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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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小徑,曲折回環,直通入一片綿延數十裏的樟樹林。樟樹林覆蓋的範圍雖廣,卻不算茂密,當中還隱隱可見白色炊煙,在樹林深處飄搖而上,甚至隱隱能聽見犬吠之聲。
子黍走入其中,星星點點的陽光透過葉片灑落在林蔭小道之上,清風徐來,帶著一陣清香,令人神清氣爽,胸中鬱氣為之一掃而空。
在深入樟樹林深處之後,一旁多出了一條小徑,小徑上還有一位老伯背著一擔幹柴低頭走來,直到走得近了,才發覺前邊有人,便抬起頭看了子黍一眼,不禁有些詫異。
“老伯,附近有村子嗎?”雖是明知故問,子黍還是問了。
老伯從上到下看了子黍一眼,見其衣衫破爛,還隱隱有血汙痕跡,暗中警惕起來。
“外鄉人?”老伯抖了抖身上的那捆幹柴,手往後扶著,同時便摸到了一把柴刀。
子黍點了點頭,“幾天沒吃飯了,想找個地方歇歇腳。”
“哈哈,”老伯笑了兩聲,“這樣啊,吃個飯歇歇腳倒是沒問題,隻是現在這附近的妖魔忽然多起來了,常常興風作浪,縣府州府都派了人來,進出村子倒是有些不方便。”
子黍沒有聽懂老伯話中的暗示,隻是問道:“那我可以進去嗎?”
老伯又有些驚疑地看了他一眼,暗自思量了一番:若真的是殺人犯,應該沒有蠢到主動送上門來的,隻是他這一身血跡解釋不清。看樣子起碼在外流浪好幾天了,神色倒是不見疲憊,恐怕還是個練家子,怕是不好對付。
“可以,可以,跟我來吧,村子就在附近,幾位朝廷的大人恰好也在。”老伯抖了抖背上的柴擔子,轉身沿著鄉間小路走了出去。
子黍鬆了口氣,一想到又能重見人煙,心情好了許多,便主動上前說道:“老伯,這擔柴我幫你背吧?”
不料老伯卻是猛地跳開一步,神色緊張地看著他。
這目光讓子黍一愣,隱隱明白了什麽,止住了腳步。
“不用,不用,這點柴還背得動。”老伯又抖了抖背上的那擔子柴,說道。
“哦,好。”子黍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了。
於是老伯又繼續往前走,而子黍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背後那擔子柴,他不知道為什麽對方老是要抓著這擔子柴,生怕他搶了去嗎?這疑惑直到透過那堆幹柴,看到其後隱藏著的一把柴刀之後,才內心了然。
一時之間,子黍感到有些心灰意冷,不過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對一個外鄉人保持戒心,似乎也是應該的。
入鄉的路並沒有老伯說得那麽近,但是也不算遠,大概走過三裏路後,他便看到了一處樟樹林裏的山村,熟悉的土坯房,茅草屋,以及穿著麻衣的男女老少,被人牽著的豬狗牛羊,和那些四處晃蕩的雞鴨,追逐打鬧的孩童,甚至是村中的石磨,牛車,打穀機……這些刻在記憶深處的畫麵,在這一刻全都鮮活了起來,似乎山村並沒有消失,村民也並沒有逃亡,他們都隻是換了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了生活。
子黍合了合眼睛,恍惚中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隻是睜開眼時,四周望不見西山和東山,也望不見煙波浩渺的月牙湖,甚至望不見任何一個曾經的熟人,隻有眼前的老伯,慢吞吞地走在前頭,時不時戒備地回頭看上一眼。
“老伯,這是什麽村?”不知出於何種情感,子黍向著老伯問道。
“柳村。”
“柳村?”
