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的嗓音振奮又激昂，整個人都已經沉浸在一個怒斥漢奸的正牌角色裏
    即使沒有係統，朱由校也能判斷得出，馮銓是內閣輔臣中一個頂好攻破的突破
    倘或馮銓是那種無偏無黨、持正不阿的廉潔君子，那麽在馮盛明死後，他是絕不會為了重回朝堂而去逢迎魏忠賢
    因此朱由校篤定又放心地拿出樣板戲裏正牌人物的剛直麵孔，毫不留情地把馮銓打成了一個反派角
    有天啟四年的“分票”成例在前，馮銓於此刻直接跳反，跟皇帝一起支持內官鎮遼，想必也不是什麽難
    馮銓雖沒有作為反派角色的覺悟，但也不敢再碰瓷張居正，隻是悶聲回道，“昔年子路問‘事君’，聖人答之六字，‘勿欺也，而犯之”
    “事君之道，義不可欺，當能犯顏諫爭，以子路之賢，不憂其欺君，更不憂其不能犯，然而子路好勇之過，或有以不知為知而進言者，故聖人以此誨”
    “犯顏諫爭，非君子之所難也，而以‘不欺’為難，故聖人教以先勿欺而後犯也，臣蒙聖人教誨，深知事君以忠，是為不欺，內官鎮遼，遺禍無窮，臣既盡忠於上，便隻能直言以”
    朱由校手中的銅尺在空氣中靜靜地停了一會兒，他還在消化他所製造出來的戲劇高潮，一幕劇裏有兩個正麵角色是衝突的，此刻他便是在轉化這種衝
    “好罷，好”
    皇帝收回手，轉身走回禦案後坐下，又“啪”地一聲，將銅尺往講章上一扔，老神在在地道，“你既放言你不欺君，朕就暫且信你是事君以”
    “那麽馮卿便說說罷，這外廷是如何議論的，怎麽非得要閣老們聯名公揭得來反對啊？”
    馮銓聞言，不禁看了顧秉謙一眼，一般而言，這種問題還是由首輔代全體內閣輔臣回答最為合
    好在顧秉謙與馮銓關係本就不錯，見皇帝點了馮銓的名，倒並沒有覺得馮銓越俎代庖，卻是與馮銓微一頷首，示意他大可知無不言言無不
    馮銓這才開口道，“皇上特遣內臣鎮守山海，臣等乃連日聞外廷議論紛紛，人心惶懼，皆以為不可，咎臣等不能執”
    “又聞奴未歸巢，其勢必來，而我之城壘未完，器械未備，何恃不恐？向所恃者，寧遠道將一片死守之心而”
    “倘見皇上別遣內臣，將恐皇上之有疑於諸臣，而諸臣不敢任，又見別遣之人一有涉與，且將盡諉卸於內臣，而諸臣不肯任，則誤於封疆者大，而亦非內臣之利”
    “至若兵餉之數目，功罪之情狀，巡關禦史自可身經目睹，據實以奏，皇上但嚴諭責成，彼安敢自溺其職，亦何煩多此一番舉動？”
    朱由校斜了魏忠賢一眼，那意思是，瞧瞧，要沒朕護著你，你早被外廷給吃光抹淨
    馮銓字斟句酌地接著道，“太祖皇帝時各邊未有鎮守，而太祖皇帝創業聖主也，不設立鎮守，定有深意，即皇上聖明，亦豈不知之？”
    “臣等再三思之，皇上以封疆為心者也，臣等又仰體聖心以為心者也，果全利無害，方將順不睱，何敢固執以撓成事？但考通國之人情與目前之時勢，誠屬未”
    “且謂今日之內臣傾貲助國，慷慨從戎，必能與文武將吏同心恊力，共紓東顧之憂，然而智者察影，聖主防微，內臣扼腕抵掌，查勘錢糧之外，定無掣”
    “然內臣帳下豈盡以內臣之心為心，而不相牴牾？袁崇煥誓死報國，必能與內臣悉心商榷，其圖滅虜，然崇煥部下豈盡以崇煥之心為心，而不相疑忌乎？”
    “邇者寧遠一捷，中外稍稍吐氣，當事者且議裁經略，裁總兵，專任袁崇煥以一事權，而隨以內臣擁聚鬥大一關，事權不愈分乎？”
    “封疆之事成於同而壞於異，而委任不專，事權不一，則乖異之漸所繇開也，年來失事弊皆坐”
    “皇上嘉寧遠苦守之功，精文武大吏之選，從此委任專事權一而兵餉之定，數戰守之成畫乃可次第料理，漸圖恢複矣，而今忽以內臣六人往，此六人與崇煥等為同乎？”
