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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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嚴倒沒怎麽把這《漢字簡化方案》放在心上,但考慮到沐晨此時的心情,他稍一琢磨,還是決定繞個遠路再去調查幾家,拖到午飯再提出動議。
大亂之後,江陵城內已經是處處瓦礫、野草叢生,空寂的長街上碎石遍地。隻能偶爾看到角落處晃動的人影,小心地投來怯生生的目光。這些穿著短褐的土著百姓矮小黝黑,被常年的苦役壓迫得不成人形,就連走路時也是靠著路邊畏畏縮縮,仿佛隨時都要拔腿奔逃。貝嚴每次看到這番情形,暗自都是一番歎息,心想古人說苛政之下重足而立,居然絲毫沒有誇張。
他到中古也有幾日,知道這些人對自己這樣的“顯貴”實在畏懼到了骨子裏,要是自己呆在原地不走,怕是這些人絕不敢冒一個頭。他左右望望,想找個小路走走。結果聽到角落中啊的一聲長叫,一個破衣爛衫的女人猛地從角落裏掙出,踉踉蹌蹌撲到了貝嚴腳下,以首搶地連連磕頭,她匍匐在地膝行向前,額頭上已經是血紅一片。
貝嚴大為驚駭,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杜衡趕緊上前擋住。他側耳仔細聽了聽女人的哭叫,轉身俯首稟報:“先生,這女人似乎是在哀求救命。”
貝嚴唔了一聲,還未有所反應,就聽到牆角咚咚腳步聲響,角落裏又竄出來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奔到了貝嚴跟前撲通跪倒,同樣是戰戰兢兢叩首不止。貝嚴愣了一愣,心知自己隻怕是遇到了電視劇裏的什麽攔駕告狀,開口便問了一句:“怎麽了?”
杜衡還沒來得及轉譯,跪在左麵的男人哐哐用頭砸起了地麵,高聲叫喚:“貴人恕罪,貴人恕罪!”
這幾句話怪模怪樣,卻儼然是經係統專業指定的南朝官話。貝嚴微微一怔,一眨眼又看到這男人胸口上帶了個紅布,不由開口詢問:“你是這附近的什長?”
前幾日舒白拋出了防疫方案,在全體會議上討論後獲以通過。但很快諸位顧問就發現了更為嚴重的問題——盡管穿越團隊的武力縱橫無敵,但人數終究隻是滄海一粟。隨著城中事務逐漸增多,就是五十個人人均孔明也肝不完日常任務。
在反複討論以後,大會采納了王治的方案,決定將城中一千五百餘人劃為二十個小組,挑選忠厚老實又略懂官話的人擔任組長,帶領著幾個下屬負責日常治安巡邏與防疫清潔,穿越團隊僅負監督審核之責,以此減輕壓力。
為了方便城中百姓稱呼理解,穿越團隊對外宣稱是按南朝舊製任命了什長,每個什長額外發了製服和紅布,以此作為標誌。
那什長趕緊叩頭:“貴人所言不差,小民,小民蒙貴人賞賜,就是這附近的什長……”
貝嚴多看了這男人一眼,卻不由皺了皺眉:在當初會議的設計上,按小組職能不同是製作了不同的製服的,現在這男人一身破爛衣服,倒搞不清他是什麽職位了。
“你的製服呢?”
什長眼見著貴人皺眉,嚇得一腦袋砸在地上抖成了一團,蜷縮著哆哆嗦嗦牙齒打戰,已經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了。杜衡往貝嚴身後退了一步,小聲說了一句:
“小子私下聽人提過,說是殿下恩賞的‘製服’實在太好,
貝嚴有些無語。當初設計製服的時候就考慮過這個因素,因此沒有選用現代的布料,反而是在侯榮的私庫裏找了一堆什麽毛料麻布縫了一鋒。在他看來,這些麻布衣裳已經劣質到令自己良心發痛,現在居然還是舍不得穿用。
“……也不必這樣。”貝嚴想了想,還是歎了口氣:“又不是什麽好料子,庫房裏多得是呢。再說我們不是提過麽,日後都有應季的衣裳更換,何必舍不得。”
杜衡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又向後退了一步。這幾日他留心觀察,大概知道了殿下身邊各位“方士”們的性子(學了幾日之後,他悄悄改了所謂異端的稱呼):這些神秘人物自奉似乎極儉,到江陵城以來數日,既未宴飲也未遊獵,甚至沒有搜羅過歌妓舞女、金玉珠寶;但舉止之間,卻有一種何不食肉糜式的、驚人的豪奢氣質:譬如窯變瓷器,譬如毫無節製的施粥,又譬如所謂的“製服”。
——天可憐見,侯榮的那一私庫布料,可是他縱軍一路燒殺搶掠,從建康以來積攢下的家底。百餘年來朝代更迭錢法大壞,買賣往來都是以布匹作價。侯榮這一倉庫的各色布料,價值隻怕不在萬金以下。現在諸位方士隨隨便便揮霍過半,居然還說“多得是”?“會更換”?