“以前這兒種著一株老柳樹,現在枯死了。”
“哦,可惜了。”
老伯沒有再說話,子黍也沒有,亦步亦趨地走到了柳村村口,村口還守著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和子黍差不多年紀,不過卻穿上了黑色的甲胄,手上還抓著長矛,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子黍身上。
“我去喊村長來,現在村子裏戒嚴,陌生人進去不太方便。”
老伯回頭對著子黍說道。
“麻煩老伯了。”子黍點了點頭。
老伯於是背著柴上前去,兩個年輕的士兵和他交談了幾句,接下來老伯便一個人進了村子,隻剩下兩個士兵仍然眼神不善地盯著子黍。
子黍默默等了一會兒,片刻之後,村子裏走出來了三個人,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神情嚴肅,快步走到了村口處,皺著眉看向子黍。他的身旁還跟著兩個青年人,一男一女,走得卻不算快,隻是慢悠悠地跟著中年人,仿佛散步一般。中年人和村中其他人一樣穿著麻衣,看來便是村長。跟著村長的兩人卻穿著黑色綢衣,其上繡著火紅色的赤豹圖案,似乎身份不凡,不知是否便是之前老伯所說的朝廷之人。子黍一輩子生活在山村,根本沒有朝廷的概念,因此隻是好奇地看了兩人一眼,便將目光放在身材魁梧的村長身上。
“你是誰,哪裏來的?”
村長的問話不算友好,甚至有些生硬。
子黍對這個情況有些吃驚,看來之前老伯所言不錯,附近確實深受妖魔騷擾,鬧得柳村人心惶惶,戒備森嚴。
不過這些子黍並不怎麽關心,他急於想知道山村中人的行蹤,便沒有隱瞞身份,指了指身後那巍峨連綿的南嶺群山,“從山裏逃難出來的。”
“山裏?”柳村村長抬頭望了一眼南嶺群山,忽然變了臉色。一旁站著的兩名民兵也是神色緊張,唰得一下,挺起了長矛指向子黍。
跟在柳村村長身後的一男一女,彼此對視了一眼,看向子黍的眼神也立刻變得危險起來。
子黍盡管不明白這些人舉動的意思,但也知道山村逃出來的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甚至根本就沒有人逃出來!
一想到這種可能,他不禁亂了神,忙說道:“我真是山裏出來的,兩個月以前,我們村子遭到狼妖襲擊,死傷慘重,大家都往山外逃,我落後了一步,直到現在才逃出來……你們沒看見有別的人逃出來嗎?”
柳村村長眉頭一皺,看向身旁兩人,這兩人彼此低聲交談了一會兒,之後便由男子對著柳村村長點了點頭。
“山裏出來的?有倒是有,不過那是半個月前的事了。”柳村村子點頭說道。
子黍聞言一喜,“真的?他們人在哪?”
“都散了,隻有幾十個人,誰知道去了哪裏。”柳村村子擺了擺手。
“幾十人?”子黍有些愕然,幾百人的村子,難道最終隻逃出來幾十人?他的心裏不禁升起一片陰霾,又一次擔憂起爹娘,擔憂起清兒。
柳村村長看他的樣子不像是作假,便說道:“小兄弟要是累了也可以在這休息,不過最近妖魔多了起來,聽說是山裏鬧了大亂?”
子黍點了點頭,不過想到自己所見未免太驚世駭俗,並沒有說出口,而是言簡意賅地說道:“山裏的妖魔很多,我也是死裏逃生才跑了出來。”
這個說法,和之前從山中逃出來的人一般無二,柳村村長心裏信了三分,便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們這給你安排一件空房,不過要有人守著,畢竟妖魔作亂,萬一傷著人也不好。小兄弟,沒意見吧?”
