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湯勝逼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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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傍晚時分,太陽染紅了西邊的天空,暑熱還沒有退去,仍然像蒸籠一樣籠罩著大地,連房前灑了水的泥地上,也升騰著令人難耐的熱
    謝阿大光著脊梁,古銅色的皮膚上泛著油汗,弓著瘦骨嶙峋的身子,可憐巴巴地對湯勝說道:“裏長,前年讓流賊指張獻忠的大西軍)搶了一道,流賊去了以後,官府去年的夏糧秋糧、各種捐餉一升也沒減,還沒等到年底就斷了糧,人幾乎餓死,今春的種子糧還是跟舉人莫老爺借這你都是知道如今又要加捐,早稻卻還沒有開鐮,要讓我去哪裏弄米來呢?”
    謝阿大今年三十二歲,長得卻有些著急,看著就像已經四十歲了一
    他是長沙府攸縣神塘衝的普通農民,祖上頗有點田產,家境還算殷實,可是近些年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力役銀差變本加厲,靠種田為生已經入不敷出,家底便漸漸盡了上
    十年前父親生病,為了求醫問藥,他不得不開始賣田,父親去了以後,接著又是母親,直到大前年他的大兒子又病了多半年,幾年來連看病帶辦喪事,家裏的田產也就賣了個七七八
    大兒子死後,他和妻子便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小兒子身上,本打算再窮也供著讀點書,好歹考個功名,也好跳脫出種田人這個苦坑,不成想,前年又遇到大西軍攻打湖南,妻子和小兒子慘死於兵禍,如今便隻剩下他一個人,守著最後的幾畝水田艱難度
    有過這種慘痛的經曆,又整天風吹日曬地在土裏刨食,麵相上會滄桑一些也是難免的
    “遭搶的又不是你一個!”聽謝阿大提起流賊,湯勝心裏也是一肚子火,沒好氣地說道:“難道我還躲過去了不成?”
    他跟謝阿大同年,長得卻比謝阿大年輕很多,隻是兩人同樣消瘦,顯出他也是個吃不飽的主,但跟謝阿大不同的是,他的家底不是被官府,而是被大西軍掏空的,如果沒有大西軍,他本不至於落得這麽一副尊
    “所以才求你去跟縣裏說說呀,”謝阿大陪著笑,央求道:“哪怕緩一些時日也”
    “說什麽說!”湯勝瞪了謝阿大一眼,“這次負責催繳的嚴道主,據說是奉了何總製總督)的軍令,一切以軍法從事,厲害得緊!連縣太爺——嗐!別說縣太爺了,連府台知府)老爺也隻能唯唯諾諾——誰敢去觸那個黴頭?”
    府台老爺都不敢吱聲?謝阿大縮了縮脖
    對他這個鄉下的莊稼人來說,知縣就已經是天一般的存在了,何況是總督、道員?當下不敢再求情,隻是囁嚅著訴苦道:“可是沒有糧食,又有什麽辦法呢?”
    “縣裏說了,實在沒有糧食,可以折”
    “折銀折銀,說得輕巧!”聽說是縣裏的規定,謝阿大的膽子不覺又大了些——曆年來,拖欠些稅糧的事情也總是有的——搖頭說道:“別說米價那麽貴,折銀折不起,便是米價不貴,誰家裏又有銀子?”
    “辦法總是有的,”湯勝皮笑肉不笑,說道:“告訴你說,這回加派的是兵糧,為的是剿滅匪這原也是為了小民百姓好,不然就算打了糧食,還不是要遭搶?”
    “舉人老爺不也遭了搶?”謝阿大有些憤憤不平,“也不能說是光為了小民百”
    “啊呀,阿大呀,你可真是長了能耐了!”湯勝撇著大嘴,斜眼瞅著謝阿大,大聲嘲笑起來,“就憑你也敢攀扯舉人老爺?人家是中了功名的讀書人,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古久就不用納糧服你一個種田的泥腿子,扁擔倒了不認識是個一字,也敢攀扯舉人老爺?流賊還沒到,舉人老爺就得了消息,帶著細軟家眷乘船躲了出去,隻損失了幾石稻穀而已,卻又算得了什麽?人家財大氣粗,搶你幾石試試?”
