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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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靜止了,空間凝固了,唯有意識,朦朧的意識,在一點點回歸,首先是感到冷,冷到絕望,而就在要徹底絕望的那一刻,又有一絲淡淡的溫暖,就在自己的懷中,於是很安心,再沒有了什麽畏懼,隻是想看一看她的臉,於是艱難地睜開了眼。

    魔淵之下,這血腥的殺戮場,確實停滯了。子黍隱約看到一絲光,竟是血色的,衝天的血色,看不到邊際,但是並不凶戾,隻是平靜地照耀著,照耀這片亙古的黑暗。

    微微抬頭,他想要看清這血光,卻發現身旁是靜靜圍繞著他的幽靈妖魔,一個個睜著綠色的眼睛,眼裏火焰跳動,仿佛一鍋沸騰的綠油,然而不動。

    冰原妖魔,其中有幾隻已經將長矛手臂刺到了他的身旁,那些血紅的眼睛裏也滿是興奮,絮狀物擰成了一團,有些像是眼珠的樣子了。不過,這些冰原妖魔同樣靜止在了原地。

    漫天的紅光閃耀,竟然是暖洋洋的感覺,子黍透過身旁的這些妖魔,往遠處看去,那散發著紅光的人,隱隱約約有些熟悉。

    是雪前輩?子黍想到,可她一身白衣,眼前的人卻是黑色的衣裙,仿佛天生便與黑暗融為一體。

    黑色、長裙……子黍遲鈍的腦海豁然劃過一道閃電,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著那個緩緩走來的女子,目光呆滯。

    絕望的深淵之下,血腥的戰場之中,這一刻卻是空前的寂靜。

    妖主目光低垂,於高空之上,默然望著他,或者說是他懷中的小薇,神情裏竟然也透露出了一絲難言的憔悴、欣喜。

    一步之間,她已來到子黍身旁,四周的妖魔,這一刻全部碎裂,或化為黑霧飄散,或結為冰晶落地,隻剩下子黍和小薇兩個。

    “前輩,她……”子黍抱著小薇,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

    妖主伸手接過小薇,深深看了子黍一眼,“多謝了。”

    子黍倒是有些臉紅,覺得全然是自己拖累了小薇,“她沒事吧?”

    妖主看了看懷中的小薇,神色多了一絲溫柔,“讓她睡會。”

    子黍鬆了一口氣,又不禁問道:“前輩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我們能出去嗎?”

    妖主望著遠方的黑暗混沌,隻是說道:“跟我來。”

    她轉身離去,一步步走向遠方,四周的妖魔和骷髏,都在她的身側靜止下來,仿佛被那股隱含的威壓所震懾,不得動彈半分。

    子黍轉身看了看,撿起了落在地上的星盤,收好之後,捂著手臂急忙跟了上去。

    冰原上彌漫著深沉的死氣,那場亡靈與妖魔的戰爭仍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妖主走過的路卻是一片寧靜,淡淡的紅光,不覺得血腥,反倒有種難言的安寧。

    走在這條路上,他轉身朝遠處望去,無邊無際的骷髏,像是煮沸了的開水,源源不斷從冰原之下湧出,竟不像是戰爭。那些冰原妖魔,雖然能夠衝殺進骷髏當中,可是那白色的浪潮席卷,卻像是幾粒沙塵,淹沒在浪花中了。

    他不知道,冰原的地下有多少骷髏;也不知道,黑暗之有多少妖魔;甚至不知道,這魔淵到底是怎樣的地方。

    沿著紅光往前走,回頭的時候,那骷髏的海洋深處,仿佛有著白色的光暈在湧動,不知道是骷髏本身白色的骨質散發光芒,還是那深處真的隱藏著什麽東西。相距不遠的那一處魔坑,則依舊深邃死寂,源源不斷冒出的妖魔阻擋了白色浪潮的靠近,雙方在大地上勾勒出了一道鮮明的線,仿佛一幅太極圖。

    一路之上,妖主再沒有說過任何話,子黍作為晚輩,也隻默默走在後方,直到走得遠了,陷入一片真正的寂靜中,那些妖魔也消失了。

    這個時候,子黍才感到一陣熟悉的冰冷,抬頭望去,黑暗的盡頭,是巨大的骸骨。

    不同於那些骷髏,眼前的骸骨仿佛是由群山構成。白色的肋骨,像是通天的玉柱,而那高處的脊骨,像是山嶺的脊背,一節節脊骨延伸開去,從黑暗的一頭通往另一頭,根本看不到盡頭。