“沒意見,沒意見。”子黍擺著手。
“讓他進來,找間空房。”柳村村長於是對著身旁的民兵說道。
民兵這才收起了手裏的長矛,看了看子黍,喉嚨裏含混地喊了一聲,“過來吧。”
“麻煩了。”子黍就此跟著民兵進了村子。
路過那兩個穿著黑綢衣的人時,子黍不禁抬頭多看了兩眼,沒想到這兩人也正盯著子黍看,而且目光毫不避諱。子黍立刻收回了目光,隻是對這兩人有了一個模糊的印象,男的大概二十多歲的模樣,是個青年,左邊麵頰有塊疤痕,身子挺拔,神色冷峻,眼神深處也隱含著一絲凶戾,就算不是軍人,也肯定殺過不少人。至於女子,容貌還算清秀,但也不算引人注目,倒是那一雙眼睛,明亮透徹,仿佛能夠看透人心,子黍看到之後便立刻低下了頭。
給他安排的確實是一間小房間,沒有隔間,裏麵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條凳子,外邊開著兩個窗子。
正午的時候,民兵抱來了一床被子,還有一盒飯,雖然隻有素菜,但是比起之前的生活,無疑是好了許多。子黍感謝過對方之後,知道柳村的人對他還有戒心,吃完了飯,就待在屋子裏休息,並沒有出去。
直至晚間,他才睜開眼,翻身坐起,心神清明了許多。離開妖都直至走出南方大山,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裏他幾乎每時每刻都提心吊膽,精神高度緊張,直到進了柳村,方才真正能夠安心休息一會兒,盡管也沒有完全睡去,但放鬆了許多。
門悄然打開,一個女子端著飯盒走了進來,子黍正要感謝,抬頭與其對視,卻發現是白日所見那個黑衣女子。
這黑衣女子朝著他笑了笑,放下手中飯盒,說道:“我叫衛霜,是上清派的弟子,同時也是縣府道宮的一員。”
“哦,謝謝。”子黍接過了飯盒,對她說的話倒是不太明白。
衛霜有些訝異地揚了揚眉毛,沒有轉身離去,而是坐在了飯桌的對麵。
這讓準備吃飯的子黍有些尷尬,“衛姑娘,還有什麽事嗎?”
衛霜看著他,目光很亮,一片清明,“按照禮節,你也該說說你的身份。”
子黍訕訕地放下了手中的飯盒,山村人並沒有這種自報家門的習慣,不過入鄉隨俗,他便收回手說道:“我姓杜,杜子黍。”
看著他拘謹地坐在對麵,衛霜笑了一下,說道:“你不用緊張,我們就是來問幾個問題。”
子黍聞言,往她的身後看了一眼,並沒有看見那個“們”在哪裏,不過想到白日所見,應該就是那位冷峻的青年了。
“山裏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子黍沒有去看對方的眼睛,低下頭說道。
“不是什麽刁鑽的問題,隻是聊聊你在大山裏都遇到過什麽。”衛霜笑著說道。
“遇到過什麽?”子黍重複了一遍,有些茫然。
見子黍還是似懂非懂,衛霜耐心地解釋道:“沒錯,最近南方大山裏跑出的妖魔越來越多,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已經嚴重威脅到了附近鄉鎮百姓的安全,我們青原縣府首當其衝,損失慘重。為了消滅妖魔,縣府道宮已經分別派人駐守在妖魔時常出入的樟林七村,我和劉師哥便是負責保護柳村,在梅村更有一位靈州州府道宮下派的禦史,力求在消滅妖魔的同時找出妖魔肆虐的原因。”
子黍默默地聽著,雖然對於外界一無所知,卻漸漸意識到他應該就在靈州境內,爹娘所說的靈州。聽她的意思,這片樟樹林裏,應該有七個村子,都遭受了妖魔襲擊,每個村子都有類似於她這一類人。能夠和妖魔對抗的,顯然隻能是修道之人,隻是不知道這兩人的修為如何。
衛霜在給了子黍一些思考時間之後,便接著說道:“現在我們對這些妖魔的了解還比較少,你既然能夠從大山深處逃出來,對這些妖魔肯定有所了解,這對我們除妖有很大的幫助,所以希望你能……”
“沒問題,村子裏出現過什麽樣的妖魔,有見過模樣的嗎?”子黍聽到這裏,立刻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對於妖魔,他同樣深惡痛絕。
