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正經路數樂極生悲
字數:4874 加入書籤
“王樸是東林黨人,他和咱們也是一路人”周閾有提醒道,他的家翁周延儒本也是東林黨人,隻是前幾年與另一位大佬錢謙益為了爭奪南京禮部尚書的職位,遭其暗算吃了個啞巴虧,心懷憤恨之下這幾年隱隱疏遠了東林諸公,周閾有卻依舊留在東林黨內,家裏人跟他說明此間的道理,自來黨爭凶險尤勝於戰陣廝並,不要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各種勢力都安排進一個周家子弟,如此才能在風雲變幻的朝局翻覆中立於不敗之“”陳名夏不以為然的冷哼一聲,環顧在場諸位將領,陰笑道:“王樸算哪門子東林黨,他又不是聖人門徒,彼輩功祿子弟,祖蔭得官,與我等寒窗苦讀,皓首窮經才求取功名,哪裏是一路人,隻是黨內長輩有人看好他,收為羽翼而已,然聖上深惡此子,他早晚會不得好死,諸位將軍你們說是不是”
在座諸將都聽出了這話的深意,不免有點動心,要是扳倒王樸,不止討好皇帝,還能取代他在東林黨中的位置,豈非妙極也,但轉念一想,又懷疑陳名夏一個連官職都還沒謀得的舉人,就算師門為東林黨的清流泰鬥,赫赫有名的人物,那也不見得能左右朝中東林黨實權人物的立場,特別是孫承宗和徐光啟,這兩個東林黨實權大佬都是王樸的強大靠山,有他們在朝堂上力保王樸,誰又敢輕率發難,把自己置於風口浪尖上,萬一身板不夠結實,吃不消風蝕浪侵就此嗝屁豈不哀
堂內失語冷場,各將冷眼相覷,竟無人搭
陳名夏心中一凜,這是怎麽回事,既是皇帝對王樸起了殺心,為君分憂乃臣子本分,此時不立即跳出來表忠心,紛湧聲討王樸逆賊更待何時,何以皆一副為難之念及此,他忽然醒悟王樸此人居然如此擅長籠絡人心,先有孫承宗和徐光啟,後又是這一眾統兵將領,皆願供其驅他不禁對皇帝的先見之明深以為然,此子不除將來必有曹莽之
“混”陳名夏怒不可遏,終於拍案而起,聖人門徒心懷天下,為生民立命,萬世開太平,既然認定王樸有曹莽之奸,為天下蒼生計,不惜孑然為大明為皇帝除滅此獠,雖千萬人吾獨往遂一指諸位將領,凜然破口罵道:“爾等赤心何在,寧有忠義聖上欲除此獠,期盼之情殷切,爾等怎敢不奉聖意,為君分憂,百死不”
“為君分憂,豈敢落於人後,隻不過你們也不是正經路數,一個衙內和一個舉子,既無官職在身,又不受皇命而來,說這些話未免不合時宜吧,當然啦,隻要你們現在拿出皇命憑證,哪怕是中旨也好,我老張立馬帶兵去平了神甲營,絕不二”張叔嘉嘴上雖說的漂亮,心裏卻說:打不過那就不怪我
“陳兄弟喝多了,去給他端來醒酒”周閾有眉頭微蹙,對一旁垂首謹立,婷婷嬌媚的白小茹吩咐後者在開席那刻就被左良玉撿出來送給了周閾有,這位“見麵禮”正沉浸於春心小女子的滿心歡喜,感慨命運玄她小門小戶出身,對貴氣洋溢,劍眉星目的周公子那是俞看俞喜歡,怎麽都看不夠,即使為婢都覺得高攀了人
“張節製所言極是,我老左是個粗人,不會拐彎抹角,到底有沒有皇命,拿出來瞧上一眼又不礙事,難道還是密詔不”左良玉察言觀色,撻定這兩人必是周延儒私下差遣出來打探消息而已,皇帝就算要動王樸,也不能用如此古怪的手
