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火焰燒蔓連蓽，楊萬春登上複家宗祠石塔，窗台前入眼盡為腥灰，入口焰氣酸澀，他豎眉深鎖，思忖：即使逼退了敵人，這一回也要傷筋動骨了，這個塢堡可是複家幾代人的積累啊，裏麵有多少財物就此化為灰燼，軍餉倒是不足慮，能從廢墟裏挖出銀
    然而庫存糧草必然顆粒不存，這是個大麻煩，礦場內那些礦工每日口糧皆從此出啊，念及是自個親手放火，將整個複家燒了精光，回頭就不知王雁姑奶奶當如何收拾心中琢磨了幾種脫罪手段，一會兒隻盼黃狗他們都死了幹淨，便有了替罪一會兒又自愧於不講義氣，黃狗畢竟是剛剛才救了他性命，為他引開了賊人，這才能從容逃出圍困，於是藏身這個地正自糾結，就聽樓下有人大聲吼叫：“快開門啊，我知道你在裏”
    楊萬春魂飛魄散，幾乎要問出來：是所幸及時捂嘴，止住了這昏
    下麵的人將大門拍得山響，楊萬春隻道完了，這裏動靜如此，隻要賊人還有留下幾個，都能循聲而來，給他來一個斬草除
    從高處往門簷處俯望，卻視野受阻，也不知那門前來了幾個人，他摸了摸腰間的兩把火銃，深吸了口氣，這兩把家夥隻夠斃敵一對啊，萬一來了四五個，想了想，他又探頭下望，尋思著門簷下就那麽點地方，大概藏不了幾個人，他出了兩把火銃以外，還有一把腰刀，著實苦練刀法，身上還有一副寶甲，估計小心一些，能應付五人以
    念及此，心中稍安，便噔噔瞪大步下樓梯，嘴裏怒罵：“狗殺才，你嚷啥，老子剁了你王八羔”這怒罵刻意沉聲，也是為了壯膽，不肯墮了氣
    “啊啊，你不是那個誰，進，進”聽聲兒，外麵之人滿是驚愕無措，這更令楊萬春添膽
    “外頭是誰，報上名”楊萬春雙手握銃，在院子裏擰眉問
    “啊，哈，我複二爺，怎麽，還有不認識的，我就說，就說咱家來的新人太多，早晚會出”原來外麵那是複家的二少爺，複高
    “你沒”楊萬春聽說微愣了一下，這個複二爺被邢紅娘那夥賊軍活抓，怎麽還有命在此囉
    “我他娘，你開門，揍不死你個蠢”複高才勃然大怒，他認定祠堂內是複家新添的下人，便又扣門山響，嘴裏猶自罵罵咧
    “回，回話，外麵賊軍是不是走”楊萬春頓起疑心，隻道賊軍又殺了一個回馬槍，外麵那個小子是內奸給賊人引
    “開門，開”複高才幾乎氣瘋了，似狷狂了起來，發泄今夜的委屈與驚嚇，嗙嗙嗙，這祠堂的門扣為白銅所鑄，且用料沉實，氣派之餘，尤其聲若罄響，一時方圓聲勢躁
    楊萬春額頭滋汗，心呼吾命休
    果然人聲如潮，從遠及複高才也聽了這動靜，抽回拍門扣的手，愣怔往人聲來處望
    周遭火頭高照，各位紅彤彤的人麵，複高才臉上先是掛著不解，後又起來些懼意，他自是認得這些人，不過是村裏的莊戶而已，豬狗不如的賤命貨色，這會兒他們緊緊依偎一團，似這潑天大火也不能暖和眾心，但是他們又高舉棍子，鋤頭等，眼中夜光珠子一般泛起銀螢，從門這邊瞧去，那夥人麵上沉如止水，竟不呼吸活氣，這一幕漠然可怖，真如成群厲鬼上門來索
    再依近了一些，複高才看見了人群中有複五鬥，這個遠近皆知的懦弱老實人，便大喝一聲：“五鬥，你個老奴才，要死嗎，不留在家裏，跑出來，莫不是要乘火偷我家的寶”
    複五鬥身子一顫，遂止步不前，嘴裏猶自不肯罷休，怒罵道：“複家完了，你們完”
    複高才聞言一滯，待要開口反駁，卻又困於嘴拙，隻嚅囁道：“我複家身後有大靠”
    “複高才，你還記得我爹嗎，被你打死”
    “還我兒子的”