    “是啊,舉人老爺財大氣粗,拔根汗毛也比我的腰粗,便是送賊人千八百石也是尋”謝阿大悶聲悶氣地嘀咕
    “謝阿大!”見謝阿大越說越不像話,湯勝虎起了臉,“你哪來的那麽多話?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你是想抗捐嗎?”
    抗捐?謝阿大嚇了一跳,趕忙連連擺手,“裏長,這話可不敢亂說!誰不知道我謝阿大是個本分人?怎麽敢抗捐!這不是沒糧沒錢,愁得沒法子嗎?”
    “諒你也不敢!”湯勝冷哼一聲,“你快想辦法吧!限你三天之內,要麽納糧,要麽折銀,否則可別怪我不顧鄉黨的情麵!”
    說著,湯勝轉身要走,謝阿大慌忙扯住他,說道:“別急著走呀,咱們再商量商”
    “還有什麽可商量的?”湯勝看上去很不耐煩,“難不成還要我替你墊上嗎?我也是遭了賊的,墊不起!”
    “怎麽敢讓裏長給墊?”謝阿大諂笑道:“可裏長你是見過世麵的能人,辦法總比我這個鄉下腦殼多,你就幫我想個法子”
    湯勝見謝阿大求他,正中下懷,狡黠地笑了笑,說道:“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教你個法米你肯定是拿不出了,唯有走折銀這條不妨把家裏值錢的東西拿出來典幾兩銀子,先過了這一關再”
    “這卻是說笑,”謝阿大搖頭苦笑,“這年景一年不如一年,家裏能典賣的早就典賣幹淨了,哪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你不是還有幾畝水田嗎?把你的田典出去舉人老爺說了,都是鄉裏鄉親的,他願意幫大家渡過難”
    “這怎麽行!”謝阿大突然直起了腰,“最後的幾畝田了,典出去我怎麽活?”
    他知道莫舉人早就惦記著他家的水田了——那可是最上等的肥田啊,是個人見了都會惦記——可他沒想到莫舉人這會兒竟會趁火打劫,看來這個“剩湯”已經跟莫舉人做好了
    “剩湯”是鄉親們給湯勝起的外號,挖苦他整天跟在官府、士紳的後麵點頭哈腰,甚至不惜為非作歹,所得也不過是那些頭麵人物吃剩下的殘羹冷炙而
    “不典田你就活得成了?”湯勝吃的就是這碗飯,並不害怕被識破,冷著臉恐嚇道:“不典田你就沒銀子,沒銀子你就不能納捐,不納捐那就是抗抗捐是個什麽罪,你不是不知道!到時候,縣太爺遣下班頭衙役)來,把你拿到衙裏去,先挨上一頓板子,再吃上一頓夾棍,枷銬七日後投進大牢,藥沒得藥,吃沒得吃,還不得白白喂了耗子?到了這一步,隻怕你後悔都來不及!”
    當官的嘴大,說你是緩繳就是緩繳,說你是抗捐就是抗捐,縣太爺和舉人老爺是勾著的,自然不會向著窮棒子,真要是王法加身,沒準還真會喂了耗
    謝阿大畏懼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弓了下
    湯勝見狀,自知已經得手,又換了溫和的臉色,笑道:“隻是典賣,又不是賣舉人老爺說了,你忙了一季,這一季打的稻穀理當還是你等有了收成,你再贖回來不就是了?”
    “這卻是難,”謝阿大順著門框出溜下去,覺得自己真是沒活路了,“還了舉人老爺的債,再交完捐,還能剩下幾粒糧食?然後還有夏糧要繳,到秋收的口糧都不夠,贖不回來”
    這鄉下腦殼真是油鹽不進!湯勝真的不耐煩了,冷笑道:“你這就不錯了,阿你看看四裏八鄉的哪家不是債台高築?光是利息都還不完!你那點債一下子就還清了,還有什麽不知足的?你反正是孤身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算賃幾畝田來當個佃戶,也屬你過得輕省!你就別叫苦了,你看看村西頭的老栓家,那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連租子帶債務再加上捐稅,窮得已經要賣兒賣女了——你還別不信,前日老栓還求著我,讓我把他的小閨女帶到縣城去找個好人家”
    “這是什麽世道啊!”謝阿大哀鳴一聲,“還真不如讓黃總兵黃朝宣)給抓了丁,去當兵吃糧來得省心!我昨天躲個什麽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