“這個,啊,想是本公子這幾日趕路甚急,日曬雨淋,頭燒狠了,幾件事搞混,過後我回去再尋家翁問明白,按理說王樸被逐出家門,心裏不痛快,是否和你們發過針對朝廷的牢騷”周閾有暗悔之前說話太直白,果然喝酒誤事,一時得意竟忘了形狀,眼前這些武將未必是真莽夫,念及此,他打起精神來說了幾句隱晦的機簧話,到底是豪門子弟,平日在長輩跟前耳濡目染,這些話收放得體,氣勢儼然有周延儒的幾分神這英偉之姿直把正伺候酒水的白小茹迷得兩眼金光閃閃,心傾身
“這事我不曾聽聞,我們與王樸本不在一路,實在沒有交情,他就算有發牢騷,我們又怎麽知”左良玉估計王樸確實惡了皇帝,估計不會有好下場,這件事最好別沾邊,躲得遠遠才是正
“哦,確實,此言甚為有”周閾有的心情頓時舒展,家翁交待的差事總算辦完了,回去複命過就與他無
此後陳名夏對大捷一些細節頗為在意,左良玉等人有問必答,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眉飛色舞,猶如評書演陳名夏到底沒有親領大軍,始終是紙上談兵,故而也看不出破綻
酒酣菜飽,宴席散去,左良玉從門廳慢悠悠踱步出來,就見他一個飛身跨馬疾蹄而去,因走的急,突兀的動靜惹來曹文詔等將的一通取笑,言其必是急著拉屎去了,可別中途拉在褲子裏,汙了路麵才
回到衙門門口,左良玉對石階上一文士寒色喝問道:“你這消息一個字也不許泄露出去,違者”
“是,東翁,然而我們現在怎麽”眼前這文士正是左營幕僚尤任,他晝間忽聞軍中郎中全都失蹤,又念及近日城內皰疹怪疾肆孽,有些預悟不妙,遂追出城去,他騎了快馬,又曉得隨軍郎中們的家眷所處地方,到底還是追到了人,一問隻是手腳冰冷,果然是要鬧瘟一時間便沒了主意,郎中可以逃走,醫術伴身到哪裏去都有吃可他一個訟師逃走了,回去以後怎麽辦,常在官府衙門走動的人,身份都要清白,若得罪了左良玉,即便武將沒有文官那樣的勢力,弄他一個小訟師卻綽綽有餘,因此思來想去,他也隻好返回去,讓門口親兵給宴席上的左良玉遞了紙左良玉是個狠角色,得知鬧瘟疫後,居然臉上波瀾不驚,依舊談笑風生,不露出馬腳,直等宴席散去才放開腿跑
“娘的,我老左命好苦呀,嗚”所謂樂極生悲,香河城內諸將憑實力論功,按此來說左良玉的精銳兵馬在戰場上幾乎毫發無損,占此優勢他的平虜首功便唾手可熟料天降大瘟疫,精銳兵馬都是城內駐紮,占最繁華的地盤,人口最稠密,可以想見瘟疫的重災自然也該降臨到他頭上沒了實力,東虜首功豈能保得住,說不得就被別人搶走男兒有淚不輕彈,隻緣未到傷心處,左良玉不禁悲從心起,頹然垂下淚
左良玉忙著連夜調兵出城,分散駐紮城郊惹得周圍百姓驚懼猜疑不此時京師紫禁城內,卻是燈火通明,崇禎皇帝素來節約,以往此刻斟酌用燭,唯獨今夜不循舊例,連夜召集閣老們入宮議事,善揣摩的宮人私心了然,這位萬歲爺隻怕又發了怒氣,不知是哪位闖了禍
“錢謙益在南京給朕出了個難題,他寫了這份奏章,上麵說隻要授予王樸遼東總兵官,三年內練成十萬大軍,必能一舉蕩平東虜,諸位愛卿,你們說如”崇禎臉色鐵青,寒聲從牙縫裏擠出了問
“錢謙益書生之見,他遠在南京,難解實情,妄議軍國大事,有泛泛空談之過失,懇請陛下治”韓爌人老成精,一聽禦座上言語不善,略一沉吟就把握住皇帝的心錢謙益雖無實權,卻是南方東林的聲氣領此時拋出主張居然與遠在北方的孫承宗和徐光啟不謀而合,不謀而合啊,皇帝怎能不起疑心,懷疑底下臣子串通一
