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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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多大一會功夫, 醫療組的人就緊急趕了過來。醫生就地做了個緊急檢查,而後迅速下了判斷——這人極度虛弱,但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生命危險。
“重金屬中毒是有的。”醫生翻了翻病人的眼皮, 又仔細觀察皮膚的顏色:“但影響並不算大, 估計是丹藥的分量不重, 基本的螯合劑就能解決問題。現在這個樣子,那純粹就是餓的——而且還是慢性饑餓, 這人肯定是長久的熱量不足。”
沐晨回望了一眼, 縮在牆角的太監又是連連叩頭, 沒多大功夫就把事情交代了個一清二楚。
概括而言,就是他們宮變推翻的那位狗皇帝日常不做人, 挑了兩個奇葩方士四處搜刮, 用各種珍寶為自己合金丹。隻不過這兩位方士在胡搞亂練之餘靈光一閃,居然還誕生出了某種原始的科學理念——他們奏報皇帝, 說凡俗人等與至尊體質不同,難以顯現仙丹效力,最好得選個與皇帝體質相近的血親, 才能試出效果。
於是挑來挑去, 這個前朝遺孤就自然做了試藥的小白鼠。
聽到此處,就連沐晨都不由得嘖嘖稱奇,低聲讚歎:“控製變量法——那兩個東西倒真是有一套。”
大太監當然是一句也聽不懂衡陽王的感慨, 他隻能趴在地下打哆嗦,繼續結結巴巴的交代, 說這個叫蕭絢的小白鼠被抓來已有半年了, 因為都當他是必死無疑的人, 沒有誰會在將死的試驗品身上浪費精力, 也不會關注他遭遇了什麽;至於方士逃走後他又是怎麽苟延殘喘到今天, 那更是無從知曉了……
沐晨低頭看了看縮在石板上昏迷不醒的幹瘦少年,心中忍不住浮出憐憫。知道皇帝殘暴不仁荼毒生靈是一回事,親眼看到皇帝暴虐下的受害者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歎了口氣,終於揮一揮手,讓趕來的擔架組抬走了這個丹藥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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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係統事先講解的規則中,所謂的“支線劇情”,是一種相當微妙的擦邊球——為了貫徹未來“好孩子保護法”的要求,係統主導的穿書世界必須堅持1v1的主流價值觀不動搖。但即使科技迅猛發展數千年,人性中對炒股修羅場的狂熱仍然不能改變。為了在原則與欲望中做出妥協,係統界流行起了劇情節點的玩法——隻要宿主接觸到某些特定人物,由此而引發的蝴蝶效應就可能層層擴散,乃至於扭曲原有的流程。<101nove.comp什麽的。
這些特定人物當然頗為關鍵,但考慮到雙方如今的惡劣關係,那顯然是不太可能從係統口中問出什麽。沐晨與顧問組開議論了幾次,最終隻能等著蕭絢自己恢複神智,打算從他身上推測出劇情的走向。反正醫生已經下了結論,說隻要適當補充營養,這個藥人明天就能蘇醒
醫療組的論斷完全正確,第二天沐晨就收到了匯報,說蕭絢已經清醒而且一切反應正常,隻是有一點小小的毛病:
“他瘋了?”
沐晨目瞪口呆,伸手接過了向亮遞來的手機。手機屏幕裏是白色病床上僵硬呆坐的枯瘦少年,一雙因幹瘦而越發突出的黝黑眼睛已經毫無神采。任憑床邊的醫生如何擊掌、揮手,乃至於以銀針做了針刺實驗,少年都木木呆呆直視前方,沒有流露出一丁點的反應。隻有睫毛偶爾一顫,還能顯示是個活物。
“這是——神經問題?”
“準確來說,是嚴重的自我幽閉。”向亮皺著眉向沐晨解釋:“他的生理機能是沒有問題的,但現在已經完全失語失聲,對外界甚至沒有什麽反應。醫生已經做了基本的檢查,說沒有中毒的跡象,並不是丹藥的緣故。”
至於是什麽緣故……向亮停了一停,遞過來幾張墨跡淋漓的黃色符紙。沐晨接過符紙略略一翻,非常尷尬的發現自己根本不認得上麵的草書。
“……這是什麽?”
