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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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之後,妖都深宮之中。

    水晶簾低垂而下,散落著點點流光,湖上的霧氣升騰,時而透過紗窗,在宮殿內升起縷縷煙雲,煙雲之中,還有著一對白鶴,單足而立,守候著這清冷深宮。

    水晶簾內,妖主盤膝端坐在白玉石床之上,隻墊了一塊墊子,周圍檀香嫋嫋,聞之令人心曠神怡,似是清修之地。

    在其身前,還站著一個人,麵容俊朗,神態高傲,隻是眼底裏隱隱有著一絲失落,不時還會閃過一絲猩紅的血色。

    “事情的經過,我已經說了。”

    妖主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似乎剛結束一場談話。

    沙狐妖王扯了扯嘴角,似乎在笑,好像是自嘲,卻捏緊了拳頭。

    “原來如此,哈哈,原來如此,哈哈哈……”

    他竟是不可控製地大笑起來,驚得水晶簾外的兩隻白鶴睜開了眼睛。

    妖主神色平靜,但眼中隱含一絲不悅,“你的脾氣,得改。”

    “改?”沙狐妖王一邊笑,一邊搖了搖頭,“為什麽要改?”

    妖主不再說話,合上了眼。

    沙狐妖王也無心停留,拂開水晶簾徑直走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笑,有些滲人,宮中眾多白鶴所化的宮女,皆是悄然避開了他。妖都皇宮的侍衛,也沒一個敢阻攔他的,隻見他大笑著走出皇宮,仿佛有些悲涼。

    隨著時間的推移,南方大山中的妖靈逐漸複蘇,那些原本深藏在深山洞窟之中的妖靈,大多湧入了妖都之中。如今的妖都,已是有了熙熙攘攘的妖靈,大多遵守著妖都規定,沒有顯化出本體,而是以近似人類的形態出現。

    沙狐妖王孤身一人走在街上,五百年的沉寂,讓許多妖靈都忘卻了妖王的模樣,再說,它們也並不相信會有妖王就這樣走在街上,像個瘋子。

    這些,沙狐妖王全然不曾在意,他的眼睛泛紅,看上去像是嗜血之輩,即便不曾顯露妖王威勢,許多小妖大妖也是感到害怕,不願意離他太近。

    也是因此,當他跨入一家酒樓之後,徑直奪走了櫃台上的兩瓶好酒,那猿猴掌櫃也隻是驚異地看著他,沒敢上前阻止。

    猛地灌下一大口酒之後,沙狐妖王目光往酒樓之中一掃,竟是走到了一桌女客麵前,啪地一聲放下兩壇酒,隻是盯著對方看。

    那女客一人一桌,身份尊貴,是妖都四大妖族當中羽蛇族的族人,容貌與人類相差無幾,眉心點著一枚青鱗,眼神冰冷裏透著一絲狠毒,見有妖如此冒犯於她,也是勃然大怒,狠狠瞪了回去。

    隻是這一眼,卻讓她覺得詫異,沒有想到這個縱酒鬧事的家夥,竟是十分俊朗的青年。作為妖族中的貴族,她見過不少帥氣的異族,但是都太陰柔,與眼前的青年截然不同。

    沙狐妖王一手撐著桌子,另一隻手,直接抬起了她的下巴,麵對那變得危險的眼神,他反倒是露出幾分欣賞來,低聲地說了一句,“倒是有些像……”

    羽蛇族的女子怔了一下,沒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卻見他徑直俯上身來,往後一推,壓住了她,便親吻了起來。

    酒樓之中,頓時響起一片大呼小叫的聲音,但是沒有妖去阻止,反倒是吹起了口哨,生怕不夠熱鬧。妖族之中,大多數妖靈獸性不改,盡管變成人的模樣,卻並不意味著要遵守人類的倫理準則,眼前這種場景,在妖族文化當中,和人類的求婚行為差不多。

    羽蛇族的女子還在拚命反抗,盡管這似乎沒有一點效果。實際上,妖族服從弱肉強食的法則,她的反抗,主要是因為四周圍觀的妖族太多了。不過,反抗一會之後,明白沒有效果,她便顫抖著閉上眼睛,似乎是認命了。

    這時候,緊緊抱著她,像是鐵鉗般的雙手卻忽然鬆開了,沙狐妖王席地而坐,反手抄起一壇酒便往嘴裏灌去,反倒淋得滿身都是。

    羽蛇族的女子驚恐地看著他,他的嘴角有一絲血跡,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她知道這是她自己的血,之前他咬破了她的嘴唇,那時候她有種要被對方吃掉的恐懼,蛇類相食,盡管這種本能在其祖先進化為妖靈之後已經淡去了很多,可是靈魂深處的恐懼還是令她顫抖。

    “你在害怕?”沙狐妖王直視著她。

    羽蛇族的女子雙手撐地,往後退了幾步,他血紅的眼睛確實令她感到害怕,可是出於高貴妖族的自尊,她又搖了搖頭,反倒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