當然,杜衡一句也不敢多嘴。他退回去低眉順眼,又看到跪在右邊的女子悲聲大作,掙紮著爬向了貝先生。
貝嚴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看了看那懂官話的什長。
什長趕緊磕頭作答:“上告貴人,這婦人——這婦人原是小民的妹妹,這幾日家裏孩子身子不好,她憂思過度,就有了些瘋癲,這才衝撞了貴人——隻求貴人饒恕。”
貝嚴眯了眯眼,他當然不會信什麽“瘋癲”的話,心知這女人冒險衝來,必定是孩子的病情有什麽變故,要求自己救命,當下問了一句:
“孩子呢?找人看過沒有?”
什長果然又開始抖了起來。他抖了片刻,好歹實在不敢欺騙貴人,隻能咬著牙招了:“好,好叫貴人曉得,我這外甥燒了兩日了,現在還沒有找醫者……”
貝嚴大為駭異,心想這舅舅怎麽如此狠心,他下意識提高語氣:
“為什麽不去?舒先生不就在大堂前坐著麽?從這裏去幾百步的路,你也嫌遠?”
聽出貴人語氣中的不悅,男人嚇得周身亂顫手腳發涼。所幸他這幾日也見過衡陽王身邊的諸位貴人,好歹膽子沒有小到話都不敢說的地步。他掙紮了片刻,好歹擠出了回答:
“稟,稟貴人,小人原也要帶著外甥尋舒大人診治的。但瞧著舒先生坐在堂前忙著吩咐燒火,就,就實在不敢上前。城裏都說舒大人是華佗托了生的,小人外,外甥的病事小,耽,耽擱了華佗的事情,那是死一萬次也不夠贖罪,死了也要下地獄的……”
貝嚴呆了一呆,隨即哭笑不得:這幾日舒白日日待在府衙堂前,盯著土著們燒火倒水煮各色餐具和布料,教他們用高溫法消毒殺菌,順便做做義診,給求醫問藥的病人診治一番。現代醫療技術靈驗無比,五六天下來就已經打出了偌大的名頭,據他所知甚至有人悄悄供起了沐晨與舒白並列的牌位。但萬萬沒有想到,名聲過於響亮之後,還有這樣的副作用!
“有病就去看,有什麽罪不罪的?誤了病情才是大事!”貝嚴板著臉說了兩句,那什長趕緊磕頭謝罪,但神色之間仍然是頗為猶豫,似乎仍然不敢用小孩的一點“小病”,打攪舒白的“大事”。貝嚴想了一想,補了兩句:
“你說舒先生華佗轉世?那你想,華佗到你們這裏能來幹什麽?不就是治病人麽?你要是拖著不去,才是耽擱了舒先生的大事。還不快去!”
這一句話立竿見影。什長啊了一聲,終於從地上爬起,慌慌張張跑向了長街另一頭。
·
貝嚴怕這男人路上又出什麽幺蛾子,幹脆領著兩人到了府衙前麵,結果抬眼一看偌大的空地上隻有熊熊的火堆和火堆上霧氣蒸騰的幾口大鍋,旁邊是攪動著鍋裏餐具的土著女人,舒白的椅子卻是空空蕩蕩。貝嚴站在門口叫了好幾聲,舒白才從裏麵匆匆出來,一臉疲憊不堪的樣子。
聽到來意後,他也來不及寒暄,招手就讓那什長將孩子送來。那可憐的孩子縮在厚衣服裏一聲不吭,兩個臉頰卻是燒得通紅。呼吸之中格格作響,似乎有極強的痰音。
杜衡見那什長笨手笨腳,便接過了孩子遞給舒白。在交接的時候他低頭看了一眼這孩子的臉色,心中不由的暗自惋惜。自五鬥米設教以來,道術與醫術並不分家。他在山上隨師傅耳濡目染,一眼就看出這四五歲的孩子風邪入體,已經是無力回天了,可憐他母親辛苦求救,也隻能再傷一回心罷了。
然而舒白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捏開嘴又看了看喉嚨,臉上卻是平淡如水。他招手示意杜衡將桌子放下,轉手搬過了一個木盒子。
貝嚴道:“這孩子什麽病,不嚴重吧?”
