暫免,爾後,方從哲在十一月初四日上疏請求恢複日講,但也沒有得到批
直到次年,即天啟元年正月十二日又重新恢複日講,其後便逐漸變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動不動就下旨停
在經筵日講的過程中,明熹宗的表現也不主動,隻是履行儀式性的職責而已,隻有在孫承宗講學時,才稍稍流露出一些認真聽講的積極反
不過朱由校這回傳旨日講,主要目的也不是為了聽課,而是為了講書完畢之後的議
由於係統小助手的提示,朱由校決定在日講之後駁回內閣聯名反對宦官鎮遼之請,這樣既顯得“政出於己”,又讓魏忠賢少了一個能“狐假虎威”的機
其實內閣的辦公地點文淵閣就坐落於左順門外的東南角、皇極門東廡盡處,與文華殿相隔不過一千
但是按照大明的政治規則,皇帝是不會親臨文淵閣的,倘或皇帝想與內閣議論政事,要麽是由宦官口傳聖旨,要麽則是直接宣召,讓閣臣入殿麵
即使是當年的張居正,有明神宗得知其腹痛後,親手調製辣麵並賜金鑲牙箸以食的殊榮,但那碗麵條,終究也是由宦官端到文淵閣
明神宗能為張居正破格動手調配佐料,但卻是絕不會帶著提食盒的宮人親自到文淵閣去表達關心
晚明的皇帝喜歡傳話,甚至把話說得模棱兩可,讓底下人猜測自己的意思,這便是帝王心術的手段之
然而就是這樣的手段,卻也給了宦官仗勢欺人的可趁之
朱由校心裏琢磨的就是,倘或讓魏忠賢直接去文淵閣傳話駁斥,倒又讓他白白地出了一次風頭,而直接宣召閣臣入殿呢,卻顯得太過鄭重其
兩相對比下來,還是日講後的議政更加舉重若輕,既輕盈瀟灑又不會顯得隨
朱由校的自鳴得意並沒有持續多久,到得翌日五更時,天還未亮透,他就被宮人躡手躡腳地叫醒
皇帝在經筵日講時起得這樣早,卻不是為了後世學校中慣有的“晨讀”,而是為了祭
除去春秋兩季經筵開講的先一日要專門祭拜之外,每日的日講正式開始前,也有專門為皇帝量身打造的祭拜活
日初出之時,皇帝須得到文華殿後殿的東房進行祭祀,當皇帝祭祀之時,閣臣與講臣們則站在文華殿外的月台左欄幹邊等
隔著尚未開啟的殿門,講官們能夠清晰地聽到殿中宦官引導皇帝行禮的呼禮聲,因此即使朱由校再不情願,也得老老實實地配合著完成這項在他看來十分多餘的儀
當然了,在他自己的意念中,他可沒少跟啟明吐槽,「我現在覺得明熹宗可太冤了,先是因著親爹是不得寵的庶出皇子,讀書本來就落後一」
「爾後呢,就因為他重用了魏忠賢這個不識字的,平時上課也上得斷斷續續,後世許多人便由此及彼地將明熹宗也判定成了文」
「但凡大家能將心比心,站在明熹宗的立場上思考一下問題,也不至於得出這麽荒謬的一個結」
「一個十幾歲、二十歲出頭的少年,父母雙亡,執掌天下大權,周圍全是哄著他的人,沒有敢管他的」
「在這種情形下,你覺得這位少年會自動自覺地,天天天不亮就起床,然後一大清早,人還睡眼朦朧的呢,就元氣滿滿地朝這些神龕跪叩行禮嗎?」
「一個人要是能自律到這份上,他在心理層麵上,本身就已經不是個少年了,已經成熟到變態」
「曆史上的明熹宗雖然貪玩又愛偷懶,但我覺得,明熹宗不愛聽課,反倒證明了他是一個正常人,還沒有被這萬惡的封建社會全然扭曲了人」
「這一上課就要先磕頭,擱我我也不樂意聽人講學啊,雖然我在現代拍戲的時候也有磕頭的鏡頭,但是也沒有哪部劇要我天天跪在那兒磕的啊!」
啟明屈了屈小短腿,笑眯眯地跪在了朱由校身邊,「宿主你要覺得心裏憋屈,那我這個係統小助手也陪著你行這個祭祀禮怎麽樣啊?」
「不就是要對著伏羲、神農、黃帝、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以及周公、孔子分別三拜一叩嘛!忍忍就過去」
「宿主你要是實在不高興,可以效仿明神宗,借用這殿東房所陳列的諸聖神位,好好地敲打一下閣」
朱由校沒好氣地問道,「這裏麵又有什麽我不知道的故事啊?」
啟明科普道,「雖然宿主你對這套禮節不屑一顧,但是文華殿的這間殿東房,在外臣們眼中可是神聖無比的,這尋常時候,他們是想進也進不來」
「不過在隆慶六年,也就是明神宗剛剛登基的時候,張居正與呂調陽卻有幸奉旨遊覽過這個房」
「當時明神宗將這房中的所有神龕朝這兩位閣臣一一介紹了一遍,爾後又問道,為何要將這帝王九主南向而立,周、孔二主卻以東西向而列呢?」
「張居正便回道,周公、孔子雖是聖人,卻皆為人臣,故而應將帝王九龕陳置於上,以周公、孔子陪侍兩」