    “複家欠下我家的三條命，三條”
    眼見群情洶洶，複高才急中生智，又提聲大吼一聲：“我複家身後有大靠”
    這番話果然起了奇效，帶頭的前列村民們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可後麵依舊湧進，遂大隊人馬推攘成一團往前蹭，漸漸與複高才隔著五六步，暈開兩邊，複高才似乎這時才醒悟過來正身處凶險境地，臉色大變，又吼道：“退後，滾，滾回”然而他這番色厲內荏叫人看出虛實，村民們的眼色凶光大盛，又同往前蹭了一步，複高才畢竟隻是一個半生借家中之威才能橫行鄉裏的惡霸而已，退了一
    “打死”人眾之中，不知是誰高呼一
    “打死”“打死”“打死”“打死”餘眾隨之附和，嚷聲也越來越疾，這頗天聲勢唬的門內楊萬春也膽寒後退了一步，更遑論從小順心如意，未受災劫的複高
    “哐哐哐”楊萬春聽見門扣被人拍響，隨後又聽見了複高才驚恐萬狀的嚷聲，“開門，開門，快，啊，求求你，開門啊，不要，打我，不”這嚷聲漸漸熄滅，且伴隨各種夯肉的怪響和滾滾嘈雜粗重喘氣
    楊萬春大駭，隻聽這動靜，就可知複高才給大隊人馬活活打死
    “哐哐哐”又有人小心扣響了門上銅環，這是在試探，楊萬春心中恍然，他揚起火銃對銅皮門扣下扳機，“啪噠”火銃在紅暈滿天的陰影下依舊灼放光耀，將彈丸實實嵌進門木裏，這是從極近處的一擊，竟木屑飛濺之餘，還有金聲錚嘹，顯是彈丸穿透厚實木料，打到了銅皮
    “這末殺了人還不怕給人撞破了，哈哈”楊萬春灑然笑
    這一記先聲奪人果然唬的門外眾村民驚駭萬狀，更有鼠竄而逃者十之三
    “裏麵何”稍有膽大者顫聲問
    “我楊萬春在此，大夥兒可聽過我的”
    “”“是楊大”人眾中一片驚呼聲，楊萬春的賊軍實在是個異數，平時在山裏不害民，這倒也罷了，還從來不強收糧米，偶然看上了某物，也都拿錢來買，還因為賊軍坐鎮於此，官府的稅吏都不敢進山來收稅了，故此，久之當地山民深為愛
    “複家雖是罪有應得，也算與我有幾分交你們把複家子嗣都殺了，要怎麽跟我交待”楊萬春深知此刻萬萬不可露怯，故而雖腳軟體虛，卻作興師問罪形
    “俺們隻是殺了這個複高才，其他姓複的，來時就已經死透”
    “”楊萬春聽了這話，若有所悟，看來是紅娘子那夥賊人把複家滅了門，不知為何留下複高才一條命，不過到頭來，他還是死於是道：“你們隻要幫我一個忙，今日事我就不予追究，哼，反正複家人平時作惡不小，早就該死，不值什”
    “是，是，楊大王請”門外諸人頓喜
    “幫我去大仙山一趟傳個”楊萬春道，大仙山正是他的軍馬駐紮所在，是一座奇峻險峰，平頂上常年半雲半霧，如若仙露靈台，可謂易守難攻的寶
    “是，是，可大仙山上的爺兒們哪能聽我們”
    “啊，俺就給你們一個信”楊萬春想這場大火如此壯勢，周圍山上又布有許多耳目，此刻，大仙山應已經得了警，正派出人馬過來本也不用多此一舉，隻是有兩個計較，其一保不全有疏於崗位的王八羔子給誤了事，至今都沒有看見這場大火，未能及時告其二，給這裏凶戾的村民們打發到遠處，以保自家免生凶
    紫禁城內，陰沉沉的雨午後，宮苑閣台如一幕紙畫，似無一絲鮮活，直引人透心
    “聽說聖上把駱花枝打死了，隻為偷了一件茶”這是一個宮女，她正在用毛檔子緩緩抹著圓肥胖臉，並樂此陶
    “”答應的宮女可是不一般的，她姓王，大名金玉，論輩分王樸該給她磕頭，叫一聲大嬸子，但是這宮女實則十分青春美貌，隻是臉上淡漠渾似七魂八魄少了一
