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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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芒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從城樓外圍台階上走了下來,兵團裏給的製式鎧甲早就變成了一團鐵皮,現在身上穿的這身還是從木月鎮那兒花重金訂購的,連續幾次嚴重戰損之後都修複了,但這次恐怕難了,胸口處的鎧甲已經崩碎了,堅硬的頭盔更是被直接掀頂,如果重新把這套盔甲放在展示架上,很難想象這是一套定製的超重型盔甲,可能會以為是從鐵匠鋪撿回來的廢棄品。

    時間已經過去了數月,進入了深冬之後,戰士們的日子更難過,在此期間印軍發起了27次攻擊,9次衝鋒,鳳凰城的駐守軍和傭兵們拚死抵抗,在犧牲了七成兵力的情況下,抵擋到了今天,但是在放眼望去,曾經擁擠的城樓現在已經零零散散沒有多少人了,人都差不多快死光了,如果想要看人都去哪兒了,隻需要站在城樓的頂端朝下看去,護城河裏密密麻麻的全是屍體。

    這次防守成功之後,所有人都要撤出城樓了,因為此時那高聳入雲的偉大古代建築,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動搖搖欲墜的危牆,可能在落一發炮彈在上麵整麵城牆都會轟然倒塌。

    裴芒返回住處,城內倒還好,隻是被偶爾越過城牆的炮彈砸中,倒了幾片建築區,沒有什麽人傷亡,沒有了那種可以載人在天上飛行的先進裝置,印軍想要越過這雄偉的高牆,對城內造成破壞還是很困難的。

    “就這樣放棄了嗎。”安究小跑的從身後追上了裴芒,急切的問道。裴芒張開嘴剛想說什麽,但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是哈了一口白氣,拍了拍艾究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擔心。

    帕特是很厲害的人,他現在幾乎不睡覺了,整天到晚的鎖在地下室裏製作鎮削丸,給很多士兵提供了救命的機會,不然死的人會更多,易方三天給他支了不少人,幫他打下手,也總不用他一個人拚了命的埋頭苦幹,裴芒去看過他兩回,明明沒有上過戰場,而是一天到晚躲在地下室裏,但是看上去好像比自己還要狼狽,眼窩凹陷,眼球突出,嘴唇幹裂,呆若木雞的樣子,人也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下去,頂著一頭亂如雞窩的頭發,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裴芒,但是手卻沒有停下來過。

    兩個人沒說什麽,裴芒就離開了,現在就是拚命的時候,多說無益,還是不要打擾他為好。

    裴芒第2次去的時候,看到帕特躺在他的藤椅上休息,但古怪的是他並沒有閉上眼睛,而是雙眼炯炯有神,死死的盯著天花板,旁邊的人忙來忙去,他看上去格格不入,看到裴芒來了,帕特也隻是對這裴芒點了點頭,裴芒就這樣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帕特就像變成了啞巴一樣,一個字兒都不說,用嘴小口小口的吹著氣,仿佛用鼻子已經吸不上氣了似的,兩人依舊沒說什麽,裴芒就離開了。

    裴芒心裏總在重複帕特對他說的話,將我安全的帶離這裏,裴芒想到這句話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頭,自己,自己,自己應該可以做到。

    裴芒推開住所的門,已經沒有剛來時的吵鬧事了,兵團裏的人大多已經犧牲了,現在還活著的人兩隻手都數得過來,活著的人安安靜靜的,有人蜷縮在角落,有人扒著窗戶沿兒發呆,還有人不安的在房間裏來回走動,沒法安靜下來。

    上樓的時候碰到了唐子,“團長。”裴芒習慣性的喊了一聲,“嗯。”唐子點頭示意,從裴芒身旁略過,順著樓梯慢慢往下走。

    裴芒總感覺自己很少碰到唐子,戰鬥的時候很少,在住處的時候也很少,一天到晚很少看到唐子的影,不知道這個人老是往哪兒跑,裴芒對這個唐子沒有什麽好感,老團長死的時候,團裏的老家夥們也都死了,不然也輪不到這個人來當團長,臨時委命自己當什麽副團長,誰知道有沒有安什麽好心。

