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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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時候,清兒去了西山摘李子,這本該是前日的事,隻是夜深了,又聽了老村長神神叨叨的話,到底有些害怕。
西山這一整片,種著許多果樹,有些是人種的,有些卻是天然的。子黍之前就常在西山玩,還摘了不知從哪來的桃子給她吃,那種自然生長的桃子,別有一股甜味。
清兒家種的是李子,最開始的時候,是清兒爹種的,她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爹來過這兒,那時的李子樹還隻是一個小小的芽,比她還矮,伸出手去就能摸到枝頭,像是摸著一個比她小的孩子。記得爹對她說過,這些李子是她出生時種下的,等她長大了專種給她吃。
如今,李子樹已經長得很高大了,她有時候伸手也夠不到枝頭,隻能在那些被果實壓彎了的枝丫下摘一些最熟的李子,仍然吃不完,有時便送給四鄰,或者讓子黍吃了,他總說清兒家的李子最好吃,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她也從未想過。
摘的時候,不知怎麽回事,竟然讓樹枝劃了一下。清兒縮回了手,往一側看去,見到李子林的那一側站著個人,粗布麻衣,頭發蓬亂,像個野人。
就這麽看了一眼,清兒卻顫了一下,眼中滿是不可思議,還帶著難以言說的喜悅,不禁雙眼朦朧了,想走出幾步也不行,隻在自己唇間低語著。
“爹……爹……是爹嗎?”
清兒怔怔的,望著李子林的另一邊,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年裏每個夜晚的想念,十年裏母子相對的無言,十年裏音訊全無的牽掛,在這一刻全都被引動了。她那自小的飄零感,可怕的無依無靠,仿佛在這一刻有了歸宿,有了一個能夠站在她身前的身影,那個牽著她的手往前走,厚重如山的身影,她到底哭了。
“爹!”
她又叫了一聲,仿佛是借助了眼淚的力量,她的聲音淒清而清脆,像斷弦之音。
站在李子林另一側的人動了一下,看著清兒,他的眼睛竟然是紅的,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像是全然不認識對麵的人。
清兒被這陌生感製住了,像是有什麽東西掐住了咽喉,她的眼淚和哭聲,這十年裏也曾悄悄流了不少,到了如今,看著全然陌生的這個人,竟然一時間失了聲。
“啊……啊!”
忽然,他大叫了起來,眼睛更是鮮紅,全然不顧清兒,朝著一側的林子跑去了。
“爹!你去哪!”清兒見他跑了,一時間急了,也不顧什麽桃子李子,丟下了籃子,沿著草叢追了過去。
可是前邊的人跑得太快了,矯健得像是猿猴,幾下子就消失了,清兒一直在追,可是追到了一處山穀之後,到底看不見任何痕跡了。
清兒看看四周,她的眼前是高高的斷崖,幾十米之上垂著幾顆老鬆,山穀裏流著一條小溪,是子黍和她去過的,可是這兒應該是上遊,水更深更急,四周的霧也更重。
即便不是這霧,清兒想要跟上他也很難,如今有了這霧,她不但找不到他,就連回去的路一時間也忘了,四周都是濃霧,她摸索著想要往回走,到底辨不出自己是從什麽方向來的,所幸這兒應該沒有什麽人踏足,她追過來的一點痕跡,還留在那些遍布枯枝敗葉的林蔭道上。
勉強辨認出了回去的路,清兒再往遠處看了看,到底是霧太大了,她看不見他,她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跑,像是個瘋子……瘋子,想到這她忽然打了一個寒顫,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丟開了。
十年裏她都是這樣過來的,如今見到了爹,知道他還活著,那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要是他真的不願意回來,不願意認她這個女兒,那麽她再追下去又有什麽意思呢?隻是好不容易見到了,卻又這樣消失了,心裏難免還是失落。
清兒想著自己的命運,有時候也要笑自己怎麽這麽脆弱的,可又忍不住,想哭,是女孩子的天性。一想到這個世界裏的無常變化,想到那些傷痛的、可怕的事,她就很想哭。常有人說女孩子到底是善的,其實還是脆弱的緣故,要是有些事真的能挽回,隻要她動一動自己的手段,何必要哭,要求,要拜呢?
說到底,還是感覺這世界太無常了,她不知怎麽想到了小時候,山村裏教書先生說的那些故事來,那些貞潔烈女的故事,那時爹失蹤了幾個月,她懵懵懂懂的,總是哭,隻是到了學堂,見了這麽多的孩子,不好意思,到底沒有哭,可聽著先生講故事,還是忍不住想哭,隻時忍著忍著,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那時候,她隱約記得的幾句詩,都是些令人想哭的詩,“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太多了,仿佛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都在這裏了,然後便是不斷地重複,重複,重複到了麻木,仍要重複,到底沒有盡頭。可清兒還是要哭!什麽悲歡離合,什麽世事滄桑,這些東西,即便是書上寫過千遍,可她始終隻能經曆這一次啊!這唯一的一次人生,說到底隻有這麽一次!就算明白是苦的,就算明白了是悲歡離合,又有誰能不哭呢?