    “哎呦，這宮內沒法呆了呀，偷一件茶盞就要論死，還是從前那位天啟爺在位時好些”
    “”這話令王金玉臉上起了些許變化，依舊淡漠，唯獨是抿著嘴，幾分悲苦欲泣的怨女腔
    “還想天啟爺嗎，昨夜又聽你念念，嘻”圓肥胖臉的宮女又在拿她取
    “”王金玉長籲了一口氣，幽幽道：“我家裏出事了，若是從前，我還能給些幫助”
    “你也聽說了，你們王家也是倒黴，怎麽老是出事，其實吧，出事也好，我就盼望出事”圓肥胖臉並腳一跳一跳，往這邊湊近了些，又蹲下身去把玩毛檔
    “啊？你怎這樣說，我又沒有得罪了”王金玉不滿
    “不是啦，不是啦，我是盼我家出”這圓肥胖臉連連擺頭
    “這又為何？”王金玉不解問
    “那樣，我就可以出宮去了，哪怕是餓死在外麵，也比這裏”
    “不要胡”王金玉頓時不悅，擰眉斥所謂的出宮去，就是家裏獲謀逆那般大罪，宮內的族女會受牽連，宮女便不能送教坊司，隻能如男丁一樣流放，卻也淒慘無
    “我想逃出”圓肥胖臉帶著哭腔，呢喃
    “住嘴啦，又在說這個事情，會連累家”
    “我不怕，反正也沒受過他們恩惠，他們在外麵快活，把我送裏麵來，受這阿鼻地獄之苦，憑什麽我不能逃呢，你說，憑”圓肥胖臉嘟嘟嘴，鬱氣
    “夜了，咱們挨近”王金玉苦澀一笑，抬起一隻手，搭著圓肥胖臉宮女的肩，側頭往那圓臉上
    “嗯，嗚嗚，今晚會不會又沒有咱們的吃食呢，我好”
    “”聽了這話，王金玉也是蔫了半截，自前年以來，人生最大的煩惱就是吃不好，甚而不夠
    “要不，我明兒再偷點，縱然尋死也不能餓”
    “彩霞，以後，我一定要報答”
    正說著，門嘭一聲破開，兩人身子一震，轉頭看去，就見兩位宮女於門檻外叉腰而立，為首那宮女也有幾分顏色，隻是一臉煞氣，頗不討喜，一身紅裘配一頭流蘇金釵，格外顯乖張，冷笑道：“鬼鬼祟祟，搞什麽，哼，你們王家要完了，看你得意幾”
    “呦，這位前倨後恭小宮女，好不淩”彩霞挺身護友嘲諷
    “你，你還敢跟她在一起嗎，過不了幾日，有你好處，嗬”流蘇金釵宮女得意冷笑
    “這年頭，說不準”彩霞不以為然道，她算是看出來了，雖說朝中很多人對王樸喊打喊殺，但是一年都快過去了，也沒見動手啊，可知這雷聲雖大，雨點實在小
    “等著瞧，你們早晚倒黴，也不看看如今是誰得”流蘇金釵宮女飛眉傲然道：“我家兄是溫閣老的救命恩”
    “得得得，煩不”彩霞翻起白眼，不耐煩
    流蘇金釵宮女揚頭跨過門檻，這屋子本也不太寬闊，四人同室還要涇渭分明，十分挪移不
    “過去一點，大屁股礙著我”流蘇金釵宮女睜目怒張，抬腳就要踢人，她這一腳衝著王金玉而去，彩霞早已有防備，怒罵一聲：你橫身運臂去劈
    王金玉也唬了一跳，忙逃開去，不想流蘇金釵宮女使了虛力，先行收了腳，叫彩霞下劈手刀撲了空，打在了床鋪沿角，疼的直咧嘴，流蘇金釵宮女見此，格外得意，叉腰作睥睨
    “你，你這又為何啊，都是一個班房裏，有必要爭來搶去”王金玉氣惱道，她實在心思不為此，本來親密無間的四姐妹，就因為她家裏從東林一係，另兩人家裏從溫閣老一係，居然就此反她想不通啊，那些外麵的爭鬥又於她們何幹呢，都是苦命的可憐人兒，為何不能相安無事
    “有啊，你死了，我才能你怎還不”流蘇金釵宮女秀眉隱然閃過一絲殺氣，她不是說的
    王金玉是細心人，見了這作色，如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