    子黍不禁想到了湖妖,望了望前方的妖主,腦海裏是那好似要通往天穹般的身軀,可對比這望不見盡頭的骸骨,卻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走入骸骨軀體之內,妖主忽然頓了頓,重又將小薇遞還給了子黍。

    “照顧好她。”

    子黍伸出雙手接過小薇,望著她走向骸骨的另一側,身影飄忽,一下子遠去了。

    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子黍又低頭看了小薇一眼,她神色安詳,胸脯微微起伏,竟是真的睡著了。

    抱著她,又往前走了兩步,抬頭望著這龐大的屍骸,僅僅是想要橫穿這具屍骸,便像是要跨越數十裏,默然走了兩步,子黍有些氣餒了,覺得還是停下來等待更好。

    妖主這一去,便是很久,又或許並沒有多久,隻是他感覺上過去了很久,時間是靜止一般,心裏轉過了幾千個念頭,一切卻全然沒有變化,低頭看看小薇,倒是安心了許多。

    遠方,隱約有光傳來。

    巨大的骸骨,一節節閃爍起了泠泠的熒光,從一側傳遞往另一側,悄無聲息,卻在緩緩地進行著。

    雖有些驚疑,但一想到妖主,子黍麵對這番變化倒是顯得很鎮定。

    等到子黍頭頂也被骸骨的熒光所照亮的時候,遠方隱隱現出一道身影,綽約多姿,妖嬈嫵媚,仿佛很早之前便在此了。

    子黍的瞳孔縮了縮,不禁退後了半步,“雪……前輩?”

    瑩瑩的幽光下,白衣女子悄然轉身,對著他燦然一笑,衣襟之上,白色的幽蘭朵朵綻放,如同天女散花……

    ******

    妖都,皇宮之內。

    沙狐妖王盤膝端坐在正南方,血紅的雙眼裏帶著一絲滄桑,卻也顯得病態般癲狂。他身前的龍鱗劍早已出鞘,懸浮在半空中,散發著幽幽的白光。

    東側,是一身翠綠旗袍的青蟒妖王,麵容嫵媚多姿,令人難以忘懷。這難以忘懷不止是留戀,還有一種莫名的心慌,仿佛她的美豔妖嬈底下藏著無比可怕的東西,即便是妖王也會感到一種本能上的心悸。

    西側,則是金瞳白眉的白虎妖王,白袍白發,氣宇軒昂,冷然地看著身旁幾妖,微微抬著頭,目光有些輕蔑,或是天生的傲氣使然,隻在與青蟒妖王對視的一刹那,雙方的眼裏才閃過一絲難言的光彩。

    至於北方,還站著一位披灰色披風的中年男子,方正的臉型,看上去平平無奇,唯獨眼角有些下陷,目光顯得深邃威嚴。

    此刻,位於北方的男子看了沙狐妖王一眼,繼而落到那柄出鞘的龍鱗劍上,問道:“沙無夜,喚我等至此,到底所為何事?”

    沙狐妖王神色平靜地看著眼前的龍鱗劍,緩緩說道:“天鷹妖王稍安勿躁,傳喚三位的是妖主,我也不過是暫代妖主行權罷了。”

    “妖主?近幾日新晉的妖主?”天鷹妖王雙眉緊蹙,眼眶深沉,隻剩下幽黑的眼瞳。

    “不錯,鷹王你當時並不在場,或許未曾見過這位妖主。”沙狐妖王點頭說道。

    青蟒妖王嬌笑著開了口,“鷹王抱負遠大,終日閉關苦修,自然無心於此。想來若是鷹王渡過了大天劫,進而統領妖族,那才是南國之福。”

    天鷹妖王臉色一變,深深地看了青蟒妖王一眼。

    “哈哈哈,鷹兄不必介意,我妖族以強者為尊,若那應龍真能服眾,尊她為妖主又如何?”白虎妖王大笑一聲,化解了空氣裏沉悶的殺機。

    此時,沙狐妖王方才說道:“之所以要三位前來,其實隻有一件事,因為事關重大,所以知情之人,越少越好。”

    天鷹妖王揚了揚眉毛,青蟒和白虎神色各異,皆是看著沙狐妖王。

    終於,青蟒妖王輕笑了一聲,問道:“到底是何事,沙兄可否提前透露一二?”