    “將為同則無用往也，使為異則害有不可言者，交卸其責必有誤事之害，各逞其才必有僨事之害，妒功忌能，害在諸臣者猶小，幸災樂禍，害在疆場者甚”
    “且九邊去京師遠，不幸中虜，猶有方國以間之，有河山以限之，其患猶緩，山海關去京師近，正皇上所謂一重門限陵京重地，宗社之安危係”
    “倘將領以兵柄互持，無所稟承，有警不即應援，關門震動，即鍾虡弗寧，何可不深長思也？萬一袁崇煥瞻回顧望，致誤封疆，則此罪崇煥任之乎？”
    朱由校伸出兩根手指，頗不耐煩地往桌麵上敲了一
    馮銓見狀，不由加快了語速，一股腦地接著道，“臣等以為，內臣鎮守，有不便者四，大可慮者”
    “軍機應在呼吸，六人奉詔密奏，動關進止，及有漏洩之虞，此乃不便者一也，將吏樹功立名之心，不勝憂讒畏譏之心，牽製既多，展布必少，此乃不便者二也”
    “況三鎮守三軍中，凡事關錢糧軍務，必將增設文移檄書，此乃不便者三也，六人並馳關門，勢必建置衙宇，一應投隨人役勢必漸多，即中官俱賢，而此輩蟻聚，豈能以無事為福？地方必受騷擾，此乃不便者四”
    “兵家之計攻瑕而不攻堅，前日奴酋失計，遂以攻寧遠取敗，今奴來計必舍寧遠而直抵關門也，臣不知所遣之內臣能了此否耶？”
    “前日關門不能救寧遠，今必寧遠之能救關門乎？倘奴酋以偏師取寧遠而全軍直抵關門，是內臣獨代邊吏受敵也，勝負之數，內臣能自保乎？此大可慮者”
    “兵家遣將必擇有名望者以寒敵人之膽，敵必先問來將姓名以決已之進退，擇文武為將即其才未必高而猶彼所不知，或恐有韓、白其”
    “今以內臣往，奴必謂此習於富貴膏梁，不閑兵事之人也，即奴未必攻關門，今以內臣招之矣，此大可慮者”
    “從前一經一撫動相爭哄，昨日五總兵以為冗，欲去其三，乃今遣鎮守三人，分守又三人，即人人皆賢，亦無此命將之體”
    “奴兵前稱十八萬，人人皆強，山海兵不滿五六萬，人人稱弱，臣不知此六臣者遂能辦此否也，此大可慮者”
    “昔年世宗皇帝八年盡革天下鎮守內臣，深謀遠慮，同符高皇，我皇上法祖飭戎，宜何擇焉？”
    “祖宗朝即有遣中使者，乃在太平全盛之時，今皇上之欲遣者，適在危急存亡之日，馬方駭也而又鼓之，此宗社所關，非若他事可再”
    “臣觀曆代史書，見李唐以魚朝恩為觀軍容，雖安慶緒敗亡，李光弼、郭子儀為將，猶不免兵潰於相州，而況六內臣並出，掣將吏之肘，隳任事之心，其有能不敗者乎？”
    “當此時而治其罪，前有勁敵，後有軍法，文武諸臣，固無所逃誅，而亦非六內臣之福也，皇上如不以臣言為然，乞敕下廷臣集議，務求萬全之”
    馮銓道罷，再次俯身，衝著皇帝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
    他這個動作做得讓朱由校直犯牙酸，馮銓表麵上雖然東一句內臣沒能力，西一句袁崇煥不可靠的，但這都算不上是“犯顏諫爭
    實際上真正稱得上是冒犯天威的那一部分，是馮銓在話尾引用的魚朝恩故
    其實以唐王朝的國力而言，安史之亂本不應該持續八年，隻是唐玄宗與唐肅宗父子瞎指揮，才錯過了一次又一次一舉平定叛亂的機會，使得唐王朝最終由盛轉
    第一次瞎指揮，是唐玄宗催促哥舒翰出關，坑死了二十萬大軍，導致潼關失守，高仙芝、封常清兩位名將被處死，唐軍自毀長
    第二次瞎指揮，便是唐肅宗在相州之戰中胡亂插手前線軍務，導致六十萬大軍慘敗，九鎮節度使落荒而
    唐肅宗在討伐安史叛軍的前期，可謂是勢如破竹，香積寺一戰，唐軍大敗安慶緒的十萬燕軍，成功收複了兩京，並將安史叛軍勢力逐步壓縮至了河北之
