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神情平靜，沒有太多波動。星野愛這幅無助可憐的模樣，有幾分是在撒嬌，尚未可知。
    他能感受出來，其中最多的不是無助，而是迷茫。
    於是程宇低沉聲音，語速平緩地問：“為什麽這麽說？小愛你確實一直想好好和她們相處，不是嗎？”
    星野愛低頭，輕晃著裸足，說：“是那樣沒錯……可是……我跟她們說喔，我喜歡她們，非常喜歡、特別喜歡！然而，我真的有那麽喜歡她們嗎？”
    她停頓了一下，裸足的晃動也停止，就這麽一動不動地輕聲道：“還有，我雖然告訴她們，完全原諒以前的事情，不會去在意了……但是，真的嗎？我會不會內心還在糾結著、悲傷著……生氣著……隻是欺騙了她們，欺騙了自己，在說謊呢？”
    星野愛抬起頭，望向巨大的玻璃窗外麵，由無數霓虹燈光組成的東京夜景，喃喃道：“我搞不懂啊……莫非，朋友之間的愛就是這樣子的嗎？因為，這不像平時說謊那樣，胸口會感到疼痛。隻有一種想要去努力達成的衝動，渴望著、期望著……隻要想到，就感覺高興，如果在身邊，就會感覺治愈。盡管還沒能毫無保留，但能知道自己願意那麽做，想要無條件去信任、去支持她們，那樣就很快樂——這是，愛著朋友嗎？和朋友們一起的未來，一定會變得很棒吧？——有這種感覺——但應該隻是一時的錯覺。”
    星野愛回過頭來，看向程宇，精致如瓷娃娃的臉沒有表情，鑲刻星辰的雙眼也一如玻璃，泛著無機質的光澤：“大叔，我會這麽說，是因為我曾經就有過這樣的經曆。很相似呢。那會兒，我在當上偶像後第一次讀了粉絲們的來信。
    “大家在信裏鼓勵我、感謝我、支持我……我非常感動，我覺得我接受到了非常龐大的愛意。於是，我心裏也隨之產生了一股巨大的衝動，想要努力回應他們，想要讓他們因為我而高興，所以不顧一切地奮力進行表演，竭盡全力去說謊——既然他們‘推’我，那我也努力的‘推’他們——我覺得就這麽下去，我在其中說出的謊言，總有一天都會成真呢！
    “可是，真能有那麽一天嗎？”星野愛說話的語氣，就像在朗誦一篇文字一樣，帶著些機械感，“每次，名為‘愛’的偶像登上舞台，粉絲們就都要熱烈呼喚她的名字，她也熱情地回應她的粉絲……多幸福啊，可我卻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那位名為‘愛’的偶像很高興，她的粉絲們也很高興，大家都很高興……但是，我卻很寂寞、很痛苦。”
    程宇看到星野愛眼眸中的六芒星被淚水浸濕了，星光細碎散漫，而她還在繼續說著：“他們喜歡的不是真實的我，我必須說謊才能得到喜愛，如果袒露真心，一定會被拋棄，甚至被聲討吧……我一直，想好好愛大家來著。我越是努力，和粉絲們之間的距離就越遠了，我第一次看那些來信的時候，還以為，未來一定會變好的！結果……
    “和B小町的大家，會不會也那樣呢？現在親近的關係是錯覺，幸福的未來是錯覺，我能愛著她們是錯覺，我能被她們愛著，也是錯覺。我這樣弄不清自身，隻是順著氣氛一股腦地說出不明真假的話，最終，也隻會和她們逐漸遠離……您覺得呢，會是那樣嗎？”
    程宇目光微凝，眉頭輕皺，暫且沉默著。
    很長的一段心聲，充斥著自我懷疑、迷茫不定，如同在泥潭中掙紮。
    以往，星野愛也有很多次這樣向程宇傾訴。
    但這次，程宇聽出了很大的不同。
    那就是——
    完全沒有絕望感！
    盡管自己女兒說話悲悲戚戚，那言語中蘊含的痛苦和迷茫也是真實不虛。
    可，和以往相比，她不再仿佛是處在某個絕望深淵底部麻木哭泣的絕望少女了。
    甚至開始有點，像是個煩惱著的、普通的青春期少女。
    隻是悲觀了點。