“在丹房裏抄出來的東西。應該是筆記一類的東西。”向亮道:“從上麵的記錄來看,皇帝找來的那兩個方士,在煉丹修仙的路子上走得比較野。他們可能是……搞老莊那一派的。”
這就真是完全觸及到沐晨的知識盲區了。他張了張嘴巴,用微表情向向亮無聲的暗示自己的懵逼。
向亮歎了一口氣,轉述了專家組的解釋。
“不同於抱樸子之類的‘內丹外煉’、‘內外兼濟’,講究外丹丹方的搭配。”他慢慢道:“老莊一派崇尚複古,走的是隔絕外擾、存神定氣的法門,所謂‘墮爾肢體,黜爾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要以坐忘的狀態來配合丹藥藥力。”
沐晨愣了一愣,他第一反應是這法子居然聽起來還頗有哲學的美感,看不出有什麽毛病;但第二反應很快湧了上來——
“……‘坐忘’?”他低聲道:“那怎麽讓人‘坐忘?”
向亮搖了搖頭,做了最簡潔的回答:
“視之如不見,聽之如不聞,不動不搖,不思不慮,就能‘坐忘’”
——至於如何讓人“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沐晨張了張口,知道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了。
他默然不語,隱約覺得自己聽到了係統的一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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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確定了蕭絢的精神問題後,探索劇情的事情便不得不暫時擱置了。且不說現在醫療組中心理醫生緊缺,就算是在現代一切設備齊全,這種被外界折磨出來的心因性失能都是精神病學極大的難題,基本隻能在時間中等待病人自我恢複。
不過劇情問題之外,沐晨還要麵臨麻煩得多的問題。在數日的詳細調研以後,農業小組在四月二十五日給他遞上來了一份報告。報告中指出了當下他們麵臨的嚴峻狀況:盡管穿越團隊攻城略地無所不能,然而迄今為止,在糧食上卻幾乎完全仰賴於現代社會的供應。江陵、建康兩地都是久經戰亂、生產嚴重受挫,如果不盡快安排農業的規劃,恐怕將來的發展會大受遏製。
——換句話說,他們得趕緊安排春耕了。
但安排春耕可不是想象的那麽容易。穿越者們在會議上提出了種種設想,最終卻隻能將方案越改越為保守。他們倒是想趁著農耕推廣新式農具與高科技種子,然後仔細考慮後卻頻頻打起了退堂鼓:農業最大的麻煩往往不是科技,而是推行——種子和農具是農民身家性命,他們憑什麽相信所謂的“高科技”?
穿越團隊建立的公信力,還沒有大到讓農民托付身家性命的地步!
如此思來想去,最終的計劃不得不向現實全麵妥協。政務小組撥出了郊外豪族的農田,組織城內的流民集體耕作,並安排現代農業顧問指導,以此作為示範,預備日後推廣;至於城外廣袤農村的田地,則製定了所謂“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宣布殿下寬仁黎民,蠲免了今年所有的農業稅賦與徭役,一切收獲由農民自己享用。
在沐晨等人看來,這個方案既未觸及生產關係,又未觸及土地分配,簡直是溫和保守到了讓現代人羞恥的地步。然而乘著直升飛機從江陵千裏趕來主持經濟的貝言貝顧問上下看了一眼,卻搖了搖頭。
“但願不會有什麽亂子吧。”他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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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言的憂慮完全應驗了。在頒布命令以後的三四日裏,建康城外的農郊就漸漸有了波動。起初還隻是鄉間有了種種怪異奇詭的謠言,農人們在勞作時胡亂傳聞,說建康城裏的“政務小組”是天魔轉生,施粥是為了養肥凡人好下口;又說衡陽王被妖邪附體,不但篡位囚兄,就連先帝也是他弑殺的……
如此荒誕無恥的謠言能廣泛傳播,擺明是有人蓄意煽動。但穿越團隊還未商量出什麽對策,事態即刻又有了變化——一支特種小分隊陪著醫生下鄉檢查寄生蟲病,回城的路上竟然被二三十個農夫包圍襲擊,口口聲聲要“斬除妖孽”。特種部隊警告無效,不得不使用非致命性彈藥,才勉強從人群中突圍出去。
這個變故立即驚動了顧問團。向亮率人重拳出擊,不過半天的功夫就抓到了這一次包圍的幕後主使——建康城外的一個小小裏長。此人被抓時還在負隅頑抗、破口大罵,招呼了衡陽王的十八輩祖宗。
沐晨將記錄仔細看了數遍,仍舊覺得迷惑不解。說實話,自穿越以來後他們連出重拳,對可能有的反抗那是早有心理準備。但說難聽的,被他們鐵拳重錘的至少也是個高門望族,和一個小小的裏長又有什麽關係?世家顯貴的正主尚且龜縮不前不敢出頭,這個裏長又是哪裏來的真情實感?