    沙狐妖王又大笑起來,抓住酒壇子,往地上一摜,砰一聲成了碎片。

    霍然起身,他抓著另一壇酒走出了酒樓,隻剩下羽蛇族的女子,有些發愣,望著那高大的身影消失於街巷。

    ******

    接下去幾日,妖都四大妖族皆去皇宮朝覲了一次妖主,似乎下達了什麽命令,妖都之中的戒備一下子森嚴了起來。有知情者透露,這是要追查敢於刺殺少主的凶手,隻是關於這凶手的信息尚在保密之中,不過妖都的戒嚴,卻日益加重。

    為了平息妖主的怒火,四大妖族少不得要這麽做。原本承擔皇宮防衛的隻有羽蛇一族,如今則是將另外三族中大量的族人也調集到了妖都之中,承擔起了皇宮守衛的責任。

    此外,妖都重新組建了妖廷,除了四大妖族之外,南方妖國四方邊境,也有不少妖族作為代表被舉薦進入妖廷。妖廷對四方妖族下了一係列命令,同時也開始製定妖族的法令,違逆妖廷者則派軍隊征討,四大妖族為主力軍,而與其有仇隙或有心為妖廷效力者也紛紛出力。這一係列措施的實施,使得南方妖國原本散漫的情況得到極大改善,開始真正朝著國家的狀態轉變。

    另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也在此期間發生,甚至靠著流言蜚語,傳到了妖主的耳中。據說,沙狐妖王近幾日一直未曾離開妖都,反倒是尋釁滋事,騷擾女妖,便是四大妖族的族中子弟,也有不少受害者,隻是礙於對方身份,情節不算嚴重,四大妖族也是敢怒不敢言。

    南方妖國當中妖王都有自己的領地,除非妖主召集,根本沒有妖王會長時間停留在妖都之中,沙狐妖王此舉無疑引起了群妖不滿,甚至暗示他別有用心,始終覬覦妖都。不過,在縱酒佯狂了幾日之後,他終歸是獨自離去,返回了南荒。

    妖主對於妖都諸事,無心理會,仍將失而複得的龍鱗劍授予小薇,隻在不得不需要她出麵時暫且露麵。這樣一來,小薇不但成了南方妖國的少主,更是成了妖廷之主,一人之手,便執掌了妖國大半的權力。

    祭天之時,袞服加身,當她帶上冕旒之後,妖族皆稱其為少帝,權勢之威,遍及妖國。

    子黍對此,反倒是心裏有種難言的滋味。如今的小薇,在妖族中的地位尊貴之極,也就不可能擺脫那些妖族的煩雜事務,南方妖國開始整合,諸事決斷,都要聽她的意思,因此而不得閑暇,也就成了必然。

    幾日來,他隻找過她一次,大意是要離開此地,出山尋找爹娘。然而見了小薇,想說的話卻又不知為何說不出口,隻記得她對著他笑,似乎談了許多話,又似乎一直沒有說話,或者說,隻說了一些虛無縹緲的話。什麽是虛無縹緲的話,子黍想不清楚,大概就是一些看上去很平常,又莫名其妙的話,因而很快便記不清了。

    妖都畢竟是妖的國度,除了小薇,整個妖都他再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現在小薇既然已是妖都的少主,而他自從修煉過金色書頁上《道一真經》的心法後,也自覺有了一些避開妖魔的能力,那麽他也就沒有留在這個地方的必要了。

    微微歎了口氣,子黍默然望著月牙湖的湖麵,不知道自己的心裏在想什麽。這個時候他應該高興才對,畢竟現在他終於可以嚐試著走出大山,去尋找爹娘,尋找清兒了。但是實際上卻並沒有自己想的那樣高興,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麽。

    到妖族皇宮之前逮住一隻白鶴之後,子黍逼著對方給小薇傳一句話,便獨自離開了皇宮。

    作為一個人類,在妖都之中多有不便,即便他是從妖都皇宮出來的,身上還有一枚妖都的通行令。那是小薇給他的,主要的目的倒不是通行,而是威懾一下那些大妖,免得他出去後被某個妖魔吃掉。

    走出妖都之後,他有些茫然地回到了山村的廢墟上,神祠已然徹底坍塌,山村的遺跡更加破敗,有不少妖族行徑的痕跡。

    搖了搖頭,子黍不願再去看破敗的鄉村,甚至不想回憶,一個人走上西山,又走下西山,穿過荒原的時候,看到當中還有不少骷髏般的妖魔,皆是閃爍著綠色的眼睛看著他,或許因為他身上還有妖族的氣息,沒敢接近。