往回走的路上,濕涼的霧氣沾在了她的臉上,不知道是露濕了她的眼睛,還是她的眼睛濕了露,天地是一片迷離。清兒平常是不哭的,她從沒在人前哭過,唯獨到了這裏,誰也瞧不見了,到底忍不住了,失魂落魄的,走著走著,竟然走不下去了。
“爹,你不要我了……”
她低語著,失神地靠在一根枯藤旁,身子慢慢滑了下去,聲音隻在幽幽地回蕩著。
“你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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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神祠內。
“我們這個村子,是三百年前遷徙到這兒的。”
昏暗的燭火中,瘦小的老村長靠梁子扶著,有些吃力地看著眼前昏暗的三座神像。
三位道君安然端坐,下方擺放著三牲,點著燭火,整個神祠昏暗無比,看不清四周的牆壁,隻有這一點燭火朦朧地照出三位道君的神像,威嚴端莊,有丈許高,祂們的身影撐滿了整個神祠。
在他們兩人的身後,還站在一眾年輕人,蘇九此刻正默默端詳著三位道君的神像,對老村長的話似乎並不怎麽在心。
“咳咳,族譜上說,三百年前我們原是杜氏的一支,靈州大動亂的時候,為了避難,逃進了這東南山嶺中。當時有一位老祖宗,認為東南山嶺裏的月湖是一處聖地,可保佑百年平安,於是帶著我們一路到了這兒,從此定居下來……”
老村長趴在拐杖上,目光低垂下去,望著三位道君的腳下,語氣平靜地說著往事。
“靈州的杜氏,三百年前應該是一個大族吧?可惜現如今衰亡了。”蘇九忽然打斷了老村長的話,看上去感歎,目光卻沒有離開那三座道君神像。
“是,是啊,蘇公子說得對,村裏有些古籍裏,也說過我杜氏當年怎樣風光,現在麽……不知道外界還有沒有我們這一族的人了,百年來,村子裏也有些人出去過,但沒人說現在的靈州還有什麽杜氏……”
老村長咳嗽了兩聲,神情更顯得失落。
“聽說當年,杜氏也是有過星君的。”
老村長身子顫了顫,過了片刻,才點了點頭,有些艱難地說道:“不錯,祖上蒙受道君恩澤……”
“這些道君神像,不一般吧?”蘇九卻忽然轉了一個話題,目光始終落在道君神像上。
老村長沉默了,蘇九卻走到了供桌前,反問道:“要是我沒有猜錯,你們杜氏這位老祖宗,就葬在這裏吧?”
“咳咳咳……咳咳……”老村長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以至於開始咳血,身旁的梁子神色緊張地看著他,但是卻又不敢插話,這些事連他也一無所知。
“蘇……蘇公子是神仙人物,是小老兒愚鈍了,不錯,先祖帶領我們到這月湖邊定居之後,便修建了這座神祠,並且明言他死後要葬在此地,以此保佑我們這一支繁榮昌盛。”
“哦?”蘇九的目光意味深長。
老村長身上隱隱冒汗,有些支撐不住身體,若不是梁子扶著,或許早已癱倒在了地上。
“三百年前,靈州之亂的時候,天一星君杜天一與其嫡係族人消失,不曾想,竟然是躲到了這南方大山中來。”蘇九抬頭望了一眼那紫微道君神像,緩緩說道。
“公子……公子說得是。”老村長點頭附和,隻是神情苦澀,仿佛被看破了一切秘密。
“隻是,天一星君為何要隱居此地?”蘇九難得皺起了眉頭。
“老祖宗說這裏與世隔絕,遠離人間紛紛擾擾,是一處難得的好地方。”扶著老村長的梁子這時候忍不住插嘴說道。
“好地方?”蘇九嘴角泛起了一絲冷笑,梁子不敢再說話了。
蘇九轉身看向神祠之外,語氣驟然變得淩厲起來:“可在數百年前,這裏曾是一處妖魔聖地!”
老村長變了臉色,梁子也身子一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子,咳咳,公子是不是誤會了,老祖宗怎麽,怎麽可能帶我們到……”老村長急忙紅著臉解釋起來。
“月湖曾經確實是三大妖國之一。隻是五百年前的妖族妖主突然暴斃,月湖當中的妖魔也做鳥獸散,這南方大山此後便很少見到妖魔了。”蘇九身旁,紫瞳少年四輔忽然開口說道。
聽聞此語,老村長和梁子麵麵相覷,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這個村子的布局近似北鬥,神祠為其樞紐,應該是天一星君的手筆,這才鎮住了附近的妖魔。不然,想要保持三百年的繁榮而不受妖魔侵擾,幾乎不可能。”四輔繼續說道,老村長和梁子漸漸有了動搖。
“原來如此……”老村長苦笑兩聲,“還真是靠了祖宗保佑。”
說完,老村長有些遲疑地看著這群人,一個個倜儻不凡,似乎皆是仙家,“不知各位……上仙,來到我們村子,是有什麽要事?”
“倒不是要事,”蘇九走到神祠門檻邊,眺望著外邊的煙雲,“隻是星象顯示,此地似有異樣,特來探查一番。”
“異樣?”老村長心有餘悸地往月牙湖看了一眼,“這湖裏,好像有、有妖魔。”
蘇九卻是不以為意,“南方大山當中,妖魔不在少數,隻是以天一星君的手筆,這些妖魔想來也不敢進犯。”
老村長和梁子聞言,都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蘇九卻是轉身看著四周的水霧,“不過這大霧覆蓋了方圓數十裏,連綿數日不散,卻是有些蹊蹺。”
梁子眼珠子一轉,立刻說道:“這大霧來得莫名其妙,諸位上仙雖然神通廣大,想要弄明白恐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村子裏還有不少空房,酒食也充足,諸位上仙要是不嫌棄的話,不如先暫住村中?”
蘇九往身旁眾人看看,身旁十幾位青少年有的微微點頭,有的沉默以對,唯一的女子默然望著天上的大霧出神,似乎對這場談話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也好。”見眾人並無明顯反對,蘇九便點了點頭,答應了這一請求。
對此,梁子自然是喜形於色,深知留住上仙的好處,忙攙著老村長去安排住宿。
至於蘇九,心裏隱隱有些悸動,轉身望著神祠深處的三尊神像,皺了一下眉,水霧悄然襲來,似有些陰冷。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