他的轉變讓衛霜愣了一下,不過想到子黍是因為妖魔襲擊村子才逃亡至此,疑惑和警惕倒是少了很多,“妖魔是在黑夜行動,具體的目擊者沒有,不過,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行,那走吧。”子黍倒是先站了起來,迫不及待要去看看。
南方大山的妖魔沉寂了將近五百年,就連生活在妖魔腹地的山村都看不見妖魔的影子,外界這些人不能辨認妖魔留下的痕跡也算正常。
衛霜笑了一下,“不急,你先把飯吃了吧。”
子黍搖了搖頭,“回來再吃也不遲。”
衛霜沉默片刻,考慮到子黍複仇心切,便點頭起身,帶著子黍走出了屋子。
其實,子黍倒不是什麽複仇心切,他不吃飯隻是因為衛霜還在一旁看著。
走出屋子,外邊還站著那被衛霜稱為劉師哥的冷峻青年,冷冷地看了子黍一眼,又看向衛霜,眼神親切了許多。
“帶他去看看。”衛霜走過劉師哥身旁時,低聲說道。
劉師哥不置可否,默默地跟著衛霜走去。
所謂妖魔的痕跡,實際上在柳村的一家豬圈裏。
豬圈敞開著,裏麵躺著一頭母豬,全身發黑,身上還有兩個大洞,留著烏黑的膿血。
子黍隻是第一眼,便立刻想到了黑森林當中恐怖的黑蜘蛛,神色為之一變。
如今已是入夜,村子裏的人跟著他們,點起了火把,但是火光暗淡,而且大多都是照著那頭母豬,沒人看到子黍神色的變化。
“怎麽樣?能認出這是什麽妖魔做的嗎?”衛霜問道。
為了確定自己的判斷,子黍往前走了兩步,走到母豬的身旁。他的陰影擋住了火光,為此,那位一言不發的劉師哥走上前兩步,將火把伸到了他身旁。
“謝謝。”子黍接過了火把,劉師哥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他也沒怎麽在意,借著火把的火光仔細地看著母豬身上的兩個黑洞,以及流出的膿血。仔細看去,其內髒已經完全被腐蝕掉了,幾乎就剩下一個空架子。
“幾天了?”子黍問道。
衛霜看了看身旁那些柳村的村民,示意他們說話。
當中,一個老漢有些哆嗦地說道:“就……就昨天。”
“還有人遇害嗎?”子黍不再去看母豬,轉身看著柳村村民問道。
回答的還是那個老漢,他的神色激動了起來,“昨天我那婆娘喂豬的時候,我就聽見‘啊’地一聲,出來一看,就這隻豬還躺在這兒,她人……人就沒了!”
說到最後,老漢已是哭了起來,邊上的幾個村民連聲安慰了起來。
子黍輕歎一口氣,將火把還給那位劉師哥,“這應該是一種蜘蛛妖魔,擅長狩獵,喜歡肉食。我想它原先是要捕食那頭母豬,被人發現之後,才轉而攻擊人。相較於一般的妖魔來說,它更加的狡猾,如果一心想逃,很難抓住它。”
“這麽說,我們隻能等著它下一次襲擊來臨?”衛霜皺了皺眉。
附近的村民一聽,都嚇得變了臉色。
“沒,沒別的辦法了嗎?”柳村村長,高大的漢子,這時候禁不住緊張地問道,看向子黍的眼神早已沒了先前的戒備。
子黍沉默了一會,“還有一種辦法,這種蜘蛛妖魔會結網,網的覆蓋麵很大,去找到哪裏有網,也就相當於找到了它。”
衛霜聽了,神色倒是緩和下來,“那麽,它的網應該不會太遠,我和劉師哥明天便去找。”
“不行,”劉師哥忽然開口了,聲音和表情一樣的冷峻,“要是我們走了,它再來又怎麽辦?”
衛霜眼神一動,立刻說道:“那我一個人……”
“你一個人對付得了妖魔嗎?”劉師哥冰冷地打斷了她。
“我……”衛霜話語一滯,看著他冰冷的眼神,不禁泄了氣。
靈州大地上,隨著南方妖國的沉寂,已經有數百年沒有人見過妖魔了。相鄰的東部神州由於緊鄰東方妖國,倒是時時有關於妖魔的可怕傳聞流傳而來,在這些傳聞中,妖魔詭異凶殘嗜血可怕,不要說普通的百姓,即便是修道有成之人,一般也不是其對手。南方妖國曾經的赫赫威名,甚至還在東方妖國之上,其中流竄而出的妖魔顯然不會比東方妖國的妖魔要更好對付。
考慮到這些,這兩位仙家弟子也沉默了,似乎隻有等著妖魔來襲。
子黍看著兩人沉默,不禁回想起了當初狼妖來襲時,那些不知所蹤的道人。看來在威脅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時,誰也不能超然。
柳村的村民,在這片死寂中現出了驚慌的臉色,絕望、無助,還有一絲絲不由自主的恐懼,從他們的麵容上流露出來,全都落在子黍的眼中。
輕歎一口氣,子黍說道:“我對妖魔熟悉一些,我去找吧。” (www.101novel.com)