    回到月湖,湖上依舊霧氣氤氳,這十多天來,子黍對於籠罩了月湖妖都地區的白霧早已習慣,隻是那朦朧霧氣之中,再見不到一個熟悉的人,不免有些失落。

    走了兩步,來到月湖之畔,又轉身走向那個山穀,山穀裏還放著一籃子水果,卻是有些爛了,散發出香甜的氣息。

    子黍走上前去,看著那籃子水果,又看看四周的幾間屋子,霧氣濕冷,那些屋子仿佛也一下子陰暗起來,甚至結起了蛛網,仿佛已有幾十年不曾居住了。

    這裏,以後,或許不會再有人來了……

    子黍想著,抓起那一籃子水果,默然走到一旁倒掉,竟是有些呆了。

    對於妖都,對於皇宮,他感到難言的陌生,可是回到這個地方,卻很熟悉,熟悉到仿佛在這裏生活了很久。

    實際上,他在這裏不過隻住了十幾天,十幾天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他心裏有些留念,但又無可奈何。

    一一將門關好,拂去那些結出的蛛絲,雖然知道這舉動有些徒勞,子黍仍然很認真地做著,擦去那些落在屋內的灰塵。

    直到將這裏打掃一新之後,他最後看了一眼,山穀依然是與往昔一般幽靜,空氣裏帶著一種馥鬱的清香,隻是此刻,看上去卻顯得死寂了。

    駐足了片刻,子黍轉過身去,卻見到在山穀的入口處,小薇正默默地看著他。

    她一身淡金色的袞服,雖然沒有帶冕旒,看上去還是顯得威嚴高貴,為了保持威嚴,妖族的少主是很少笑的,因而她現在的神色裏看不出任何表情,簡直和那位妖主一樣。她站在穀口看著他,腰間還係著那把龍鱗劍,子黍有些怕她。

    “要走了?”短暫的沉默後,小薇開口問道,克製著自己的聲音,因而聽上去有些冷。

    “嗯……”子黍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便微微低下頭,說道:“這些天,多謝你的照顧了,我……”

    “我有什麽好謝的?”小薇冷冰冰地打斷了他。

    子黍一時語塞,這一刻的小薇讓他覺得很陌生,不過想到她現在已經是妖族少主,發生一些變化也是難免,盡管難受,他還是說道:“總之,你幫了我很多次,我心裏一直把你當朋友的……”

    說到這裏,他的心思有些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隨手在衣服口袋裏亂翻,摸到了一樣東西,心裏稍稍有些安定,將之取了出來,“這個是我刻的,送、送給你……”

    他遞給小薇那塊月石,那是他之前在月湖刻的,後來小薇走時,又將她的身影描上了。

    小薇接過月石,那枚桃形的月石上刻著一株老桃樹,卻是刻得不怎麽好,但是桃樹下的那個女子,卻是眼角微彎,似笑非笑,靈動無比,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她咬了咬嘴唇,勉強笑了一下,盡管她覺得自己笑得一定比哭都難看,“朋友?”

    她看著子黍,“你說我們是朋友?”

    子黍有些慌,“是,是啊。”

    “啪!”

    小薇忽然狠狠地將那塊月石朝著地上擲去,月石彈跳了幾下,徑直翻到山穀另一側的山崖底下去了。

    子黍愣住了,同時也覺得惱怒,“你,你怎麽這樣!”

    “我就這樣了,怎麽樣?”小薇反問他,雙手的指甲嵌進了掌心。

    子黍被她嗆得說不出話來,隻是心裏充滿了悲傷、失望,她到底不是清兒,蠻橫、無禮、喜怒無常……

    “不可理喻。”憋了口氣,他最終拋下這麽一句話,匆匆走出了山穀。

    擦肩而過的刹那,小薇依然是麵無表情,隻是衣袖中,指尖已染上了殷紅……

    ******

    最終,子黍一個人離開了。

    跑下山後,他才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分,可是轉身看了看,還是沒有上去。

    本來便是想同她告別的,既然發生了這件事,便更不可能再回去了。

    灰心,失落,還有一種難言的苦澀在心裏積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難受,這種難受他沒有經曆過。即便是失去清兒,發現山村化為飛灰的時候,他也不曾感到這種痛苦,那個時候他隻是覺得絕望,心若死灰,但是不像現在這樣,悶得喘不過氣,像是有一雙手掐死了自己的喉嚨。

    終於,再無法忍受這種痛苦,他猛地一拳砸在樹上,樹上多了一個拳印,當然,他的手也因此流了血。不過,這似乎能夠緩解自己的鬱結,他又狠狠砸了兩下,像所有那些苦悶的青年一樣,靠著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來緩解痛苦。

    最終,耗盡了力氣,子黍癱坐在地上,側著頭,目光遙遙地望向月湖。木然地坐在地上,片刻之後,他忽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嘴唇顫抖,低聲說道:“對不起……”

    雙手有些無力地撐著地麵,他緩緩站了起來,獨自轉身,身影漸漸在林蔭下模糊了,隻剩下那落寂的聲音還在原地停留,“我要去找清兒……”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