“不嚴重。”舒白從木盒裏摸出了一瓶噴霧劑:“支氣管炎而已。隻不過治療耽擱的時間太長,扁桃體腫大堵塞了氣管……消炎消腫加抗過敏,齊活。”
他舉著噴霧劑看了看,陽光下上麵的標簽熠熠發光,分明有羅紅黴素四個字。貝嚴瞥了一眼,有些納悶:“羅紅黴素藥力會不會太小?現在的氣管炎至少都是頭孢起步吧?”
舒白上下搖晃著噴霧劑,不由噗嗤笑了:“你以為這是現代啊?中古時代的細菌連耐藥性是啥玩意兒都不知道呢,用現代抗生素那是高射炮打蚊子,純粹是不講武德……我告訴你吧,別說是新開發的強力抗生素了,就是最原始的青黴素,在這裏也管用得不得了。我昨天用蒸餾水兌青黴素幹粉,一針一個手到病除,稀釋到標準劑量的十倍都照樣是靈丹妙藥。這孩子也就是葡萄球菌感染,羅紅黴素那是對陣下藥。”
舒醫生在現代被耐藥菌折磨得兩腳直跳,現在等於是開著滿級掛殺回新手村,自然說得眉飛色舞,心情愉快。
貝嚴在旁邊頻頻點頭,連聲應和。後麵站著的三個古代人就是完全懵圈了:什長和他妹妹是一個字聽不懂,隻能站著發傻;杜衡的心中則起伏不定——他勉強聽懂了什麽“手到病除”、“靈丹妙藥”,看到了那個珍貴的琉璃瓶上缺胳膊少腿的幾個字。但正因如此,他才愈發震驚不安——聽這位舒先生的意思,竟像是這風邪毫不費力,用這琉璃瓶就能輕鬆收拾?!
但這怎麽可能?
杜衡的師傅稱杏林聖手,皇親國戚滿朝公卿無不折節下禮。但以自家師傅的本事,遇著風邪內症也隻能稍盡人力,或有一二僥幸痊愈,也不過是天命垂憐而已。師傅每每與自己提及,說風邪入體誘發傷寒,就是醫聖張仲景也大為苦手,何況後人?不過盡力一試罷了。
要是一支琉璃瓶就能手到擒來,就能藥到病除,他學了十幾年的醫術有什麽用?他師傅采了三十年的藥有什麽用?醫聖的《傷寒論》又有什麽用?
不要說是華佗再世了,就是華佗複生,也斷不能如此荒謬!
杜衡心下激蕩,忍不住悄悄挪了幾步,要仔細看看這舒醫生怎麽施為。卻見舒白擰開了瓶塞,叫貝嚴掰開那小孩子的嘴,輕輕往裏麵滴了幾滴液體。
“裏麵有血管舒張和退燒的成分。”舒白語氣淡定:“古代人對藥物的敏感性特別強……十幾分鍾後應該就能見效。”
貝嚴點點頭,叫杜衡領著那兩個人,先抱著孩子到火堆邊取取暖。左右無事,他便順口和舒白聊了起來。這幾日各位顧問的日程都走上正軌,唯有舒白負責的防疫部門忙得腳打腦後跟。因此聊了幾句後舒白就大吐苦水,說自己這幾日已經快要忙昏過去了。他上午要領著醫學組義診,要盯著土著們高溫殺毒,中午要巡查,盯著有沒有衛生死角;下午要帶人布置滅鼠活動,命令衛生隊及時清走街角被老鼠藥毒死的那一堆堆耗子。
“你是沒看過那個陣仗。”舒白連連搖頭:“現代滅鼠藥收拾古代耗子那也是一收拾一個準。哎,我曾經見過有條陰溝裏麵密密麻麻都是死耗子,少說上百條。偏偏那些土著什麽都不懂,收檢耗子的時候忘戴口罩手套就不說了,有幾個還打算偷一隻回去烤了吃……”
貝嚴打了個哆嗦,從心底裏湧出了同情。
因著這份同情,他開口向舒白保證,明天自己隻要忙完了事情一定過來幫忙,幫他盯著防疫這一攤子事情。
舒白感激的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搖了一搖。
“其實也不必這樣!”他歎氣道:“你們小心一點,不要再受傷就行了……對了,你知道剛剛我進府衙幹嘛了嗎?”
貝嚴自然搖頭不知。舒白揉了揉脖子,吐了口氣。
“也沒什麽。”他無精打采的說:“沐先生練字把手腕扭傷了,讓我去看看……”
貝嚴頗為詫異:“練字還能練傷?”
“姿勢不對,把肌肉扭著了,隻是他這個身子很特殊,隻要傷一點就腫得挺嚇人的……聽說是什麽渣賤標配。”舒白道:“不過我出來的時候,沐先生的心情已經相當低落,說什麽都不願意再練了。當時向亮勸了幾句沒啥效果,就又提了個主意,說可以用積分兌換毛筆技能。”
貝嚴啊了一聲:“毛筆技能不是很貴麽,我記得起碼30積分來著?現在他才有多少?”