朱由校嘖嘖道,「沒想到明神宗年紀不大,心眼卻是不少,瞧瞧他這問題,活脫脫一小白眼狼」
「幸虧張居正反應快,那時候他要答錯一個字,恐怕不等他去世,明神宗便已容不下他了罷?」
啟明道,「宿主,我舉這個例子就是想說明,你不舒坦,那外麵在風裏等著的人應該比你還要不舒坦,你應該要感到慶幸才」
朱由校沉默了一會兒,道,「所以為了擺脫這個‘通過比爛才能感到些許幸福’的世界,我一定要努力完成主係統的任」
行禮完畢後,朱由校便自行出了殿東房,在宦官們的簇擁下,往川堂而
根據慣例,經筵與日講皆於文華殿舉行,隻是經筵一般在文華前殿舉行,日講則在文華殿前殿與後殿之間的川堂中舉
川堂與文華殿的前後殿同位於“工”字形台基之上,川堂大約就相當於“工”字中間的那一豎,具有貫通前後兩殿的“穿廊”功
與後世人的想象大相徑庭的是,川堂中的禦座和書案並不高大,在朱由校眼中,這堂中的講幄擺設,倒不如他在現代拍古裝劇時布置得寬敞華
朱由校坐定後,侍立在側的魏忠賢便躬身長揖,高聲傳旨道,“先生們進殿”
前殿的宦官們聽得呼聲,這才抬手開啟了文華殿殿門,在殿外恭候許久的六位講官與四位閣臣便分左右兩列魚貫而
經筵講官和日講官的遴選標準是“學問貫通,言行端正,老成重厚,識達大體”,即不僅看其人的學問才智,更注重受選者的道德修養,故而這一職位一般由翰林院各官擔
原來的講官人數定為四至五人,後因任務繁重,在萬曆年間增加至六人,天啟二年時,內閣曾欲將講官增至八人,但明熹宗以講官“額設六人,今經已久”及“進講殿窄”為由拒絕了這項提
因而今日站在朱由校麵前的,是顧秉謙、丁紹軾、黃立極、馮銓這四位閣臣,以及韓日纘、王應熊、駱從宇、施鳳來、孟紹虞、錢龍錫這六位日講
此十人小步趨走入殿,到得禦案前,齊齊跪下,朝著朱由校一拜三
雖然每回給皇帝講學時,真正禦前授課的隻有兩名講官,但是出席日講時,卻並無“輪值”一說,所有講官必須一同在皇帝跟前露麵,即使另外四名講官的職責僅僅是侍列在
朱由校見得這十人一進來,就將這川堂填得滿滿當當的,於是忍不住便想,明熹宗之所以拒絕增加講官人數,說不定還真是單純因為他讀書的地方太小,擠不下這麽多人,並沒有什麽深奧的政治原
待閣臣和日講官行罷君臣之禮後,兩名講官出列叩頭,待第二次叩頭完畢後,一名宦官便走上前去,將一根硃紅牙籤遞入講官手
同時,另一名宦官膝行著接近禦案,垂著頭替皇帝翻開當日日講所需的書本講義,並小心地用銅尺壓
整個過程緘默無聲,秩序井然,從宦官到講官,人人輕車熟路,默契十足,隻有朱由校這個現代人從眼前的場景中感到了一股說不出的壓
其實要單論起儀式來,今日的這套流程還是有所省略
按照成例,倘或在前一次日講中,皇帝對講官或閣臣有過恩賜,那閣臣在入殿拜首之後,還要代表儒臣們對皇帝“致詞”謝恩,皇帝則要口答“知道了”三字,以表敬重之
好在明熹宗並不像他爺爺明神宗一般樂於給閣臣們賞賜吃食玩物,否則朱由校的不適感還要更加深重一
朱由校羞愧地想,他之前之所以會那麽自然而迅速地進入“明熹宗”這個角色,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剛剛穿越來時,麵對的是以魏忠賢為首的一群太
他想他打心眼兒裏,就從不認為被閹割的男性在人格上與他是平等的,所以在內廷的那一畝三分地中,他演皇帝演得是惟妙惟肖,毫無壓
而當他親眼看見,他固有觀念中的,與他同等地位的男性在他麵前露出這般俯首帖耳,心悅誠服之狀,他的內心才紮紮實實地受到了衝
朱由校趕緊召喚出了啟明,他發現隻有啟明那顆永遠梳著雙丸子頭的小腦袋湊在他旁邊時,他才能堅定地以為自己與這吃人的封建社會是格格不入
不料,啟明剛一出現,就盯著那手執牙籤的日講官哇了一聲,「宿主,今天給你講課的,竟然是錢龍錫啊!」
朱由校搜索了一下記憶,並沒有發現此人有什麽特別功績,於是問道,「這個錢龍錫怎麽了?」
啟明回道,「這個錢龍錫,是崇禎皇帝繼位後的首任內閣輔臣之一,同樣也是袁崇煥在朝中的鼎力支持」
「袁崇煥下獄後,錢龍錫也被一並彈劾,魏忠賢餘黨聚謀汙蔑袁崇煥為逆首,錢龍錫等為逆黨,因而後世許多人都認為,斬殺毛文龍之策,是袁崇煥與錢龍錫一同密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