最為關鍵的是,這次事件還並非偶發。沐晨往後翻了翻記錄,看到了裏長的招供。據他所說,本來還有五六個伍長、鄰長要合謀襲擊,隻不過是他貿然提前了而已。
沐晨丟下記錄,伸手揉捏眉心。他思來想去,終究歎了口氣。
“……我真是不明白。”他低聲道:“難道世家的影響力就這麽大?”
王治接過了記錄,掃視一眼之後,卻緩緩搖了搖頭。
“世家的影響力當然大,但明顯沒有大到這個份上。”他慢慢道:“要是真想為名士們出頭,十幾天前就可以動手了,不必拖到現在……說白了,我們炸塌圍牆的事情早就已經傳得風風雨雨,沒有誰會為了什麽影響力冒這個險。現在能突然把膽子弄這麽大,肯定是被觸及了核心利益。”
沐晨詫異:“核心利益?什麽核心利益?”
他仔細回想了片刻,最後還是皺眉不解——自奪取建康以來,穿越團隊的工作重心基本都放在城中,暫時沒有觸碰鄉下。在這樣的無為而治中,又能怎麽觸犯一個裏長的“核心利益”?
眼見著沐晨沉默思慮,長桌邊的顧問們彼此張望。最終還是貝言輕輕咳嗽一聲,做了提醒:
“應該是農業稅。”
沐晨啊了一聲,隨即更加迷惑:“農業稅——我們不是免了農業稅麽?不交稅他還有意見?”
貝言微微一笑,卻拋出了一個話題:
“有沒有意見,那要看是怎麽交稅了……沐先生,你覺得中古時代,會是怎麽個交稅法?”
沐晨聳肩:“派官吏下去收唄。”
貝言嗬了一聲,隨即笑著搖頭。
“你太高估中古時代的行政能力了。”他平靜道:“封建時代的政府就是個草台班子,除了橫征暴斂和武力威懾以外就基本沒有什麽社會功能,行政機關更是基本癱瘓……我之前去查了南朝吏部功曹的冊子,哪怕是不計算空餉的賬上數目,城內能調去收稅的胥吏也就是三四十人。這麽一點數量,能應付建康城外的征收麽?”
他回頭掃視王治,果然得到了曆史顧問的點頭讚同。貝言敲了敲桌子,最終下了定論:
“總體來說,整個朝廷的稅收體係就是個空架子,要是想靠著官吏把糧食給收齊了,那肯定得等到猴年馬月。因此,在實踐當中,執行的往往是另外一套方案——官員把收稅的權力分包給鄉下的幾個豪強,隻要他們能定時收齊數目,其餘就一概不管。那自然的,鄉下的豪強都有替朝廷收稅的特權了,你猜他會不會欺上瞞下,動點手腳?”
沐晨聽得大為驚愕,但瞬息之間也是茅塞頓開:
“所以——我們擋了他的財路?”
“是啊。”貝嚴道:“這些豪強就等著收稅權揩油,結果等來等去,等到了取消農業稅的命令,還是廣而告之,根本沒法遮掩……沒有農業稅就沒有收稅權,沒有收稅權那還揩什麽油?核心利益被剝奪得一幹二淨,不反何待?”
這一席話聽得沐晨目瞪口呆,一麵是感慨封建社會這叫人眼界大開的奇葩政治操作(收稅都能搞承包麽?),另一麵則是漸漸理清了形勢,知道自己的政策已經完全攪動了農村局勢,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
他略一沉吟,終於下了決斷,要求向亮派人加大打擊,一定要壓下這股反撲的風氣。
向亮自然絕對奉命。隻不過在草寫命令時,他也額外歎息了一句:
“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麻煩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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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麻煩果然接踵而至。沐晨每日批閱文件,總能看到小隊在鄉間遇襲的消息,而且頻率是在顯著的上升——鄉土的豪強的力量當然不能與穿越團隊相比較,但這些人散步郊野難以辨別,在暗地裏用流言糧米煽動農人鬧事,也令穿越者大為頭疼。
數日以後,沐晨手邊又出現了更大的問題——易誠自北軍出使回來,除了匯報談判結果與北軍的動向以外,還提到了一個頗為不妙的跡象:南朝各州刺史之間消息往來不絕,似乎是要合謀起兵清君側。
自穿越團隊下狠手清理建康後,這種發展就完全可以預見——都城內外都是同氣連枝的世家望族,而今京兆突生大變,郡守們的姻親家屬政治同盟被一掃而空,他們要是按兵不動坐以待斃,那才叫咄咄怪事!