    沙狐妖王看著她,她隻是淡淡地笑著,目光不閃不躲。

    他垂下了眼簾,看著地上閃著微光的龍祖圖案,“妖主有令,開啟魔淵。”

    話音方落,三位妖王盡皆變色,而皇宮地麵之上,龍鳳圖案突然閃亮起來,爆發出耀眼的光芒!

    ******

    “轟!”

    震天的轟鳴聲響起,子黍往身後望去,透過那高聳的白骨柱,能夠看到遠方遍布漫天流火,鮮紅的烈焰,鋪蓋了整片天際,像是伸展開的羽翼。

    妖主不知何時,已然出現在了身旁。

    子黍吃了一驚,回頭往身後看去,黑暗中再看不到絲毫人影。

    “通道已開,該走了。”

    妖主接過了小薇,對著子黍說了一句,便轉身朝著那骸骨的另一側走去。

    子黍回過神來,趕緊跑著跟了上去,可是仍然不時回頭,卻再也見不到那個一襲白衣,傾國傾城的女子了。

    遠遠地走了似乎許久,才看到一個白色的光洞,妖主站在光洞之前,正等著他。

    “帶著她先進去。”

    妖主說著,又將小薇遞給了他。子黍有些哭笑不得地接過來,看了看還在熟睡的她,不知是不是妖主給她施加了什麽法術,竟能一路上睡得如此安寧。

    想起了之前所見的景象,子黍心裏其實有些糾結,不知該不該告訴妖主。有時候他又懷疑自己隻是看錯了眼,而那位雪前輩雖然有些不對勁,又卻是照顧過他的。

    “前輩……”他猶豫了片刻,終究覺得還是將此事說出來為好。

    “通道維持的時間不多了,快進去吧。”妖主打斷了他,隻是往那白洞瞄了一眼。

    子黍張了張嘴,最終沉默了下來,點點頭,轉身踏入白洞之中。

    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是刺目的光,他閉上了眼睛,隻是緊緊抱著懷中的女子,生怕有什麽閃失。

    強烈的眩暈感和白光漸漸消退之後,他才一點點睜開眼睛,眼前的場景,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妖主呢?”

    一道冰冷的發問,就在自己的身後,子黍回頭看去,沙狐妖王的麵容赫然顯現在眼前。

    子黍猛地退開了兩步,有些摸不清頭腦,茫然地看著圍繞他的幾人,不知身處何方,唯獨那把深沉古樸的龍鱗劍還有一絲眼熟,正懸浮在自己的身旁。

    沙狐妖王看著他,皺了皺眉。

    子黍這才想起來對方之前向他問話,“前輩她……她讓我們先出來。”

    “關閉通道,還要多長時間?”皇宮大殿的西方,白虎妖王忽然問道。

    “大約一炷香,當然,也要看你們出力多少。”沙狐妖王看了一眼半空中的白色光洞。

    子黍這時候才看清楚,自己竟然是身處在妖族的皇宮之中,四周妖氣彌漫,而地上的龍鳳圖案不時發出閃光,四位妖王端坐四方,皆是結著古怪的手印。

    青蟒妖王忽然說起了神秘的妖語,子黍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隻見隨著妖語,她的手印也在變化,而半空中的白洞緩緩縮小。妖族的法術,往往需要念誦妖語才能施展,看來她並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施展法術。

    白洞越來越小,到了僅僅隻能容納一個人通過的地步,竟然還不見妖主出來,反倒有著黑色的霧氣,悄然溢出,將白洞染成了灰色。

    “咚!”

    洪鍾大呂般的聲音,從皇宮的深處傳出,月牙湖的湖水激蕩,竟然衝到了皇宮之上,而整個皇宮底部的青銅柱也隨之發出了震顫之聲。

    “看來是遇到麻煩了。”

    天鷹妖王看著那個變幻的白色光洞,說道。

    青蟒妖王停下了施法,神色有些難堪,“再繼續下去,出口就徹底封閉了。”

    “魔淵自從封禁過後從未開啟,裏麵的情況到底如何還未可知。”沙狐妖王說道,又看了子黍一眼。

    子黍有些緊張,又一次想到了那位雪前輩。莫非,她和妖主交戰了?不然這魔淵為什麽會如此震蕩,簡直像是要將皇宮也徹底顛覆。

    “轟!”