    也可能不那麽普通，星野愛身上的異質感沒有消失，而是被逐步地消化、吸收，成為她某種特別氣質的養料了。
    隻是交友事件，能有那麽大影響嗎？
    程宇也略迷茫了。
    他自己沒意識到，昨天在別墅院子開煙花大會時，他在樹下給星野愛說的那番話，帶給了星野愛根本性的改變。
    星野愛在那之後，終於徹底領悟和明白，被愛著——是怎麽一回事，是怎麽一個感覺。
    並且打心底地感受和體會到了程宇對她的愛。
    這是一個經由一年多的積累，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
    程宇沒有意識到這個質變，他隻是一如既往地愛著自己的女兒，所以才沒有立刻察覺。
    不過，他依然能認知到，星野愛確如他所說，不會再被挫折打倒，如同真正的勇者，可以無數次鼓起勇氣，無數次站起來，無數次亮出自己的鋒利寶劍。
    【所以，現在該怎麽做呢？】
    程宇思考著，盡管他相信現在的星野愛到最後，絕對可以自己擊破困境，但眼下的痛苦和難過卻也是貨真價實的！
    是絕對不可以輕視的！
    甚至程宇的輕視本身，會給星野愛更勝於困境本身的傷害！
    那麽答案就隻有一個了——
    程宇側頭看了兩秒星野愛眼中，那兩顆從頭到尾都皎潔明亮的啟明星辰——接著微微抿起笑，調整了姿勢，用一種很緊，但又不至於讓人喘不過氣的力度，將女兒深深抱在懷裏。
    “誒？”星野愛呆了一聲，想要詢問，馬上又感覺到頭被輕輕撫摸，便也如同被捏了後頸的小貓一樣，安靜下去。
    許久許久。
    久到星野愛不僅感覺心裏暖烘烘的，連身體也暖烘了起來，不得不扭捏地說：“大叔，有點熱了啦~”
    家裏的空調本來就開得不高，保留了一點溫暖的感覺，星野愛害怕再被捂下去，就要出汗了。
    程宇放開她，然後說：“我不會幫你做出判斷的。”
    星野愛愣了愣，才接上剛剛自己說的話和情緒，她心中的悲傷痛苦，此時已經被程宇的長抱消解得差不多了。
    “呼~”不滿地輕呼一口氣，星野愛將白皙的右手食指按在自己下巴上，道，“我也猜得到大叔會這麽說……
    我找您人生商談，就是想在一些問題上得到解答嘛~結果，大叔老是說這種沒有任何用處的話——”
    星野愛突兀的停下話語，轉而窺視了幾眼程宇臉上的表情，她看到程宇的神色沒什麽變化，隻是一如既往用心又認真的樣子，關注著她，於是笑起來。
    “嗬嗬嗬……”星野愛往後靠在程宇身上，說，“好啦，雖然聽著沒有用處，但莫名很有效果呐！”
    程宇溫柔平和地注視著她。
    為什麽不好好解答孩子的疑惑，而是單純地抱抱她呢？
    因為程宇清晰明白，這個時候的星野愛真正需要的不是解惑，而是更多的愛護。
    讓她在真正長大以前，不會受到過多的傷害，不會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
    剩下的，放手讓她自己掙紮著前進就好了。
    她的速度很快的。
    【不過……稍微放點路標，也可以的吧？】
    程宇心想，給孩子一點提示，也是父輩該做的吧？
    當然沒必要像以前那樣直白。
    “小愛。”程宇呼喚她。
    “嗯？”
    星野愛並沒有發出聲音，隻是抿著璀璨的微笑，美目移動將程宇的臉映入其中，給人產生了一種發出了回應聲的錯覺。
    “我有一個小小的疑問。”程宇語氣平緩地說，“‘喜歡’什麽的，你確實對她們說出口了吧？”
    星野愛歪歪腦袋：“是呀。”
    “那麽……”程宇道，“你為什麽會沒有直接判斷為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