舒白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聽向亮的意思,他不但要兌換毛筆技能,還要兌換一次和現實世界的通話呢。”
貝嚴更詫異了——與現實世界的雙向通話一次就要五十積分,無論如何不是沐晨現在可以負擔的奢侈品,向亮到底怎麽想的?
但他沒工夫細想了。街道那邊腳步聲篤篤響起,卻是杜衡一路小跑而來,臉上猶自泛著怪異的紅暈。
他衝到兩人麵前,趕緊停下行禮。然後舉止之間手忙腳亂,儼然是心情激動之極。貝嚴眉頭微皺:“怎麽了?”
“稟,稟先生,”杜衡喘著粗氣,幾乎是往外蹦著字:“那孩子,那孩子燒退了!還開口說話了!”
貝嚴喔了一聲,對著舒白點點頭,兩人臉上都是同樣的平靜(不就一葡萄球菌感染嗎?),杜衡瞪大眼睛,幾乎以為自己不小心說漏了風。他停了一停,又說了一遍:“先生,那孩子燒退了!他開口說話了!”
——你們怎麽能這麽平靜?!
貝嚴有點莫名其妙:“怎麽?”
——你說兩遍幹嘛?
在一瞬間裏,杜衡的心態有那麽一點繃不住了。或許是十幾年耳濡目染與現在的反差實在太大,他脫口而出:
“三年前,,先帝幼子風邪入體,我師——天下名醫精心療治,終究不治而死——”
貝嚴更覺得莫名其妙了。
“真可憐。”他說道:“然後呢?”
杜衡張了張嘴,忽地覺得一道涼氣席卷心頭。
他突然想起了,那位先帝愛得如珍似寶,不惜以萬金延請師傅下山診治的幼子……就是衡陽王的親弟弟啊。
如果衡陽王的屬下有這樣的靈藥,那麽,那麽,他的親弟弟,怎麽會不治而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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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晨咽了一口唾沫,召喚出了係統。
這個光團還是老樣子,連機械音也是老樣子。但沐晨看著這個光團,心情卻不是老樣子了。
他開門見山:
“我要兌換毛筆技能,我要兌換方言技能,我要和現實通話。”
光球緩緩飄起,冷冰冰扔出一句話:
“三個權益的兌換總積分為120分,你的積分不足,無法兌換。”
沐晨早有預料。他看了看向亮,冷冷一笑:“劇情人物好感度到了一定限度後,我就可以索要一定的權益作為福利,是吧?”
光團沉默了片刻:“是的。”
“那麽。”沐晨緩緩道:“劇情人物易誠,對我的好感度到了多少?”
這一次光團沉默得更久了:“……60“
沐晨笑了起來:”達到要求了嗎?“
光團沒有說話。
作為一個專業、資深,且精通人性的戀愛係統,它非常善於用親密度讓宿主為自己爆掉18個肝。係統的親密度獎勵設置可不是無的放矢——根據戀愛係統界幾萬年以來的經驗,一般親密到了20就會抱抱,到了40那就會親親,到了60基本已經要快進到不可描述——在這種節點上那觀眾老爺的熱情肯定已經嗷嗷高漲,所以自然得拋出一點福利刺激宿主,再接再厲繼續奮鬥。
然而,現在係統感到了深深的迷惑。
明明,明明按照易誠如今的親密度,它現在都應該開始準備拉燈備床脖子以下不可描述了。但是——但是這小子的親密度漲得如此迅速,卻他媽的連沐晨的臥室在哪裏都不知道!
這他媽算什麽高·潮?拍回去會被觀眾老爺們開盒的吧?!
盡管如此,係統卻始終無法開口說一句否定的話。它已經將易誠掃描了上千遍,知道他對沐晨(或者說衡陽王)的好感是絲毫的不參假——這小子信佛,現在已經許下願心 ,要每日晨起為衡陽王誦念百遍佛經,祝禱衡陽王安樂長勝。這絕對不是靠什麽工業糖精刷出來的虛假好感度!
係統陷入了痛苦的掙紮。它周身燈光時明時滅,但反複思慮,仍然無法擺脫邏輯的束縛:既然好感度是真的,那麽獎勵也必須兌現。
於是,在一聲毛骨悚然的嘎吱聲後,係統終於選擇了妥協。
“權益已經發放,即刻生效。”
在消失之前,係統腦中百轉前回,不由覺得,也許自己該拜訪拜訪人工智能界的朋友,下個反詐app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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