    自己在戰鬥的時候,見到巴克利的次數都比見到唐子的次數要高,說到巴克利,裴芒都是由衷敬佩這位老人,臨危不亂的指揮大局,多次戰鬥都是由他親自鎮守,他要是不在的話,鳳凰城駐守軍應該早就士氣全無,不過巴克利再厲害也沒有什麽用,他畢竟是個老人,不可能改變必敗的結局,他隻能盡力將失敗的時間往後再拖一拖。

    裴芒回到自己房間將盔甲一脫,看著這一攤破銅爛鐵,裴芒心中五味雜陳,即使自己有力量之眸,可以刀槍不入,但如果沒有這套重型盔甲,自己應該也就早死了,還得好好謝謝這套鎧甲給自己保命到今天,不過很明顯,今天就知道盔甲最後一次與自己並肩作戰了,爛成這個樣子,想不出來找誰能修好了。

    裴芒隨手翻開一個箱子,把爛成一坨的盔甲放在裏麵,最後從另一個箱子裏翻出來了一套新的製式盔甲,這玩意兒說的好聽,是狼牙傭兵團的製式盔甲,其實帝國傭兵管理局統一製作發放,區別隻在於肩章,就算是百強傭兵團,也很少有精力和金錢單獨製作全團的製式鎧甲。

    支離破碎的窗戶半掛在窗沿上,被凜冬的寒風吹著嘎吱嘎吱響,裴芒走到窗邊想把窗戶關上,隻是輕輕往回一拉,窗戶最後的藕斷絲連就斷掉了,裴芒手裏抓著窗戶框,愣了兩秒,隨手扔掉了,裴芒轉身向屋裏走去,身後的寒風順著沒有了窗戶的窗戶往屋裏灌入,隨後聽到砰的一響,但是窗戶摔在樓下粉身碎骨的聲音。

    鳳凰城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光彩,或者說鳳凰城往日也並不光彩亮麗,而是一座巨大的黑色,陰鬱,端莊,雄偉的城市。但它現在變得支離破碎,滿目瘡痍。

    給這幫支援傭兵安排的住處離城牆很近,所以難免有隔三差五飛過城牆頭的炮彈親密接觸,現在這裏連一條完整的大道都沒有了。

    外麵已經很冷很冷了,此時如果下一場雪是再好不過的,而且得是大雪,下小雪的話沒什麽用,下完大雪之後,駐守軍們可以利用熟悉地形優勢,再偷偷溜出城給對麵來一波偷襲,大雪會掩蓋一切。

    裴芒躺在爛椅上,搖搖晃晃,還在思考著那些有的沒的,地上早已腐朽的地板被壓碎發出解壓的聲音,難得悠閑自得一會兒,房門突然發出瀕臨崩潰的爆裂聲,隨後就見到一個手掌穿透了房門伸進來,裴芒嚇得從椅子上一下坐了起來,每天高度緊張的他稍微聽到點動靜,就神經緊繃。

    什麽人?動靜這麽小,放到平時,就算是有人從1樓往2樓走,隔著一個房門,裴芒也能聽到走廊裏的動靜,這什麽人,居然一點動靜沒有?

    房門被緩緩推開,那隻衝破房門的時候也收了回去,門後露出來一張尷尬的臉,是易方三天,“那個,你這門好像不太歡迎我,通過自我毀滅來抗拒我的到來。”易方三天走路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一進來就隨手帶上了門,這是一個多年警覺的人的習慣,不過這個破門好像關上了,也防止不了風聲走露。

    “還得謝謝你們給我們安排的住處,質量簡直太棒了。”裴芒倒也不失幽默,“最近怎麽沒看到你弟弟。”裴芒問道,“嗯,他腿傷到了,我讓他去倉庫管理物資分配了,終於可以讓他老實一段時間了。”易方三天走進桌邊,順便瞥了一眼窗戶,發現那裏開大開的,再考慮來的時候,發現樓底下那粉身碎骨的窗戶,就是從這兒掉的吧。

    “你有什麽打算嗎,下一次敵人進攻的時候,我們可能就要在城內作戰了,我想來找你談談,你們那個團長好像很忙啊,我經常看不到人,所以……”易方三天來到桌邊抽出一把椅子坐下,剛坐下,那不知什麽年代的老古董椅子就哢嚓一下,椅子腿斷掉兩條,易方三天不受控製的向後仰去,裴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