“就隻有過失嗎,那該如何處”所謂經曆過世事磨難,人心難免長繭,從前那個遇事就跳腳,無能對空怒吼的稚嫩皇帝終於一去不複返,他醒悟到手下大臣們奸猾無比,對這些人不能客氣,要支棱起天子之威,學太祖高皇帝殺伐果斷才可駕馭,一個全新的嗜血天子終於被大明末世的妖風催可憐錢謙益成了首當其衝的倒黴
“臣請治錢謙益妄語之罪,可貶蘇州知府,罰俸半”韓爌一臉森然進言道,仿佛他和錢謙益有殺父之仇,但是從一個清流高官貶為肥差知府,似乎無有損
“哼,韓閣老,”崇禎氣了滿臉通紅,手指這位老閣臣,渾身微微顫
“韓閣老,聖上的意思是,錢謙益和某人有結黨自固,內外勾結之嫌,絕不僅僅隻是妄”周延儒終於看不下去,出列進言
“某人是何人,聽周部堂的話中意思,這人是在外的領兵之將,哎,人家千裏勤王,卻落得如此下場,遭人構陷,何其冤”韓爌心中冷笑,眾醜聯手圍攻我東林,可我東林一黨從來佛擋殺佛,神擋殺神,何時怕過跳梁小隻要王樸不倒,有神甲營這支強軍引為外援,皇帝就不敢亂來,將來戰場上還有倚重神甲營的時候,那便有東林複起的機
“王樸私德有虧,民間聲氣厭惡,怎可為將,朝廷用此等心鄙之輩,來日必遭殃”周延儒冷冷言
“王樸就算私德有虧,可他千裏勤王,連破東虜數陣,斬獲頗豐,救民無數,拳拳報國赤心更天地可鑒,年輕人難免行差踏錯,隻要良心猶未溟滅,知錯能改,何談心鄙,不知鄙在何”韓爌說最後一句,眼角斜視周延儒,輕蔑嗤笑,其意昭然,乃公然辱罵眼前人心
“夠了,夠”崇禎氣急敗壞的大聲吼道,每次吵到王樸的私德,都拿這番話收場,聽了實在叫人心
“臣等萬”殿中眾臣見聖上被氣的失了態,當即紛紛下跪請
“朕禦極寶位已三年有餘,然而朝中紛亂俞烈,幾無一日息止,這都是何人之過,所謂眾正盈朝,何敢欺”崇禎終於無可抑止暴
“皆臣罪,聖上請息”韓爌心中暗暗歎氣,這一刻到底躲不過,何人之過嗎,誰又敢說是君王之過,話已至此,他這個首輔豈敢不背黑
崇禎愣怔住了,眼直勾勾望著階下跪滿一地的眾臣,一臉茫然,那位前一刻還在頑橫狡辯的韓閣老,此刻叩首如搗蒜,這突兀變化如夢似刹那一道閃電從崇禎的腦門飛掠過,崇禎頓悟,難道是方才那幾句話將韓閣老給製住,這,這可找到竅門了,做皇帝的竅
大明對藩王防範甚嚴,就刻意以極盡奢靡腐蝕其誌,不傳實用經學,空乏其才,更不許離王府半步,疏之曆練,故大明的藩王們雖盡享榮華富貴,卻一生不得自由,圈養於金絲籠中,久之滋生性情隨欲而生怪,絕無世之常識如稚童,才不可堪用實廢人,這套操作委實有奇效,大明立國兩百餘年,共四次藩王作亂,隻明初成祖靖難一例成功,其餘所謂起兵造反皆形同兒戲,不過博人一笑
崇禎本為信王,從小便以藩王之尊教養,自然學不到任何像樣的學問,不料其兄天啟帝突然薨逝,倉促間來不及傳授帝王心術,隻把皇位給了,這才使得崇禎做了三年的皇帝仍不得要領,屢屢被臣子嗆聲耍弄,隻會無能狂怒而
“你既然知罪,就該自”崇禎心裏樂滋滋,這回可算是找到把柄,絕不能叫這老狐狸溜
“臣,臣請乞骸”韓爌跪在地上,身子不由微顫,這口黑鍋就這樣扣上來,居然無處辯駁,隻有苦澀的淚珠往肚裏咽,雙唇卻幹燥,說話聲都走了樣,帶了無盡委屈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