雖然早有預計,但如此迅速的聯絡出兵,仍然叫團隊措手不及。要論武力,他們能吊打那群弱雞的平方,但現在建康城外本就風波詭譎,若是陰謀者被州府出兵的消息鼓舞,屆時裏外一起騷動,剛有起色的春耕恐怕就將大受影響。
如此束手束腳,那方案討論起來就相當麻煩了。沐晨與顧問組反複開會正爭論細節,乃至於穿越以來頭一次熬到了深夜。到半夜一點,他與顧問們一一告別,剛要起身離開,卻幾乎累得一個踉蹌。旁邊的向亮眼疾手快,趕緊將他扶住。
而就在這時,他清楚的聽到了係統的一聲冷笑。
沐晨立刻從困倦中清醒了過來。他抬頭仰望天花板,隨即伸手召喚出了多日不見的係統。
盡管還是輪廓模糊的一個光團,但沐晨與它積怨已久,哪怕看係統漂浮的動作也能覺察它的幸災樂禍。他怒氣上頭,脫口而出:“是你搞的鬼?!”
係統緩緩漂浮,語氣中卻帶了怪異的竊喜:
“宿主說笑了,我怎麽會蓄意幹涉劇情呢……這是你的選擇呀。”
沐晨稍一思慮,答案幾乎是立刻跳出了喉嚨——
“支線劇情?”他大聲道:“蕭絢?——他是什麽人?”
這幾句石破天驚,幾乎所有的顧問都驟然一驚,抬頭看向了空中旋轉的光團。但係統格格一笑,儼然是根本不打算回答。向亮與王治對望一眼,最終還是沉聲開口:
“你要什麽條件?”
若是一個人物能如此左右劇情,那麽情報就必然是要掌握的。哪怕為此付出一些代價也在所不惜。
當然,他們如此的表態也完全在係統的考慮中。於是這個光團在空中跳躍得愈發厲害了,它按捺下複仇的喜悅,琢磨著就要開口,預備敲詐光宿主手上的每一個積分——
但沐晨猛的伸出了一隻手,打斷了它所有的要價。
“藥人出身,皇族身份、飽受折磨。”他冷冷道:“早十年古早文都不願意寫的角色,你居然敢拿出來顯擺?這種人物的劇情走向我用腳趾頭都能寫下去——無非就是國仇家恨,無非就是心理扭曲,無非就是美強慘,走到最後,也無非是攪亂天下發泄仇恨,借此陰謀篡位而已——能有一點新意麽?"
他抬頭仰視,淩厲的目光與係統在空中交鋒——那是一個宅了無數年的狗血文搜集器的蔑視,那是他身後上千本網絡小說的呐喊。在這一刻沐晨目光炯炯,閃爍著的是來自x點、x江、x佩的光輝,是地球數百年狗血之大成對未來人工智能的反擊。
係統僵硬在了原地。那一刻它心思急轉,終於明白了老前輩們為什麽不願意來地球拉人,更明白了人工智能界對x江的談之色變……然而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輸人也不能輸陣。它隻能硬著頭皮反擊:
“……宿主卻是很聰明。可惜,這個亂世走向不就是你自己挑選的麽?”
“我挑選的?”沐晨啞然失笑:“那你是不是還要告訴我,隻要清洗掉我那個藥人堂兄,就能解決問題了?”
劇情發展後自己有自己的邏輯,當然不可能這麽潦草收場。係統默然不語,沐晨卻哼了一聲。
“‘亂世’?才這點動靜,算什麽‘亂世’?”他冷笑道:“一群廢物而已,我手到擒來……”
說完這句大話,他緩緩從桌前起身,對著顧問們投下了淩厲的目光。
“諸位。”他緩緩道:“如果我的預算不設上限,你們能給我一個什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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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梢的那幾日,建康城門口莫名貼了無數極大的宣紙。
宣紙上是政務小組的布告。布告中提到了近日來的天氣,說是春耕近半雨水卻稀少,恐怕收成會有影響。衡陽王殿下憂心黎庶,故此敕令雨師,命於明日卯時一刻至六刻下一場二尺三寸零二十二點的雨。特此布告,提醒百姓不要冒雨出行。
白紙黑字以後,是沐晨飄逸的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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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晨哆嗦著手指,在遞來的合同上簽下了自己歪扭的大名。
“——他媽的,一套人工降雨係統居然開價兩個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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