    “沒事,我一會兒讓他們送幾把新椅子。”易方三天顯得有些狼狽,而裴芒隻是抓住易方三天胳膊的那一瞬,突然感覺自己像是抓到了一坨軟綿綿的肉,自己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這團肉上許細節,比如哪裏有新的傷痕,能夠明顯感知那是什麽造成的,有的是一長條的切口,是拿刀砍的,還有的是凹進去的一個小洞,是被子彈打中,一瞬間這團軟綿綿的肉上所有的痕跡都傳入到了裴芒腦海之中。

    裴芒的一心一用已經爐火純青了,一心二用,也已經嚐試了很多次,可以將時間壓縮到三分鍾內,一心二用之下的專注,真的比一心一下要強太多了,可以完全發揮兩顆聖眼的全部力量,尤其是力量之眸,使用專注完全發揮力量之後使裴芒幾乎堅不可摧,一次戰鬥之中連續數10發炮彈落在身體周圍近距離爆炸,裴芒幾乎沒有受到影響,隻是耳朵用了一分鍾才恢複了聽力。

    不過在想了自己這麽多能力之後,裴芒也沒有想到自己這通過一抓,便能感知對方身體上狀態如何到底是什麽能力引起的。哇,不會是自己一心二用練的太成熟,又開發了新的能力吧,不對,剛剛是用左手抓住了易方三天,也有可能是死神之手的能力,腦袋裏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頓時湧現了出來。

    裴芒不動聲色,心中暗自竊喜,這是什麽新鮮能力,一會兒高地得再多試試,“椅子就不必了,如果可以的話,倉庫限製放開一些,天冷了,大夥兒都不好過。”裴芒重新抽出一把椅子。

    “這是大將軍的命令,每天的量已經規定好了,隻能放那麽多。”易方三天擺擺手,表示無能為力。

    戰士們的糧食補給全部由鳳凰城的駐守軍庫發放,每天發放的糧食補給太少了,大部分時候戰士們都吃不飽,本來天就冷,又吃不飽,所以有不少人怨氣很大。剛才一聽到易方三天說他的弟弟被調去了倉庫管理,裴芒想著能不能私下讓易方三天安排一下,放開點每日的糧食補給。

    “巴克利太異想天開了,撐到春天是不可能的事。”裴芒一邊說拿起桌子上一小碟油,不知道是什麽油,天很冷,已經凍上了,裴芒用手指蘸了蘸碟子裏的油,兩隻手互相搓了起來,隨後對著手掌哈了幾口氣,應用手指蘸了蘸油開始往臉上抹,裴芒完全沒有一個年輕人的樣子,皮膚粗糙,堅硬,手上全是繭和死皮,臉色灰白,還有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裴芒現在習慣蘸點油往臉上和手上抹抹,讓自己看上去光滑圓潤一些。

    “雖然不可能,但是對於大將軍的意見,我會無條件支持,我隻能相信他。”易方三天目光毫不回避,冷靜的看著裴芒那如同燃燒起來的眼神,“不是你說的嗎,這裏有叛徒,我自己沒有什麽能力,我隻能這樣做,去選一個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易方三天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而且有內鬼的話也絕對是你們帶來的,鳳凰城駐守軍內部固若金湯,沒有人能夠逃過大祭司的眼睛。”

    “大祭司,那天那個審議員?”裴芒問道,“是的,卡曼審議員擁有感知內心的能力,同時也是鳳凰城的大祭司。”易方三天回答道。

    “什麽年代了,居然還有祭司。”裴芒打趣道,易方三天看向窗外:“不是什麽可怕的邪教儀式,隻是祈求鳳凰城來年風調雨順的主持,鳳凰城很早以前的習俗,一直到現在,隻是叫祭司習慣了,沒有改口。”

    “那你能不能叫那個卡曼祭司,或者卡曼審議員現在去求一場雪,大雪最好。”裴芒百無聊賴用指甲在桌子上摳了起來,有些不耐煩的說道,現在可是難得的休息時間,這個易方三天一點眼力見都沒有,好不容易找點時間休息一下,這個家夥一直在自己房間裏呆著,讓自己渾身不自在。