    又一次巨響傳來,整個皇宮都明顯震蕩起來,灰色的光洞之中,終於有一道人影飄飛出來,四大妖王皆是緊張地站了起來,沙狐妖王更是一把握住了龍鱗劍。

    黑衣飄舞,女子神色淩冽,於半空緩緩落下,轉身看了沙狐妖王一眼。

    沙狐妖王鬆了口氣,剛想說話,手中的龍鱗劍卻已被她奪去。

    白色光洞扭轉,當中猛地伸出了一隻手,蒼白的骷髏之手!

    “哢!”

    妖主手持龍鱗劍,直刺在白色骷髏之手上,妖族至寶這一刻綻放出刺目的光芒,直接砍碎了那一隻白骨手臂。

    扭曲的白洞之中,隱隱傳來一聲不甘的尖嘯,而後隨著光芒流轉,徹底恢複了寂滅。

    收回龍鱗劍,妖主看了四大妖王一眼,“有勞諸位了。”

    “主上無事便好。”天鷹妖王朝著妖主恭敬一拜,“先前鎮守邊疆,未能拜見主上,還望恕罪。”

    另外三位妖王望著他,皆是驚異於他的表現。

    “無妨,此次還要多謝鷹王了。”妖主點了點頭,說道。

    接下來,四位妖王與妖主相互說著客套話,倒是顯得一片其樂融融,皆大歡喜。不過,交談的是妖語,子黍聽不懂,便隻好低頭去看懷中的小薇。

    隻見她眼眸微動,在這一刻緩緩醒了過來。

    “你醒了?”看著她睜開眼,子黍總算鬆了一口氣。

    小薇半眯著眼,眼神還有些迷離,“我們這是死了嗎……怎麽這麽吵?”

    四位妖王停下了談話,妖主望著她,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子黍被這麽多妖王看著,倒是有些慌張,聽她說的話,更是有些哭笑不得,“我們得救了,現在在外麵。”

    “嗯?”小薇又眯了眯眼睛,側身看去,四周有些熟悉,等到看見了身旁那一身黑色長裙,嫻靜優雅的女子,才一下子清醒過來。

    “娘……”她先是激動地喊了一聲,忽然覺得有些異樣,又看了看子黍,才發現自己竟是一直被他抱在懷裏。

    “啊!”她慌忙推開了子黍,自己站了起來,四位妖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皆是有些曖昧,更是讓她臉色通紅。

    狠狠瞪了子黍一眼,她轉身匆匆跑出了皇宮。

    “哈哈哈,”白虎妖王大笑了起來,先是看向子黍,又朝著外邊側了側頭,“別愣著,快追啊。”

    子黍原先還不覺得什麽,被他一說,臉色也紅了起來,忙擺了擺手,“前輩你誤會了……”

    “小家夥,這可是妖主大人的明珠哦,還不滿意嗎?”青蟒妖王也戲謔地說道。

    子黍緊張地看了妖主一眼,生怕妖主發怒,“沒有沒有……”

    “哦,那就是很滿意咯。”青蟒妖王拍手說道。

    子黍臉色漲得通紅,茫然無措地說道:“我……我……不是……那個……”

    妖主一直含笑看著這一幕,此刻見子黍實在有些下不來台,便說道:“我看小薇的氣色不太好,這有兩枚養魂丹,你送與她服下吧。”

    她揮手間,一枚玉盒落入了子黍懷中。

    “啊?好、好的。”子黍一開始還有些發愣,接過玉盒後,倒是有了理由,趕忙溜出了皇宮。

    走出去之後,才鬆了口氣,心裏暗暗感激著妖主的解圍。

    可是,沒走幾步,子黍回想著妖主的話,再看看手裏的玉盒,忽然怔了一下,“這是,讓我去找小薇?”

    苦笑了兩聲,子黍撓了撓頭,隻能去找小薇了。

    皇宮很大,一時間他也不知道小薇到了那裏,轉了兩圈,忽然看到一處樓閣內,有著一道白衣身影,背對他望著一片浩渺湖水。

    “小薇?”

    子黍試探著走了過去,可是等到走近之後,卻發現樓閣內根本沒有人,眼前出了月牙湖湖麵上的迷茫霧氣,再看不到別的東西。

    白色的紗簾拂過他的臉頰,子黍看了看紗簾,暗暗疑惑,自己怎麽會將紗簾看做了小薇,又有些好笑,拂開了紗簾,轉身離去了。

    樓閣之中,這才悄然走出一位白衣女子,默默看著他離去,轉身望著那波瀾起伏的江麵,仿佛遺世獨立的仙子,卻又一次謫回凡塵。

    悠然的歎息聲中,她輕聲低語,眼底已是訴不盡的滄桑。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