    安慶緒落敗後，隻能退守相州作困獸之鬥，唐軍圍困相州，引水灌城，迫使安慶緒將帝位讓給史思明，讓史思明率軍南下救援燕
    到了這時，安史叛軍中唯一有戰鬥力的就隻剩下史思明麾下的部隊了，隻要唐軍能打贏史思明，收複河北之地，其餘的叛軍勢力都不足為
    在唐肅宗眼中，局勢發展至此，大唐是穩贏了，因為在安祿山攻入潼關前，史思明根本不是郭子儀、李光弼的對
    因此唐肅宗信心滿滿地調集了郭子儀、李光弼、王思禮、魯炅、李奐、許叔冀、董秦、李嗣業、季廣琛等九鎮節度使，與六十萬大軍出征，試圖一戰定乾
    當時唐王朝的國力還未透支，如果唐肅宗贏了，他是完全有機會改變大唐的曆史命運的，最起碼可以有效延緩唐朝中後期各地藩鎮自立局麵出現的時
    沒想到唐肅宗因眼看相州旦夕可下，便忌憚郭子儀等人擁兵自重，害怕平定了安史之亂後，又會出現另外一個叛
    於是唐肅宗就以郭子儀和李光弼均為元勳，不好彼此統屬為由，不設元帥之職，並派出宦官魚朝恩指揮九鎮兵馬，為此，唐肅宗還專門為魚朝恩設立了一個名為“觀軍容宣慰黜陟使”的官
    魚朝恩不懂兵法，他甫一就任，就讓郭子儀的朔方軍團去上遊挖掘河道，準備水淹相
    沒了朔方軍團抵禦，史思明直接進逼相州，派出軍隊襲擾唐軍大營，截斷了唐軍糧
    唐軍圍困相州三個月，糧草耗盡，卻久攻不下，導致士兵怨聲載道，想撤兵回洛陽休
    就在唐軍士氣渙散、疲態盡顯之時，史思明乘勢發起進攻，李光弼、王思禮、許叔冀、魯炅等四部奮起反擊，與之廝
    此時，郭子儀率朔方軍團趕到戰場增援，準備布陣反擊，不料還未來得及列陣，突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遮天蔽
    郭子儀所率主力朔方軍被大風衝垮，進而引發了唐軍的全線潰敗，唐軍士兵本已無心作戰，見此情景，竟立刻一哄而
    所幸風沙太大，史思明也未能乘勝追擊，郭子儀等這才得以聚集潰軍，不至於全軍覆
    事後，魚朝恩將相州失利的責任全部推到了郭子儀身上，唐肅宗終於得以名正言順地將郭子儀召還長安，解除了兵
    因此馮銓提及魚朝恩故事是相當陰險的，這其中隱藏了一條邏輯，皇帝遣派內臣的本質，就是皇帝無能，無法有效控製軍隊，才始終無法信任邊
    朱由校心想，馮銓這一句諫言看似平常無奇，實則直擊要害，堪稱是大奸似
    倘或他不願被比作唐肅宗，那他就該收回成命，如此，既有朝令夕改之嫌，外廷和遼東諸將也不會感激他的好，反而會以為是馮銓勸諫得
    倘或他承認了自己控製不住邊將，必須要宦官出麵才能管住關寧軍，那他就等於間接承認了自己是唐肅宗第二，將派出去的內臣指為了魚朝
    先不論魚朝恩在曆史上被縊殺於內廷的下場，會不會讓那六位被派去遼東的內臣心生警惕，就說這責任歸屬，朱由校也不能任由自己莫名其妙就被類比了唐肅
    如果他的確是效仿唐肅宗故事，那往後關寧軍要是打了敗仗，外廷不就可以順利甩鍋，把責任都推到他這個皇帝任用宦官上頭了嗎？
    朱由校的麵上不由擠出了一絲冷笑，雖然他有係統加持，但他可不會替外廷承擔原本就該由文臣承擔的責
    他不會像唐肅宗父子一樣瞎指揮，可軍餉糧草，總是要由文臣來籌集的，他這會兒要是鬆了口，往後糧餉不濟，打輸了仗，這些外臣指不定還要反過來說他不善納
    他絕不上這個
    朱由校“嘖”了一記，似笑非笑地看向馮銓道，“朕聽馮卿言語之間，對那袁崇煥好是一番明貶暗褒，莫非是那袁崇煥聯絡了馮卿，專令馮卿來朕跟前當說客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