    “好了,不扯遠了,我是來找你問正經事兒,你們那個團長我找不到,我隻能來找你,下次敵人進攻你有什麽好對策嗎?”易方三天這才談起來了自己來這兒的原因。

    裴芒瞥了一眼靠在牆上的兩把劍,一長一短,比利弗和維克特,象征著信仰和勝利,“沒有什麽對策,我這個人很笨,但是足夠凶狠,當把惡狼逼到絕境的時候,會歇斯底裏的反撲。”裴芒輕描淡寫的說道,那兩把經過特殊鍛造強化的劍刃被砍出來的豁口,就足以證明裴芒的底氣。

    易方三天當然不會接他的茬兒,這段時間的並肩戰鬥,他當然見識過裴芒的厲害,但是厲害的隻有他一個人,他再能打難不成一個人把外麵幾萬人的印軍第二路軍主力打退嗎。

    “大將軍有個提議,下次進攻的時候直接放棄城牆,並提前預埋炸藥,等他們越過護城河,進入洞道時,直接引爆所有炸藥,炸島整麵城牆,讓廢墟掩埋他們。”易方三天打了個響指,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那麽高的牆,如果塌了,周圍百米的人都不能幸免,怎麽引爆,在城樓裏留人引爆等死嗎?”裴芒問道,易方三天不懷好意的看了一眼裴芒,嘿嘿一笑。

    裴芒立刻驚坐起:“幹什麽,我可不給你們殿後引爆那玩意兒。”易方三天遭到拒絕,立刻著急了,一拍桌子:“那怎麽行呢,我來找你就是因為這事兒啊,隻有你能夠在那種情況下有機會活下來,你可不是普通人啊,我們駐守軍兄弟裏可沒有你這樣的。”

    “不行,我可不能死這。”裴芒再次回絕,易方三天撓了撓頭發,一副很著急的樣子:“我可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這樣的人啊,我們都是凡人,還是得犧牲一下你啦。”

    “你是靈師。”裴芒淡淡的回道,“靈師,可靈師都沒有你抗造,這任務還是得交給你呀。”易方三天悲痛的走到裴芒的麵前,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如果你沒能活著回來,安究妹妹,我會好好照顧她,你安心去吧。”

    輪到裴芒坐不住了,猛的抬起頭,一臉不可思議:“我還沒死呢。”

    易方三天見狀突然哈哈大笑,裴芒一頭霧水,指著易方三天的鼻子:“這種時候你還有空耍我?”“逗你玩的,鳳凰城別的沒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可不少,用不著你墊後引爆炸藥。”易方三天摁下了裴芒指著自己鼻子的手指,接著說道:“起爆器聽過嗎,好東西。”

    “什麽玩意兒?”裴芒對新鮮事物都不太了解,準確來說是傳統的傭兵團對新鮮玩意兒都不太了解,有人形容那些傭兵是舊時代留下來的老古董。

    “嗯,就是可以讓你站在很遠的地方就引爆你已經提前放好的炸藥,不用你靠近手動引爆。”易方三天解釋道,裴芒長出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也放鬆下:“這種時候了,你就別逗我玩了,本來我就神經兮兮,一會兒被你嚇瘋了怎麽辦。”

    “哎呀,不就是看你太疲憊,給你找點樂子,你最近太消沉了。”易方三天重新坐下。“對了,你說的那個起爆器,鳳凰城還有這種玩意兒?”裴芒又用手指在盤子裏點了幾下油,放到臉上抹了抹。

    “以前在印國人手上買的,還買了很多炸藥,當時準備開發一下這周圍的山頭,鳳凰城四周環山仍這裏交通很不便利,還沒大幹一場呢,當時都準備好了,把這兩周的大山都給打通,修兩條又寬又平的路,這樣就會有更多的人來鳳凰城,這裏會越來越好的,我們很多人當時都是這麽想的,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期待著大路建成的那一天,沒想到戰事就燃起了,因此修路的事情就停止了,這些東西用不上,所以一直放在倉庫保存。”易方三天邊說著,寒風順著窗戶灌入,揚起了他半長不長的頭發,裴芒感覺有些看不清他的臉了,但能感覺到,易方三天語氣不再像之前那樣鬧騰,變得悲涼起來,清澈的眼睛仿佛蒙上了渾濁,扭頭望向遠方,長歎一口氣。

    “那時候,也是冬天啊。”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